1950年,天津市镇反办公室对金善卿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审查,金善卿坚持自称他是本市早期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在辛亥革命中建立过不朽的功勋,舍生忘死,业绩卓著。但镇反办公室领导的看法却不同,认为此人经历之复杂,非同一般,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立场有颇多可疑之处,尤其是他与急进党遭到遣散有关系,同时,老牌英国特务桑德森同他的交往异常密切,而与日本特务上角利一(劫持宣统皇帝到满洲国登基的行动执行者)也同样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过了法国桥向西南一转,便是俄租界。多少年之后,金善卿才明白这一次出行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给他惹来多大麻烦,而这又是多么的无可奈何,以至于耽误了他重振家业,老来受苦。
要细说此事,还得从壬子年春节前讲起,当时他也是坐着洋车从南向北跑过了法国桥,在东车站上火车,直奔塘沽码头。
那天,金善卿并没有直接走进港务局,同往常一样,他总是加着小心。从德国寄来的货单,上面预计轮船到港的日子是1912年2月11日,也就是辛亥年腊月二十五。日子没错,有错的是他要接的货。虽说武昌暴动之后,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正在与袁世凯谈判,但给北方革命党私运2000枝克虏伯厂的后膛七响马枪,外加10万发子弹,依旧是杀头的罪过。尽管如今21省独立了14省,可眼下天津卫毕竟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隆裕太后老佛爷当家。
他前后左右,迅速而又仔细地看了个遍,没有暗探,没有埋伏的兵丁,连条咬人的狗也没有,一切如常。小心无大错,替革命党工作,首要的一点就是要保住性命。
塘沽的港务局是座三层小楼,洋式的,迎面四根爱奥尼克石柱,门口一边一头石狮子,扭着头蹲在那里,老大不愿意的样子,都是曲阳县的产品,不怎么精致;对面竖着根旗杆,悬着黄龙旗。这一切虽说看上去有些个不中不着,但也简单明了地告诉过往的闲人,这里是座衙门,大清国的。
戴着红缨帽的门役给金善卿请了个安,拉开花玻璃门。每天进出这座衙门的人多,门役未必认得他,这个安是冲着他身上的梭龙皮袍子来的。每到类似的衙门口办事,他总是打扮得格外光鲜,下人们只认衣服、车马,不认人。
金善卿今年25岁,身材比一般的大清国人略高一些,也并不高很多,所以没像个显道神一样碍眼;不胖,只能算是精干有余,富态不足。往脸上看,细眉、大眼、高鼻梁,着实的体面不说,看神气还真有些个气度,不是买卖人的精明,是那种吃过见过的轻慢,而一转眼间,他又可能变幻出极讨人喜欢,甚至还有些顽皮的样儿。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那好看的薄嘴唇,细一品味,总觉得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他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德国话、英国话说得好,讲得老毛子一愣一愣的。到日本留学时,又一边学日本话,一边逛有名的温泉旅馆,顺便还交上了革命党。革命党里边多是酒量大,言语有味道的青年,终日在一起厮混,让他全无思家之念,直到来了封书信,一来是报丧,父亲病逝,二来告诉他,发了一百多年财的大关金家破产了,除了返程的路费,再不会有钱寄来。也罢,他当即与相好的艺妓洒泪而别,带着革命党人写的介绍信,同时领受了革命党的任务,回家来了。
他这个人一生下来便享福,受不得苦,革命党人最会体贴这种事,所以,给他的工作是天津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颇合他的心意。做生意捞钱,是他们家传的本事,革命党要是成了事,说不定他还能把家业恢复起来。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加入,只是没有手续而已;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与革命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样的,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大家伙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实、利落,撩袍、抖袖、趋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打听他姓氏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的口音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押根就不动违禁品,好模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混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的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捣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但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像,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心下犹疑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划”,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记得有个洋人,名字叫桑德森,起个中国名叫桑春城,外号“桑砍头”,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同时,这家伙也是个塘腻,天天下晚来我这儿泡澡,就喜欢找人穷聊,中国话说得好,就是带点广东鸟语的味,骂起人来也厉害,南北大杂烩,可多半时候还是挺斯文。整个华界的澡堂子,大概齐就这么一个西洋堂腻,还让我给赶上了。这个人身上白得活赛白条鸡,胸口一大片红毛,围条大毛巾,往榻上一坐,老是拉着别的客人跟他喝茶,就着葛沽罗卜和五香果仁,跟着就是问东问西地一通海聊。有时聊得高兴也请人吃饭,他的口味杂得很,门口几家菜馆轮着叫,什么古老肉、糖醋鱼、赛螃蟹,有一次看见隔壁洗澡的叫了盘蚂蚁上树,他没见过,硬是光着腚眼子,端了条大黄花跟人家换过来……
镇反干部:跟他来往的中国人有没有一个叫金善卿的?
王九:有,金大少嘛,大关金家的后人,祖上是河北大关上的税吏,发了几辈子的财。光绪年间他还是天津出了名的狗少,到了宣统,好像是不一样了,不那么浑了,听说是在外洋留过学了。金大少不是塘腻,但也隔几天来一趟,多半时候澡也不洗,就是跟桑德森叽咕个没完。我看,他们俩有事,不是穷聊。
镇反干部: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是见不得人的事?
王九:那是肯定的,您老想啊,一个洋鬼子跟个革命党在一块,有么事?准不是好事。
镇反干部:他是革命党?不会吧。
王九:我也是听人瞎说,当不得真。
就这么一晃当,春节就过去了,铁血团因为军火的事不依不饶,可又能怎么样?金善卿心里有根得很,货丢了我赔钱就是了。反正他的运气好,眼下情形不同了,丢货的第二天,南方临时政府跟袁世凯和谈成功,隆裕太后下旨退位,同盟会也就不再“窜叨”北方革命党搞暴动了。这样以来,铁血团要是拿了这批军火,反而成了累赘,六万块鹰洋的定金还给了他们,还请他们在有名的“八大成”之首聚和成吃了顿好的,他们自然满意得很(详情见另一个故事《富人党》)。但是,把这么一批在列强军队中也算最好的枪枝给丢了,金善卿心有不甘。
同时,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判断:他认为,同盟会跟袁世凯的合作根本就成不了,双方全无真意。他每天盯着上海的《新闻报》、天津的《大公报》和英文《京津泰晤士报》,从谈判双方各自提出的条件来看,两方的利益相距甚远,都想利用对方,把大清国弄下去,自己上台坐江山。所以,孙文把临时大总统的位子让给袁世凯,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争这个位子,过不了几个月,双方就得拉出军队,再干一场。那个时候,这批军火对同盟会来讲就如同雪中送炭了。金善卿发现这是一个机会,他可以不去请示同盟会,用自己的钱先把军火捞出来。等双方一开战,这就是打破头的抢手货,不论卖给哪一方,都是几倍,几十倍的利市,当然,他只会用来支缓同盟会,这是他这个革命者的本份,同时,同盟会自然不会让他白损了本钱,没有现钱不要紧,顶出些产业来也不错,他早就看中了同盟会在天津开的几家赚钱的买卖,这也可以说是他恢复家业的头一步。
算盘打得是不错,对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也无损于他对同盟会的忠诚,下边就得按部就班地干活,想办法捞军火。
当然,如今日子不错,除了闹革命,该受用的还得受用。今天是正月初七,街上做小买卖的都上街了,金善卿早饭吃了一套煎饼果子,两个炸糕,都是他的车夫一大早到北门外的耳朵眼胡同和东南城角的老回子那买来的,革命的乐趣就在于过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缺碗锅巴菜,这没办法,吃锅巴菜得亲自去,甭管你是多高的身份,也得跟拉胶皮、扛麻包的挤在一条板凳上吃,买回来味道就不对了。
冷不丁地,门房送进来两张片子,小张的白卡片,不是咱们国民的东西。大清国的片子纸大字大,有红似白,不用这服丧似的玩意儿。
一张片子上的名字是上角利一,五金进出口商人;另一张写着原田正南,人类学教师。这一对玩意有意思。金善卿知道,小日本往外派“细作”,最常用的就是商人与学者这两种头衔,日俄在东北开战前后,天津日租界进进出出的净是这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那也是他们的真实身份,间谍的工作只是兼职。
上角利一看上去还没长开,最多十八九岁,小个子白脸,戴一副银丝眼镜。金善卿在日本很是住过两年,他知道,日本人长得少相,三十岁以下的人,用你判断的岁数再加五岁,多半就接近了。
“金先生,幸会,幸会。早想拜望,苦无机缘,今日有幸,请多多指教。”上角利一的官话讲得非同一般,就是混杂着一股大馇(音茶)子味,他一定是在东三省学的中国话。
原田正南长着个短粗的体形,大脑袋,罗圈腿,一撮小胡子,一言不发,硬橛橛地鞠过一躬,便拿眼睛在金善卿的喉头、胸腹间逡巡。此人必定是个打手。金善卿心道。
金善卿没有跟着他们鞠躬,只是拱了拱手,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没招呼人上茶。
“二位有么事?麻利儿地说,头晌咱还赶着给人说合事儿呢;您要全是炉灰碴子哩咯棱,咱就不留您了。”藏起流利的官话,换成一口本地土语,让这自以为懂中国话的小子费点心思。
“我们听说金先生手里有批货,特地过来谈谈。”上角利一跳过了金善卿的土话,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德意志的颜料、门锁、大包缝衣针、五金工具,样样都有,要么尽管说,价钱格外克己。”这俩小子多半是为军火来的。小日本阴险得很,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要是别的么玩意,像烟土、白面儿么的,你们日租界里多得是,用不着找我。”
“我们要你那批克虏伯后膛七响步枪。”上角利一的小眼睛在眼镜后边一闪一闪的。“你的货款是八万鹰洋,卖价是十二万元,我们给你十二万五千元,卖给我们。”
皮包打开来,一捆一捆的钞票堆在桌上,都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在中国发行的钞票,每张都是最大面额——十元。
人人都说小日本子精细,果然不假,他们从哪打听得这么仔细?“你们打听得这么清楚,怎么会不知道来晚了,货都让海关给扣了,咱爷们儿也闹了个白玩。要不,我再替你们订一批货,不过三个月,保证运到。”金善卿真想不提海关的事,顺手就能把这笔钱骗下来,但小日本难缠得很。
“你再好好想想,以金君的本领,必有办法把货弄出来。大日本帝国向来是知恩图报,帮我们办事,好处大大的;给我们添麻烦,麻烦大大的。”上角利一鞠了一躬,转身就走,原田正南把钱又收拾好提在手里。日本人的小心眼是有名的,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哪凉快哪呆着去吧。拜拜……”站在客厅门口,金善卿没再往外走。虽说日本人在中国势力不小,但他们是狗肉上不了台盘,犯不上客气。他最喜欢的是英国人和德国人,粗鲁莽撞的美国人也比小日本强。
不过,这俩小子就这么走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认定一条道,不撞墙是不停步。日本人自己的军火也不弱,从关外运进来,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干么费这么大劲,盯着他这批货?这里边必有猫腻。
让东洋人这一搅和,金善卿有点倒胃口,刚刚下肚的煎饼果子跟耳朵眼炸糕在胃里边开了战,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泛酸水,带着绿豆面的味道。按医道上说,怒伤肝,忧伤心,而焦虑则伤胃。小日本儿的出现,对他还真是有些影响。他跟日本人打过不少交道,若说对他们临走时撂下的威胁一点也没往心里去,那是吹牛,这帮家伙只认目的,不管手段,危险得紧。
原本他今天打算着顶门到家里去找桑德森,让小日本一耽搁,就有点晚了。推开门看看天,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春节一过,确是大地回春的样子。这种天气穿不住大毛皮袍,便让仆人拿来件银鼠袍子,暖帽也换上同样质地的,这是身份,没这份讲究,谁知道哪个关节眼儿上的人物看你像个“老赶”,就此小看了你,事也就办砸了。
这些日本小萝卜头儿要德国军火干什么?坐在洋车上,金善卿又犯开了寻思。必定不会是拿来打仗,他们自己的枪炮也不弱。日本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他们喝个茶还得打狗洞般的小门钻进去,何况干别的事?
现在我们回到故事的开篇。洋车跑上法国桥时,他还没有想得很明白。不过,金善卿有一个非常自得的习惯,凡事要是想不清楚,他绝不跟自己较劲,放一放再说。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他没有注意到,洋车下桥后往南一转跑进俄租界的时候,一辆洋车变成了五辆,四个年轻人坐着洋车把他的车夹在中间。最后面还跟着辆马拉轿车,不紧不慢地,拉开一丈多远的距离。
他的车夫许是觉出不对劲,想从车队中摆脱出来,刚一扭车把,后边的洋车当即撞了上来,把金善卿的车子撞翻,他便从车中飞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扔在了菜市场的大门口,四个年轻小伙子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拼命挣扎的金善卿,嘴里叫着:借光,借光,救人要紧。一喊号,将他丢进马拉轿车。啪地一声鞭响,车帘放下。一枝手枪顶在他的额头上,凉丝丝的,还挺受用;接着,有人拉起他脖子上围的智利骆马绒的大围巾,把他的头包了个严严实实,像是五月节上供的大粽子。
马蹄声得得地敲击着条石路面,马脖子上的串铃丁玲玲地清越得很。
绑架他的肯定不是日本人,他们办事精细得紧,没这么毛躁,金善卿心道。听起来,马脖子上的这串铜铃,铸的时候至少也加了一成半的金子,要不,声音绝没这么清脆。这是咱中国爷儿们的讲究。但不会是巡警道的人,一来那些暗探用不起这么华贵的马车,二来他们刚抓过他,才放出来没两天,不会这么快又抓他回去。
不知这又是哪路神仙摽上他了。也罢,自从跟革命党打上交道,冷不丁被人绑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早就习惯了。他把头靠在旁边那人的肩上,说了声:“劳驾,到地界叫一声,咱先迷瞪一会儿。”
这叫拿份。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天津娃娃,不怕事。
镇反干部:根据急进党的成员回忆,急进党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么个人。你自称是急进党的人,有什么目的?
岳秋亭:(自称是清初大将岳钟琪的后人,是个南市迷,无乐忧,无业,吃祖产为生,家业已败)革命党的事有混充字号的么?这不是糟改么?是谁说的这话?我得找他出来问问,不兴这么损的,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坑人么?就算我不是劳动人民,成份高点,可也不能不让我参加革命党啊!你当那会儿闹革命是好玩的?掉脑袋的事,不是玩的。要说玩,我还不如到南市听玩意儿,看顶幡的好玩,干么拚着性命跟革命党一块熬膘?
镇反干部:你着什么急?问你话好好回答就是了,急扯白脸的干什么?
岳秋亭:这个您了还得多原谅。我这不是急扯白脸,我天生说话就这样。我们那个党为么叫作“急进党”?就因为我的脾气急,想赶紧打倒反动派,推翻清王朝……
镇反干部:绑架金善卿的事你参加了么?
岳秋亭:这种小事我不亲自动手,有手下人去干,我就是给安排安排,按好前后场,别唱错了词,抓乱了行头……
金善卿这一觉醒来时,眼前一亮,方才想起来是被人绑架了,想必是因为马脖子上的铃铛不响了,车到了地界,把他惊醒了。
蒙着头的围巾给边上那人的肩膀顶到额头上,放眼望出去,轿车帘子早给打开了,外边望得见三间青砖起脊的瓦房,山头对着院墙,墙外相连的房子比这边高三尺。明白了,想必这是家大宅院的跨院。突然车边闪出一个人来,脸还没看清楚,就把金善卿的围巾往下一拉,蒙住眼睛,揪着衣襟把他从马车上丢在院中。有一个本地口音的声音问了一句:“枪在哪?子弹在哪?快说。”
这“说”字的音儿还没落地,金善卿便感觉到有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噼哩啪啦,给他来了一顿臭揍,打得他混身巨痛,忍无可忍,便一把拉下围巾,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是撞丧了,还是发疟子?上来就动手么意思?想玩玩儿?金大爷陪着,谁含糊谁是蹲着尿尿的。”金善卿知道不能以常理来对待这些人,便拿出当年作狗少时的混劲。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最怕的是遇上一帮混人,比他当年还混。“也不扫听扫听,金大爷是谁?太岁头上动土,你们不要命了?”这时他才看清,四下里站着五六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有的穿着紫羔马褂,有的穿着大麦穗的羊皮袍,空手没拿家伙,却都是练家子模样,两个肩膀扎煞着,脖子上的筋肉亚赛十八街麻花,一股儿一股儿的。院中一棵龙爪槐上垂下两根皮条,地上扔着石锁、石担。
“哟,几位爷,少见少见。在下眼拙得很,认不出来,自己报报字号,咱们也好论论。”说着,他作了个四方揖,左手压右手,大拇指翘着,守着本地的规矩。只要是见着人儿,说得上话,金善卿的心就放在肚子里,脑瓜也灵活了。
“就你这小模样儿,还盘道问字号?”为首的小伙子脸上有块青痣,从左侧颧骨绕过眼角,爬向额头,恶铮铮地,好似青面兽杨志。“咱搭理他么?”他回头问同伴。
“不搭理。”众人齐声应喝,气儿冲得很,带着膛音。
“说话,你那批枪和子弹都藏哪了?”青面兽又问。
“么枪?”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麻烦又来了。
“还么枪。”青面兽冲上来,劈头盖脸又给了金善卿一顿巴掌。
“慢动手。你们是谁?”
“告诉你怕么的?大爷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推翻大清朝的急进党就是咱爷儿们。”
金善卿立刻爬起身来,低声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你们就是急进党?我是金善卿啊!同盟会让我一过年就跟你们联系,你们接着信了?”他不是在说慌,以求脱身。同盟会确实曾给他来过指示,让他相机联络急进党,争取把他们扶持成北方第一大党,以此牵制那些不听指挥的各小党。
两边坐下来一叙这才弄明白,原来急进党诸位只从私贩子圈里听说他姓赵,全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急进党众人也确实接着同盟会的信了,此时倒是有些歉意,为首的青面兽搓着两手,脸涨得通红,额上竟冒出汗来,不知说什么好,索兴一撩皮袍,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一片。
金善卿也连忙跪倒在当院里,还礼不叠。见礼之后,进到屋里重新叙话,彼此都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金善卿这才知道,为首的汉子叫杨志强,绰号果然是“青面兽”,家里开了家斗店(批发粮食的粮行)。
“得罪,得罪。”杨志强再次执手为礼,道:“我就这天生的毛包脾气,要不怎么叫急进党呢。没办法,别往心里去。”
此时金善卿要想替同盟会收服这些人,必不能再提挨打的事,还要显出自己外场,够义气,方能打动眼前这些人。不用问,看也看明白了,这几位,性子够粗。“杨大哥这说哪的话,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咱又不是闹过结儿,一不是争脚行,二不是强设摆渡,中间没事,咱们就好交了。就算是中间有事,事有事在,你们这几位朋友,我也得交交。”放出本地混混儿套交情的手段,也许对这些人的脾味。
果然,杨志强几人感动得险些落泪。金善卿心中有底了,这几位也是天津卫的娃娃,说话办事懂得本地的规矩。跟他们交往,容易。
“至于说枪的事么,”众人眼中一亮。“几位念叨念叨,要来有么用?能帮忙咱绝不含糊。”
“还能有么用?打江山呗。孙文在南边闹得挺欢实,临时政府也成立了,军队也有了。可北边这袁世凯不是个好东西,别看孙文把大总统让给他了,我们哥们就是气不愤,非跟他碰碰不可。有了枪就能拉队伍,拉队伍自然就能打江山,打下江山来谁坐都没关系,金大哥你也可能当两天大总统不是?”杨志强两眼放光,挥动着树干般粗壮的胳膊,话说得挺顺当,不像方才道歉时那般嘴笨,显然这些意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天津卫的革命党,近半年金善卿接触了一大半,有少爷羔子闹革命,也有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闹革命,但只有急进党这几位最有意思,听杨志强这话头,他根本就没什么革命理论,话里的意思倒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
不过,越是这种粗人,越容易接受新东西,越好调理,正好给同盟会拉出一班北方的队伍。心中一高兴,金善卿道:“在下明白众位的意思了。这么着,枪的事就交给我了,没多有少,总不会让哥儿几个落空,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自然是欢呼雀跃,临分手,杨志强非得守着本地老年间赔情的规矩,要把金善卿背到马车上去。
金善卿只略一推辞,他知道,只这一背,两边的交情就算是结下了,比拜金兰稍差一点儿也有限。他两手扶着青面兽宽如门板的肩膀,刚走到当院里,院门外晃进一个穿缎面皮袍,戴獭皮暖帽的小个子,鼓鼓的小胖脸,一脸的油,叫了句:“三哥,背的这是哪位爷,给我也引见引见……”
来人正是岳秋亭。
叫急进党众人这么一绑架,金善卿又耽搁了一阵子,只能下午到福寿汤馆去见桑德森了,好在事先没有约定,要不,洋人的臭毛病,因为迟到了一袋烟的功夫,他能跟你翻脸。要不怎么慈禧老佛爷说他们是狗变的呢,还真是狗脾气。
桑德森这人跟别的英国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住在英租界,却在俄租界俄国大使馆旁边租了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每天早晨到津海关上衙门,得特意坐摆渡过海河,每次还多给船家一个大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在中国十来年了,专门喜好中国的玩意儿,最爱的是小脚女人的小鞋和抽大烟的烟具,最喜欢的是坐四人大轿,也闹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这些东西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初二刻时,看厢的浴倌王九就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的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鹰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脱衣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溏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塌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溏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运动桑德森,帮他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他得利还是南京临时政府得利,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袁世凯。为难的是,他如今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才能弄出那批货来,自己要是还没有主意,怎么求别人办事?他又犹豫了,这洋人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他要是没准备好就跟桑德森谈,说不定这洋毛子倒翻儿了。
对面焦池里上来一个大胖老头儿,光屁股做着身段,口中唱的却是陈德霖的《贺后骂殿》,径自出去了。
这种事情金善卿已经习惯了。今天算是不错,上一次跟桑德森泡在池子里,对面有个老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唱了大段的《骂王朗》,声情并茂,满池子彩声如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见不得“汉奸”,最恨的就是“二毛子”、“三毛子”。
“找我什嘛死(么事)?”桑德森比别的洋人强的,他竟然把四声弄明白了,但本地口音的咬字他还不在行。
“没什么大事,想弄点便宜货,五金,不知道春城兄有没有办法。”金善卿与桑德森交谈,向来是正正经经地讲官话,而且不叫他洋名,只称他汉文的号——春城。
“大五金,小五金?”桑德森早就知道金善卿是个军火走私商,一直没明说,是因为他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再者说,虽说他在津海关里管着十名超等总巡——都是洋人,负责缉私的工作,但这海关不是大英利物浦海关,而是大清津海关,少点税收无关痛痒,发生暴动也跟他没多大关系。
“大五金。”大五金在私贩圈中多半是指军火。
“长的,短的?”
“长的,最好是德国货。”
桑德森笑了。“我就知道,丹麦船上的那批货是你的,对不对?”
“东西丢了损失不小。”金善卿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有没有办法?春城先生?”
桑德森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睡着了。金善卿明白了,用本地话讲这叫“拿搪”,这洋小子一准有办法。可怎么把他这个办法钓出来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桑德森在英国剑桥学的是人类学,到了中国,仍然没放下他的这点爱好,四处搜集各种有关的材料。话说去年秋天,也是在池子里泡着,桑德森问了他一句:“隐侯先生,”隐侯是金善卿的号。“中国女人缠小脚,我研究了有半年多,可就是没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可惜。有没有办法?”
混帐主意,小脚能让看么?金善卿当时一肚子气,没搭理他。中国女人缠小脚,连他亲爹都不让看,别说洋毛子?可如今为了革命,能不能想个办法?这事也太丢人了。
他瞅了一眼闭目假寐的桑德森,这个一脸褶子满身红毛混帐忘八蛋的洋鬼子,好什么不行,偏好这玩意儿。
“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烟具,没试试福寿膏的味道?”先从别处打主意。金善卿的话音撞到水气,四下里氤氲开来。
桑德森摇了摇红发浓密的大脑袋,道:“大英帝国的法律,鸦片只能药用,吸食鸦片的人要坐牢的。”
“你们根本不明白抽福寿膏是件什么事,那东西到了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宁可把他变成个大烟鬼也不能干那缺德事。洋鬼子看小脚,这话传出去,别说他这一辈子,后辈人也抬不起头来。“知道为什么叫福寿膏么?就因为那东西养人。”
“上瘾啊!”
“你每天吸板烟,没有瘾?你看我怎么样,早几年我也弄过那东西,只是近来忙,没功夫,就给忘了。”
桑德森坐起身来,眼睛注视着他,问:“你这话倒有点意思。”
有门儿了。金善卿一笑,道:“你别害怕,我不是让你抽,是让你看看,开开眼,长点见识。”
你要是就此学会了,那也不关我的事。洋人会抽大烟的并不少。金善卿这是依着当时的社会习惯,此时公认的坏事是抽白面、扎吗啡,这是要命的玩意儿,不能干;至于抽大烟,在富人来讲是家常事,算不得太大的罪过。
日本人再找到金善卿时,便只来了上角利一一个人,还带着一脸的笑纹,躬鞠得也深了好多。
“金先生,我请你吃饭,咪西咪西,大大的。”
“你们那饭食我吃不来,喂鸡赛的一点点东西,还净是些个生鱼生肉,不合君子人的胃口。”金善卿的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心中想的是,小日本子不安好心,我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要是能就此把他们打发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是打发不了,也可摸摸底细。
“中国菜,好吃的中国菜,熟得很。”上角利一又是一躬到地。“您的军火给津海关扣了,我们帮你想办法。”
“你们会有办法?”大事不好,小日本要掺和进这件事里来,就有得麻烦了。
“拍卖地干活,海关拍卖,我们买。怎么样?你的有报酬,大大的。”津海关没收的走私品,每三个月公开拍卖一次。
“那还早着呢,着什么急?”三个月的功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军火不可能被拍卖。“再者说,他卖他的,你们买你们的,关我什么事情?”
“有关的,好处大大的。”上角利一拉着金善卿便出了门。门口两辆洋车等在那里,他一上车便叫:“聚和成饭庄,快快的。”
“要想吃饭得听我的。”金善卿心中有数,不能由着小日本的安排。
“那个,吃的听你的,玩的听我的,那个才是朋友。”上角利一脸上笑出一朵喇叭花来,兴奋得很。
这小子憋什么坏呢?金善卿一边指挥洋车夫奔南市,一边提醒自己。
洋车一路跑来,从英租界,经法租界,又穿过日租界,这才来到南市,街边上大大小小的饭庄子成百,东南西北各路吃食都有,金善卿却没叫停车,一直等跑到杂耍场子的南头,这才叫洋车停下来,他撩起皮袍的下摆,下了洋车,上角利一早已跑到他跟前。
“咪西的在哪边?”往北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粗布帐子和篱笆灯围墙,圈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场地,中间也有不少空场,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没什么人,练把式、唱玩意儿的也歇晌了。
“往这边看,咪西的这边。”金善卿在日本留学两年多,日本话讲得极好,但跟这小日本不能露。
南边有一条几十丈长的矮墙,墙壁上早已让经年的柴火给熏得乌黑,墙根下一拉溜几十个小吃摊,围着百十号食客,大多是在跟前挣饭吃的苦人儿。
“这里?”上角利一的眼睛在眼镜后边睁得溜圆。
“就这儿。”日本人最爱干净,今儿个让他也恶心恶心。
一口四尺口径的浅锅,边上围着七八个汉子,唏哩呼噜吃得山响。往锅里看,浑沌沌,乌澄澄,油腻腻,烂糟糟地一锅黑汤,滚滚热气蒸腾而上,还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冒泡;一只洋打皮打就的隔断,将锅分成十来个隔子,每人守着一个隔子,各吃各的,里边是什么东西,上角利一没看清楚。
“金大少,老没见了。”掌勺的胖子一脸油光,嗓门儿大得吓人。“您了跟这位洋学生拼这锅。”上角利一穿的是洋服。
围着锅的是一圈长凳,上边浮着一层柴灰,上角利一一鞠躬,在凳子上铺了块手帕,坐了下来。边上那七八条汉子一下子就认出他是个日本人,脸色立马就变了,一声躁喊:“锅头儿,把肉打出来,换个地儿。这锅汤要变味。”便都挪到别处去了。好大一口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善卿心中得意,拍了拍上角利一的屁股,让他站起来。“吃这东西不能坐着,站着吃顺气和胃。”
大胖子锅头儿提着笊篱走过来,还没张口,见金善卿跟他一挤眼儿,他便又回去了,转来时,手里两只粗瓷大碗,一只给了金善卿,另一只交给了上角利一,跟着两个人面前的隔子里各下了一堆乌糟糟像是肉类的东西,贴锅边还给煮上两只火烧。
金善卿撩起皮袍下摆,一只脚跐着凳子,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着尺半长的大筷子,道:“请!”下手捡了块肺头,扔进嘴里,吱溜,来了一口酒,眼斜着上角利一。
日本男人都好酒,上角利一先嗅了嗅酒碗,尝了一小口。“好酒。”酒味浓烈得紧(用现在的话说,胖锅头儿给他的这碗酒,得合75度),他的两眼当即亮了起来。
“再尝尝锅里的。”
上角利一小心地用筷子在汤挑了半天,择出一小块不太难看的放在嘴里,才刚一嚼,眼镜险些掉下来,惊道:“嗯,这是什么好东西?”
“吃吧,小子。不是在天津卫,你没这口福。”金善卿有一点点的失望,这锅汤竟然没把他吓住。“这锅里最主要的一味香料,就是大大有名的罂粟壳,药铺子里有的卖。”
“在日本禁止用这东西。好东西。”又吃了一筷子。
一大碗烈酒下肚,上角利一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红得赛小兔。
“再给这伙计来一碗。”金善卿高兴了。“我说,你们自己有得是军火,要我那批德国货有么用?”
“哈哈,告诉你也没什么,啊,大不了的。”上角利一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有些费力了,但他仍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不让醉态露出来。“你知道宝坻县的陈瘸子么?枪是给他的。”
陈瘸子是宝坻县出了名的大土匪头子,绑票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什么时候跟小日本打上连连了?莫不是日本人要利用他干什么坏事不成……
“这枪在津海关缉私仓库里藏着,抢也抢不成,拍卖更是没门儿,甭想了。”小日本不干好事,军火不能给他们。
“你不要玩花样儿,我的全都明白。”上角利一真的有些醉了。“桑春城,桑德森是你的大大的朋友,心交心交的,让他想办法。”
“他不会干。”
“一定会干,你刚刚找过他,我们的知道,能行……”
“我要是不干呢?”
“你我两个人,统统死啦死啦地,明白?”
金善卿没明白,他说的死啦死啦地,是他办事不成,上司让他死啦死啦,还是要跟我拼命,一起死啦死啦?这话还不好问。不过,能套出这批军火日后的去向,也是一大收获,应当马上上报南京临时政府。不行!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也会惹来麻烦。
这时,他们这口冷清了半天的大锅,围上来四五个人。金善卿抬头一看,是急进党的杨志强带着他的手下,脸色暗沉如锅底,眼睛都盯着上角利一。
后边又挤上来的是岳秋亭,高声叫:“三哥,老没见了。哟,金大少……”
镇反干部:金善卿跟你是什么关系?
岳秋亭:那是哥们。我们哥俩好的跟一个人赛的。宣统三年,那会儿汪精卫还没遣散北方革命党,我跟金善卿天天在一块儿,不信你问问他,他是同盟会派来的,对我最了解不过了。那一阵子,我们俩天天在南市进进出出,新开的苏州小班、上海书寓,就是我们的接头地点。我是不行了,钱袋没金大少的沉,要让我说,逛南班纯粹是冤大头,打一个茶围三块大洋,又不想住夜,有病不是?还不如上侯家后,宣统时侯家后的班子还没全往南市迁,那的清吟小班,多是北方的姐儿,一个茶围一块钱。不就是找个接头的地界,顺便找点乐子么?省一个是一个,留着听相声也不错。
镇反干部:接头干什么?
岳秋亭:干革命啊!我领导的急进党要跟同盟会联合起来,一起推翻三座大山,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中国,让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人……
镇反干部:你真的认得金善卿?
岳秋亭:这是哪的话?当然认得。像我这样的老革命,在这地界已经不多了,要不我可以找出一大帮证人。我说,我写的那个申请,依着你们给老革命安排晚年生活的条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答复?
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金善卿在心里对自己有一点点的责备,不该为了找乐儿,把上角利一带到南市来,这地界他熟人太多,而天津卫老爷儿们最厌恶的就是小日本儿。
因为急进党,连火烧他都没吃,便匆匆告别,只能另找机会再跟他们解释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脑袋却是东摇西晃,装出比上角利一醉得还厉害。不该答应这小子,玩归他安排?这里边涉及的东西就太多了,万一自己不擅长,或是玩到日本窑子里边去,那反到让这日本小子给玩儿了。
两个人挤在一辆洋车上,上角利一的脑袋倚着金善卿的肩,嘴里哼哼着日本小调,洋车夫拉着他们七转八拐,八拐七转,来到了日租界曙街。
得,那话儿说来就来了。曙街是日租界特地开设的“游廊街”,日本妓院、酒馆集中在这里,也同样是夜夜笙歌。这种地方金善卿在日本相当在行,但今天他不想来。
洋车停在一所日式建筑门前,大门两边,一边挂着纸扇,另一边挂着把笤帚,门口半截蓝布帘上两个大白字——嫩菜,正是间地地道道的日本窑子。
“里边的,快快的。”酒醉的上角利一舌头也大了,中国话加日本话,硬拉着金善卿往里走。边上车夫也上来架住他。
他妈的,一看这双小短腿,这车夫也是个小日本。自己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事到如今,不进去怕是要吃亏。
进就进,谁怕谁?不就是逛窑子么?在日本留学时,日本窑子逛得还少?
猛地,从蓝布帘后边跳出一条精瘦的汉子,光着两条腿,穿件短褂,冲着金善卿的长袍、马褂大骂:“八格,混蛋。”
原来是个高丽王八。没等金善卿说话,上角利一伸手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光,又从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徵章在那人眼前一晃,高丽王八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顺势弯下腰来,做了个请君入内的手势。
在房中,上角利一像根木橛子一般,硬橛橛地跪坐在那里,金善卿盘腿坐在他对面,从袖中摸出香烟来抽。他没有碰女仆送上来的香烟与清茶,尽管他口渴得很,小日本花招大大的,那里边说不定下了药。
木隔扇门被拉开,一个着和服的女人爬进来,五体投地地给金善卿行了个大礼,便从他背后绕过去,开始往榻榻米上铺被子。
上角利一两手支膝,弯腰低头,行了一礼,道:“请好好享用,大日本天皇请客。”便起身出去了,脚步利落得很。
这个日本小混蛋,原来他根本就没醉。
那女人凑到他身边,又行一礼,伏在那里不动。
可惜!日本女人不缠足,她们要是缠足,满可以把桑德森领到这儿来,倒省了不少麻烦。金善卿暗想。
“请多多关照。”日本的燕语莺声。
那女子一抬头,金善卿看清楚了模样。他妈的小日本小萝卜头儿真真的不是玩意儿,看那张切片大苹果赛的脸形,任谁都明白,原来这是个高丽女人。
可怜见的,亡国之人。他更为难了。
再见到桑德森,还是在福寿汤馆,午后四点半,九号和十号榻上。金善卿的出现,依旧是招来浴倌王九的跑前跑后和四周浴客的白眼相向。
今天两个人没泡澡,金善卿领着桑德森往南走了一段路,拐了几个弯,来到息游别墅。天津地面上每个月的鸦片交易量极大,集散地就在日租界,主要是在德义楼和息游别墅两个旅馆,同时,这里也是著名的大烟馆,常年的客人,有的为了抽烟在这里包着房子。
金善卿订了间套房,房间的布置不中不西,里间有西式的高架铜床,弹簧床垫,外间是一张红木雕花的烟榻,嵌着玻璃砖的镜子。
桑德森学着金善卿的样子,斜倚在烟榻上,头下的犀皮枕头很硬,不舒服,但他没说什么。跟着本地人出来开眼,要多看多学,不懂也不要忙着问。他在东方呆了十几年,已经学会与东方人打交道的基本手法。
一个花信之年的女人走了进来,向两个人各福了一福,并没有因桑德森的红发碧眼吃惊,一派见多识广的样子。她取来一张红木春凳垫在桑德森伸出榻外的脚下,又拿张俄国毯子给他连腿带脚地裹住。
桑德森忽然爬起身来,向那女人的脚上看了看,羞得她满脸发红,用裙子遮住双脚,挎在榻沿上,打起烟泡来。
这女人是金善卿特地在门房中的一群烧烟女中挑出来的,天足,未曾裹脚。
“中国女人还有大脚的?”桑德森大为诧异。
金善卿没搭腔,他绝不再跟桑德森谈小脚的事。洋人即使中国话说得再好,他仍旧是洋人,不懂得中国规矩。
烧烟女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小木匣,里边有七八只白磁烟盒,用烟钎子挑了一滴烟膏,在太谷灯上转着略烤一烤,乘热用手搓成一个小小的葫芦形,又放在灯上烤。她的手细白,洁净,干这一行,手上不能有一点香味或油脂,污了烟膏,客人要发脾气的。
桑德森显然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眼睛随着烧烟女的手转,连她的身形、姿态,还有似是因用力而微微歪向一边的头和缩在膝下的双足都未放过。
烟膏随捏随烤,一点点地涨鼓起来,最后形成一个色泽金黄,橄榄般又高又壮,质地松脆的烟泡,这是真正行家的手艺,也是吸引众多烟客上门的手段,不是寻常住家妇女能够弄得来的。烧烟女将烟泡取下来,又拿支银钎子在上边刺了一个上下贯通的孔,这才安在紫砂斗上,眼睛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
金善卿伸手接过烟枪,就着烟灯,缓缓地吸了一口。他已经有几年没碰这东西了,上来不能吸得太猛,免得醉了出丑。所以,那股稠如蜜浆的烟气,他没有让它在肺中停留,便沉着而有力地喷了出来。
桑德森的两眼正紧盯着烟泡在无色的火焰中融化、焦化,不觉间,一股馥郁郁、腻沉沉、妖妖娆娆又搜心挖窍的香气扑面而来,从鼻端上奔灵台,下抵小腹,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受用涌上心头,恨不得将身子就此飘浮于这股烟云之上,再不作他想了。
那烧烟女显然发现了桑德森身上的变化,想笑又不敢,只好别过脸去,将下巴抵住肩头。
当桑德林的头离开枕头,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金善卿把烟枪放回到烟盘中,捻了一粒提神通窍的秘制薄荷糖塞在桑德森的嘴中,好让他从烟迷中醒过来。不管怎么说,桑德森也算是他的朋友,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此人与其他洋人一样,对鸦片的敏感远远超过中国人,一旦成瘾,必定不能自拔。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害了他。金善卿不由得可怜起这远离故国的家伙,便又改了主意。
“怎么样?”见桑德森的两眼收敛起迷离,重又清明的时候,金善卿问。
桑德森大张着嘴,没有说出话来。
金善卿拍了拍烧烟女的脊背,将她打发出去,笑着对桑德森道:“咱们是出来了解民风民俗的,我在帮你做工作,可不能就此染上烟瘾。”
“你是吸鸦片的行家?那么,给我讲讲这方面的事好不好?我太想知道了,就是没遇上个真行家。”桑德森终于清醒过来。
“要说鸦片这东西,不是你们英国人弄进中国来的么?你们祖上的这段丑事不用多说了吧?抽大烟这东西是没什么好处,这我清楚得很,不过,既然你要研究,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知道为什么你们英国这几年往中国贩卖的印度烟土越来越少了?”
“英国政府禁止印度人种值鸦片,也禁止鸦片贸易。”
“那是屁话,哄人玩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中国人自己也会种那东西了,不但防止了白银外流,还把你们的鸦片给顶回去了……”虽然金善卿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夸耀的,但仍是本着他当学生时的习惯,有条理地给桑德森讲了一些吸烟的事情和吸烟人的习惯。
“……方才说的是烟具,你也收藏了不少,应该明白。至于烟土,眼下市场上最主要的有这么几种:一种是云土,云南、广西、贵州一带种植的,质量最好,价钱也最高,通过湖南、湖北向长江游域和北方销售;再一种是热河土,出在热河,香气很好,口味也还算柔和,价钱适中,最受欢迎;出在山西、陕西、甘肃、宁夏一带的叫西土,质地最差,抽完了一鼻子烟灰,一嗓子燎泡,但下层穷人喜欢它,因为价钱低;新近又出来一种,东三省产的,据说是小日本强迫中国人种植的,叫北土,也叫关东土,它的生长期比云土长一倍,这种烟劲大,口儿冲,非老烟枪不敢动它。当然,眼下价钱最贵的还是印度的人头土,因为太少了,品质也最好。刚才你闻见的,就是人头土,一个烟泡就得一块鹰洋。”金善卿的父辈中多是顶极烟民,这方面的知识,他非但广博,而且颇有些精深的地方。
桑德森这会儿拿着个铅笔头,头也不抬地在小本子上飞速地记录,大似醍醐灌顶,大道初闻的样子。
“这下子好了,下一期给大英博物学会的报告有内容了。这还得多谢你才是。”方才险些成为大烟鬼的桑德森抚摸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见他高兴了,金善卿不失时机地转入正题:“那么,什么时候给我把军火弄出来?”
桑德森歪着头,嘴角上满是揶揄,道:“什么时候带我去看小脚?今天看来,你的本领很大,一定能办到,是不是?”
绕来绕去又回来了,这洋鬼子不好斗。金善卿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好办。”
“大清津海关没收的军火更不是小事,更难办。”
“要是没有小脚?”
“就没有军火。”
“你先把军火弄出来,咱们怎么都好说。”大不了送他一大笔钱就是了。金善卿最擅长的就是行贿。
“先看小脚,再弄军火,次序不能变。”桑德森固执得让人冒火。
“先看小脚?”金善卿无奈得很。“我只能带你去转一转,看得上看不上小脚,得看你小子的造化。”
“看不上小脚,军火能不能弄出来,也得看你老子的造化。”桑德森的中国话还是有缺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桑德森很是高兴。“如此这般,我的又一个课题解决了。”
王八蛋,放洋屁。金善卿躲进厕所里,狠狠地踢了马桶两脚。不该一时妇人之仁,放过这洋鬼子。还不如把他变成个大烟鬼,那时也好摆布。好人难做!这话一点也不错。
“日本人也要抢那批军火。”只一句话,金善卿就跟急进党的几位解释清楚了南市发生的事,并勾起了他们对日本人的愤恨,为此,他挺佩服自己。“我不应酬他们是不行的,小日本儿坏着呢。”
“您了放心,小日本萝卜头交给我们哥们,我叫他满地找牙。不过,我们的枪怎么办?”杨志强有话直说。“别弄来弄去,我们哥们光陪你玩了,么也没落着。”
“不会有那种事。”金善卿这次来找他们,目的就是消除影响,免得因为看见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这些急脾气的伙计做出什么粗鲁事来,让他受到伤害。
对于急进党,金善卿也有一些为难之处,南方临时政府昨天又来了一份指示,通过本地的支部送来的,要他指导急进党在天津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情报网,搜集情报的对像是袁世凯和他周围的一切,再就是各国租界的情况,将情报汇集之后,转送南京。
然而,急进党的成员并不适合这一工作。在金善卿接触的各革命团体中,以杨志强为首的这批人,他们的家庭大都是些中等财力的商人家庭,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本地人,做为少爷,他们没有铁血会那一班少爷财力充足,名声大,关系广;而对各阶层的接触和了解,他们又不如北方革命总团在下层民众中的广泛的触角,能够有上百的佣人、厨子、车夫、门役等耳目。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是一批粗鲁而没有耐心的汉子,是一帮子耍枪弄棒的玩孩子,“细作”是他们最不适合的工作,因为,他们更像一帮“强梁”、打手,或是九纹龙史进。
想到此,金善卿说:“枪的事不是太难办,难办的是,小日本插手这件事,我就难免有危险。如果我不把军火给他们,到时候为了报复他们也要暗杀我。”这是切实的危险,也是让他左右为难的部分原因。要只是为了赚钱,军火卖给谁不是卖,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然而,对着急进党这些粗人,他有必要讲几句硬话,方能够打动他们。“但是,我根本就不怕这个,天津卫的娃娃怕过谁来?不就一两个小日本子么,什么时候不耐烦应酬他们了,两颗枪子打发了就是。我所担心的是他们从中破坏咱们的大事。”
听了这几句表白,杨志强终于相信金善卿是革命党了。虽然在这之前南边有人辗转送过来一封信,与他们沟通感情,想要建立联系,提到日后的联系人叫金善卿。但是,金善卿的出场是被他们绑架来的,从心底里他还是有些瞧不起这个人,在他的心目中,革命党就应当跟他自己一样,大胆、拚命,有一股子必要的“混不论(音吝)”的劲儿。如今听金善卿的一番话,他发觉,此人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那绕来绕去的想法,虽然自己至今也没弄得太清楚,但那股子不怕死的气势,让人心服。这个朋友大可以交交。
“这么着,”杨志强对金善卿道。“我有个办法,让小日本儿不敢碰你。”
“有办法?”金善卿不大相信。
“给你派俩保镖不得了。”杨志强叫进来两条大汉,一样的长像,一样的威猛,是对双生子。“这哥俩手脚麻利得很,十来个人近不得身,有他们跟着你,小日本儿别想使坏。”
“这可不太方便,这不合适。”金善卿不想有这么两个人整天跟在他后边,他的秘密活动太多了,不能让急进党的人知道。
“有么不方便的?这哥俩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不许离开金先生半步。”后边这句话是对那对双生子说的。两人上前对金善卿一揖到地,金善卿也还了一礼。
这回尾巴算安上了。于是,金善卿便再也不打算跟他们提什么情报网的事了,而且提了也白提,他们干不了。临行只说了一句:“那个岳秋亭近来总是缠着我,麻烦得很,能不能……”
“小事一桩,您了擎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消息,昨天傍晚,岳秋亭在南市的杂耍园子让人给暴打一顿,至少也得半年起不了坑。急进党的手脚还是真快,当然,也真够粗鲁。金善卿对他们挺满意。
不过,为难的事情不在这里,重要的是,他眼下一时还没有好主意,解决不了眼前的难题,所以,打算在家中躲上两天,把事情想想清楚,也顺便躲躲缠在他身上的种种是非。
桑德森看小脚的事,他决不能答应,任何一个正派的老爷们都不会干这种事的,何况他是本地有名的金大少,而且私下里还是革命党人。日本人的要求也不能答应,他们在本地好搞小动作、干坏事是出了名的,这次如果真的是给陈瘸子搞军火,事情就更不对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日本人要把在关外的势力扩展到本地,扶植一支他们自己的队伍,给中国政局造成更大的混乱。
一南一北两头的争端还没能解决,再让日本人插上一脚,还不得乱了套。
刚想到日本人,日本人又来了。金善卿听到大门口一阵喧嚷,便走出来看。只见那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与原田正南正在持拳向对,老二将上角利一拦在一边,却守着江湖上的规矩,没有上前为他哥哥助拳。显然,原田正南必定是个日本拳术好手,老大的行意拳也不含糊,两个人都已经唇裂、眉青,却都毫无怯意。
“罢了,罢了。”金善卿没有上前拉扯,只是站在台阶上发话止住了他们。又对双生子道:“让他们进来。没么大不了的,还吃人么?”
原田正南跟在上角利一后边一鞠躬,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便站过一边。上角利一道:“中国功夫的不错。原田君是我们日本关东拳术大师,也只战了个平手。了不起呀。”
“好勇斗狠不是君子所为,没伤筋动骨就很好,我可不喜欢看人争斗。”金善卿从心底感到高兴,双生子的鲁莽赢得的是小日本的尊敬,粗人有粗人的用处。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在他的手中人尽其用,利用人也得利用出妙境来。
上角利一又一鞠躬,道:“上一次大日本天皇请客,金君赏光,我们非常的高兴,大大的高兴。”
他指的是那个高丽女人的事,金善卿知道他们早晚要来讨这个人情,只是没料到这么快。那女人,他连一指头也没碰,非但没碰,还给了她十块鹰洋。可怜的亡国之妇!
“今天,大日本皇军天津驻屯军司令请金君前去品茶,请大大地赏光。”又是一鞠躬。这不是好事,上角利一的躬鞠得太勤了。
那对双生子洗干净了脸,出来站在金善卿的身后,双脚叉开,两手交握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本人。
断然回绝?不妥。金善卿坐在沙发上点了枝纸烟,任由上角利一直挺挺地站在面前。这些家伙已经知道他捞军火的路子是通过桑德森,若是回绝他们,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地破坏此事。若是跟他们前去,显然这是鸿门宴,不过,因为他有用,他们不会就此杀掉他,当然,事后会不会杀他就不好说了,但眼下不会,小日本最有耐心。
“你们两个人留在家中。”他不能让双生子跟他前往,万一发生什么不体面的事,被他们看到了,必然会影响他在急进党乃至整个北方革命党中的身份和声光。
杨志强:说真的,当初拉起那么个急进党,好玩的成份居多,并不是像如今真的有革命理想。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推翻满清,驱逐鞑虏,而这个天大的功绩,却不能仅仅让南方革命党专美,北方人也应当有所行动。大约就是这么个意思。遇到金善卿的时候,我们的党刚刚成立几个月的时间,有一些骨干力量,却没有自己的武装,好像在革命理论上也不如其它的几个团体,人家是一套一套的,但我们有勇气,有干劲,真的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造就一个新天地。可恨的是,这份理想让袁世凯和汪精卫给毁了。
镇反干部:听你这话,好像金善卿是同盟会的人?
杨志强:他当然是同盟会的人,我们不会怀疑这个,同盟会给我们的信中,明确指出的联系人就是他,而且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革命者应该做的。我们得到的第一批武器就是他给弄来的。
镇反干部: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是清政府的密探,或是袁世凯的手下,为了瓦解北方革命运动,混进革命队伍中来的?
杨志强:不会,一定不会。他也许不是共产党式的革命者,但对于满清,他应该算是一个革命者。不管是最初他武装我们,还是后来他当国会议员,做生意,他都是个革命者,任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据说,做一个革命者,都得像秋瑾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丢掉性命。金善卿心想。这种想法真真是荒谬得可爱,革命者也是人,在他看来,革命却如同在下棋,如果丢掉一匹马能换掉对方一只车,这是值得的,就像那位吴樾先生身怀炸弹刺杀五大臣这件事,便是个成功的例子,否则,就没必要了。革命者在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要具有山西钱商的精细,少下本钱,多得利益,这才是革命的正道。
马车驶进了海光寺日本兵营时,金善卿自觉思考得有了个结果:提着脑袋到处乱撞的绝不是革命者,而应该是山贼。像他这样的革命者,对事业用处太大了,更要加倍地爱护自己,万不能有损失,更不要说去玩命了。只有走投无路的莽夫才会拚命,他金某人凭的是智慧。
驻屯军司令并没有露面,出来迎接的是情报课的课长,名字叫什么金善卿没往心里去,因为这突然的变化,他心中有些不祥的预兆。在官场上,最高长官如果出面,必然是礼节周到,言语客气的场面;若是幕友或管家出面,多半是讲价钱,谈条件;可如果出面的是奴才,则多半是要动粗了。他的这套看法,在德国人和英国人那里都曾有过很好的印证,小日本想必也不会“格色”。
“请这边走,金君。”情报课长的脑袋圆圆的,像只大号太谷西瓜,肩膀很宽,两臂粗壮得很,倒是有些急进党员的模样。“司令长官命令,让带先生参观参观本人的发明。”
金善卿知道,情报课长是日租界红帽衙门(宪兵队)的顶头上司,他的发明,必不是什么善物。
情报课在军营的北端,两排平房相对而立,形成一个独立的狭长院落,并不像其它营房一排排的。在大门口,红帽箍的宪兵咔地一声立正,来了个持抢礼,吓了金善卿一跳,瞅瞅身上缎面狐坎的皮袍,再摸摸头上水獭皮的暖帽,又扫了一眼面带揶揄的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他便挺起腰杆,正了正暖帽,迈步走了进去。
院里的各个房间,从外边看上去很像是租界医院的模样,门窗上漆着白油漆,安着窗玻璃,没有什么声响,只有远处日本兵上操喊号的声音不时传过来。
“您打算从哪边参观的?”情报课长问,同时搓着一双农夫般的粗手。
“客随主便,我倒要开开眼。”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唤发出勇气。这也是他的信条。金善卿深吸缓吐,把呼吸调得悠深,一股子豪气沉入丹田,胆子挣得大大的,抱定一个宗旨,我给你们这帮小日本来个“不吃惊,不动心”,看你们这戏怎么唱。
一个三开间的大房间被打开来,四壁白亮亮的,油着白漆,地上铺着松木地板,却没有油漆,虽然刷洗得非常干净,但仍可以看到一块块班驳的污迹,颜色很淡,却深入到木纹里边,是血迹。墙上钉着铁环、铁链,地上一个七尺多高的粗大木架,还有一条厚重的长凳,靠墙边立着一只高大的柜子。
“我是个有话就照实说的人。”金善卿一笑,道。“像这么个地方,不是审问犯人的好地方,它一点也不可怕,倒像是医院般亲切。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思。”
“您来看看这个,大部分都的我发明的。”情报课长打开木柜,里边巧妙地安排下了大批的刑具,长短大小,皮竹铁木应有尽有。
金善卿踱到近前,仔细地研究了一番,里边无非是皮鞭、木棒、老虎钳、竹签这类的东西,都是粗鲁直白的手段,日本人好勇斗狠的天性一览无余,没有一点点的巧思和深意。
“这也算是发明?您了别逗我了。”金善卿笑着,拈了根钉指甲用的青皮竹签,踱回到吊人的木架跟前,用竹签剔掉了嵌在指甲中的半粒芝麻,便伸手把绑人的木凳横过来,双手一挑皮袍的后摆,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纸烟,望着情报课长与上角利一,说:“你们二位见识太浅,让我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刑具,也好长点见识。”
望过去,金善卿身后是垂着铁链的高大木架,再远一点的背景是刑具柜子,他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
房中再没有第二个座位,这也正合金善卿的心意,在日本,老师讲课,学生只能跪着或是站着听。不过,木凳上拴绳子绑人的铁环正硌得他的屁股生疼。
其实,金善卿的国学底子有限,比起他的洋话差远了,但他从小听书,说书人讲《说岳全传》、《大周演义》、《封神榜》他是耳熟能详,有这点东西对付日本军人应该够用。
“话说商纣王发明了炮烙,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也是最有创造力的酷刑,你们听说过么……”
上角利一一脸的不屑,嘴撇到耳根上去了。
“中国第一次大批出现酷吏,那是在唐朝,知道有个唐朝吧,你们国家能够有今天,全仗着我们唐朝的大方。当时有两个最有名的酷吏,名字么,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得罪了武太后,就让另一酷吏去治他的罪。这个酷吏把那个人请来吃酒,酒至半酣,菜过九品,酷吏就问:有这么一个人,心思狡黠而且阴狠不驯,一般的刑具奈何不了他,请教老兄,有什么办法没有……”
两个日本人这会儿方才听着入神。金善卿半闭双目,却是在小心留意他们的表情。
“那个人说,这个容易,刑讯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有创造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弄一只大瓮,把他放在里边,下边放上炭火,慢慢地烤,你想要什么口供,他就会说什么,百试百灵。”金善卿停下话头,又点了枝纸烟,望着他们二人。
“下边怎么样了?”两个日本人齐声发问。
“下边啊,下边的事且听下回分解。”翘着二郎腿,全身的重量都在屁股上,而屁股硌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改天找我玩去,我再给你们讲点新鲜的。”
“军火的事,你最好别忘了,人命关天。”上角利一阴沉着脸道。“这回可是你一个人儿的命,别耍花招,我会随时把你弄到这里来。”
镇反干部: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金善卿?
查九爷(虚岁八十九,侯家后的恶霸,老混混儿,窑主,三天后将被革命政府镇压):这话从哪说起呢?打从他爷爷梳拢双喜班的小灵珑,我就跟他们家的人认识,那是光绪十六年吧?后来他爸爸因为如意庵的姑子了凡,跟天津海关道的大公子争风吃醋,把人家的轿子给砸了,摘了人家的“眼罩”,归齐,两家各自回去齐人儿,在侯家后要闹一场大事。就在归贾胡同北口,红灯照在天津上岸的码头上,两拨人有二三百号,单刀、斧把、白蜡杆子密麻麻如林,叫号的声音大红桥都听得见。这场事闹下来,还不得死个三五十的?最后谁给了的事,还不是……
镇反干部:少扯这些没用的,叫你说金善卿。
查九爷:对,说金善卿。金大少我头回见是在庚子年,八国联军的都统衙门下令要扒天津城,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都红了眼,这还了得,扒了城,五百年的风水就没了,你说这洋鬼子有多坏,净往咱们要命的地界捅。那会儿有人出主意,说是凑几万银子跟洋人把天津城买下来,不就省得拆了么?结果,大家伙就凑钱,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没钱的出力气,天津卫上上下下就从来没这么一条心儿过……
镇反干部:说金善卿。
查九爷:那年金大少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常是在书院下了学,跑我们那去玩,班子里的姑娘都喜欢他,不单是因为他有钱,就因为这孩子讨人喜欢,会说话,会来事,有的姑娘宁可不要钱也想陪着他。一听说捐钱赎天津城,金大少二话没说,就掏出一百两银子,不单这个,他竟劝说班子里的姑娘们也出钱,每人出了一两,我禁不住他的小嘴那么甜,也出了五两银子。不过,八月节一过,金大少给班子里的姑娘每人做了一身宁绸丝棉的袍褂,摆了三天宴席,还叫来唱什不闲的助兴。从那往后,金大少的名声就在侯家后叫响了。真格儿的,人家金大少,那真是个玩孩子,一辈子没白活。
桑德森派海关的跑街给金善卿送来一封信,有力的字迹向右用力倾斜,像是一队队行将卧倒的战士,信的大义就是拍卖的事有突发性变化,难度极大,但并非没有扭转的余地,望讲明心意,也好设法。
还有什么心意好讲,早说了要捞出那批军火。金善卿有些个着急,但当即便又警告自己,这件事对他来讲还不至于要命,万不能失了方寸,将半生磨练的平和心态断送在这件事上。
赏了跑街一块银洋,让他带个口信回去,下晚福寿汤馆里见面。虽然约下了时间,但他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就此把自己变成一个不齿于人的无赖,带着洋鬼子去看小脚?这可是难下决心。
也许?金善卿想到他最擅长的手段,或许从另一个来路想主意能够有用,这也未可知,打个幌子给小日本看,权当是个“过门儿”,倘若不行,再想别的辙。
于是,当他在福寿汤馆里与桑德森洗过澡之后,选在相对抹汗,心情欢愉的时候,他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德商德华银行的支票,放在茶盘里,道:“你是个绅士,春城兄,在下也同样是绅士,不能做那种有悖常理的事,所以,看小脚的事,就算了吧。”
“五千元?”合四千多两银子,够在英租界买套相当不错的公寓,或是搜集三千多双小鞋。“钱可真是不少。我在津海关,一个月五百元的薪水,这够我一年的了。”桑德森只是笑了笑,说。“可惜,咱们哥们儿的交情不在钱上,要是,这可能还真管用。你说说,我跟你交往,图过你嘛?要过你的钱,还是要过你的物?没有。”
桑德森的本地口音已有了相当火候,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目光冷冷的。“按说我这是头回求你办事吧?屁大点儿小事,值得这么大惊二怪的嘛?能办就办,办不了早言语,省得耽误事。”此时方才带出一点点怒气。
“这件事情,关乎伦常,不是寻常小事。别说小事,要是别的,就是大事在下也能答应。可这件事,实在是丢人得紧。”
“我没发现这有么丢人的,不就看看小脚么,有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替你弄出那批玩意儿来,冒的风险是在大英帝国的范围再也找不到一个职位,哪怕是在税卡上当个税警,那也办不到。你们支那人真不知谁重谁轻。”
“利益事小,节操事大。”
桑德森将那张支票又推了回来,道:“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你不够哥们,这件事,不是雇条船,救个人那么简单。实话说了吧,大英科学院最近要空出一两个通信院士的名额,我是主要的候选人之一。看小脚,是因为大英帝国近来不知道抽那根筋,突然对中国的小脚感兴趣,谁先弄到最切实的材料,谁就可能当选。现在明白了么?不是钱的事。”
“前途也不如节操,失节的事是干不得的。”
“放狗屁。”桑德森突然发怒。
“你是个天下最最混张的洋鬼子。”金善卿绝不能示弱,在国人面前可以丢面子,但在洋人面前不行。
两个人越说越僵,桑德森两拳缩在颔下,绕着金善卿蹦蹦跳跳,金善卿一拉云手,亮出个门户,让洋人放马过来,俩人光着腚眼子,要在澡溏子里上演一出《神州擂》。
周围享用着正当时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大饮直沽高梁的塘腻们来了精神,在金善卿与桑德森四外打了个场子。
“上啊,别含糊洋毛子。”
“老毛子,我给你找件搭裢去,省得没抓没捞。”
“给老小子来个背口袋……”
“再来一个德和乐。”
“上啊,老毛子。别看我们爷们个头矮,一个收拾你们八个。”
桑德森跟金善卿两个人给拘在那儿了,看样子不真打还不行了,要不,哪还有脸再往这儿泡澡来?
当洋车停在四喜班门首时,天色早已黑透了。门口贼亮的汽灯照见金善卿与桑德森脸上都带着伤,有青有红,亚赛北边古渔阳的特产苹果梨,却是笑嘻嘻的,好似联手逛小班的一对儿亲兄弟。
方才两人一出福寿汤馆,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你敬我根纸烟,我给你袋板烟,来了一番推心置腹,促膝谈到心,结果双方相当地满意,便又跑到荐福居吃晚饭,就着松花、小肚等几样小菜,喝了一坛绍兴老酒。桑德森好牙口,又吃了斤半熏肉,三张烙饼,酒喝了大半坛子,脸红得赛关公,饱嗝打得赛放炮。可不知怎么的,许是喝高了,要不就是军火的事有了眉目,乐傻了,金善卿竟领着桑德森来到了四喜班。
“金大少,老没见了,里边请。”院里的茶壶认出了金善卿,话音透着甜意,却没在意跟在后边的桑德森。因为,路过估衣街的时候,金善卿买了两件估衣把桑德森扎裹起来,免得过于扎眼。他身上那件河南绸的棉袍,短了一大截,长只及膝,像个混混儿,头上一顶暖帽遮住了卷曲的红发,再低着点头,猛地看上去多半以为是金善卿的跟班或是个打手。
“嫣红屋里没人吧?”这嫣红是生长在太原的姑娘,有一对最正宗不过的小脚。
茶壶一边叫着,嫣红来客了,一边在头前引路,转到后院里来。
“金大少,这一程子哪发财去了,怎么也不来看我?”嫣红今年快三十了,早过了当红的年头。她的满面春风刚刚飘过金善卿的双眼,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踩了脚鸡眼。原来她发现桑德森是个红头发绿眼晴的洋鬼子,便一推金善卿,拔脚便往院里跑,一对小脚却是脚下生风,快得出人意料。
这时茶壶也看出毛病来了,手里的大铜壶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像落岸的鱼一样把嘴张了几张,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干号,不知要说什么。
镇反干部:1912年你见过金善卿没有?
查九爷:1912年?劳您老大驾,我不懂这洋日子。
镇反干部:就是民国元年。
查九爷:明白了,那是宣统三年。那年我见过他么?肯定见过,那天的事别说我这辈子,早八辈子也没人经过。就在闹兵变的前五六天,他带了个洋鬼子跑我那去了,这还了得,洋人逛小班,没听说过。要叫我说,这金大少自打入了革命党,就没学好,一身的狗少毛病没改这倒没么,可却当上了汉奸,叫人替他们家长辈难过。我早就说嘛,革命党里都是些个败家子儿、二毛子,没几个像样子,好人家的子弟沾了他们都学坏了。
镇反干部:少说废话,带了什么人到你那去了?
查九爷:洋人,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洋鬼子,红头发,绿眼睛,高身量,大皮鞋,一看就是畜生变的野蛮人。这倒随他去,反正是他爹妈养的,可你别上我这儿来呀!我这是体面地界,有规矩,讲里讲面,姐儿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哪能让她们去伺候洋人?这不缺德么?再者说,别说洋人在我那住夜,就是他打个茶围,或是就站了一站,我这买卖就别做了,谁还会登我这门?平日里客人们都是规矩人,有身份,花大钱,洋人碰过的女人,他们能碰?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庚子年闹八国联军,天津卫的妇人被糟蹋了多少?让山东来的土匪们糟蹋的十有八九都活下来了,可让洋鬼子糟蹋的,她就没脸活,自己不死也得让她爷们儿,要不就是爹娘兄弟给打死……
“金大少,请出来一下。”过了好一阵子,茶壶隔着棉门帘子在外边叫,嗓音还没缓过来,声音像踩了鸡脖子。
金善卿挑起门帘出来一看,吓了一跳,汗便下来了,酒也醒了大半。只见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姐儿们就不说了,还有背人儿的小伙子、帐房的老先生、灶上的厨子、灶下的碎催、端茶送水的茶壶、打杂扫地的捞毛、伺候姐儿的老妈子,足足有好几十人,各房门口还站着不少来玩的客人向这边张望,院外聚着一大群闲汉,阶下头一位,就是那位十二岁便到处砸窑灯,如今跟佟状元拜了把子,在侯家后横着走的查九爷。
“老九,你这是干什么?”金善卿上来扶查九爷,场面上的规矩,客人对窑主不称爷,但客气还是有的。
“金大少,您老赏饭。”查九爷腿脚有些功夫,金善卿没扶动。
这话儿怎么说的?金善卿的脑子里打转,他没想到班子里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原想不过是一见桑德森,姐儿们避而不见,把他淡走就完了,也就算了了他的一桩心事,桑德森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地给他捞军火。可如今事情闹大了,这查老九也是个老江湖,怎么这么没城府?
下次一定要长记性,酒醉之后万不能做什么决定,这时行事,十有八九不会周全。可眼下却是个难关。
正在这个时候,桑德森从门里走了出来,学着大清官场的腔调,来了一嗓子:“看茶。”
“回去喝吧,我有好茶叶。”还是把他糊弄走的好。金善卿拉住桑德森,就要往外走。谁想,桑德森一挣,说道:“谁也别拉我,今儿个爷还不走了。”
四外里一阵鼓噪。
“看什么,没见过男人么?”桑德森肚子里那大半坛黄酒的后劲上来了,醉眼迷离地往下看。“中国女人有小脚,我今天就是来看小脚……”
说话间,他迈步下了台阶,伸手去拉跪在地上的姐儿。金善卿急忙拦住他,“这可不行,春城兄,你是个绅士,不能这么做。”
“我是个绅士没错,但是个喝醉酒的绅士,还是个想看小脚的绅士……”桑德森手上劲大,推开金善卿,又要去抓离他最近的女人。
金善卿用力拉住他的手,对众人叫道:“还不走避了。”众人一轰而散,只留下他们二人在院中,还有一帮看热闹的。“回去吧,咱们今天丢脸了。”
“是我丢脸了?不对,我可没丢脸,我高兴着呐……”桑德森转身还要往屋里去。只听得四下里猛地发一声喊,声音嘈杂却满含义愤,方才撤走的一班人又回来了,手中擎着诸般兵器,无非是笤帚疙瘩、大马勺、门插倌之类,却也气势汹汹。
查九爷脱下了皮袄,露出一身丝棉裤褂,手提一根戏台上走马用的藤鞭,大喝一声:“小的们,关大门,落锁,别把洋鬼子放跑了……”
不好。金善卿突然忆起一件旧事,庚子年间,有几个八国联军的士兵在河东走散,被当地民众抓住,没打,没骂,也没要他们的命,给他们的却是一个男人最难堪的羞辱——让他们当娘们。
查九爷:天津卫的老爷们儿是那么好欺负的?找上门儿来要咱们难看,我让他小子更难看。我在侯家后一招呼,就出来一二百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都上来了,打得那洋鬼子屁滚尿流,顺着大腿流黄汤子,跪在地上叫爷爷。别说是叫爷爷,叫祖宗也不行,庚子年打破天津城,多少坏事不都是他们干的,今儿个整好一块算算这笔帐。
镇反干部:下边怎么样呢?
查九爷:还下边,下边没了,我把那洋鬼子给劁了,叫他还想玩中国娘们,我让他洋婆子也娶不成,断子绝孙……。说实在的,这件事您要是不提起我还忘了。我说,这个叫不叫反什么,啊,反帝国主义?您老跟上边提提,咱有过这功绩,不该死罪呀。
一阵混乱之后,金善卿拉着桑德森冲出如意班的大门,不曾想,在街上却遇上不少打便宜人的跟着凑热闹,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一直把他们追打到金钢桥,人们这才散去。金善卿被打得浑身疼痛,狐皮袍子给撕得成了光板皮大氅。可他没想到,此时桑德森竟站在桥头上哈哈哈一阵长笑,外带顶着一脑袋笤帚疙瘩敲出来的大包。
“好玩是吧?”金善卿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洋人。
“不单单是好玩,简直是太可笑了。”
“谁可笑?”
“Me,就是我呀,桑德森,桑春城啊。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中国人也是人,也有脾气……”
金善卿心想:阿弥陀佛,能让他明白这点事,这顿揍也就没白挨。估计这洋鬼子再不会跟他闹着看小脚了。
急进党的杨志强嘴上不说,心里对金善卿佩服得不得了,他那种不慌不忙,笑不唧的样儿,亲切平和,却又在内里透着股子轻慢,这种头等少爷班子的情态,若不是出生在富贵之家,靠自我修练是达不到的。特别是像走私军火这么大的事,人家好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就吃,该喝便喝,根本就没走心思想想这事的危险,这不是愚钝,而是心里有根,用不着担心。
当然了,还得看他把事办得怎么样,若是最后没有军火,那这小子就是个顶级的拆白党,骗人不眨眼。所以,当杨志强收到金善卿的亲笔信时,对他就越发地信服了。长大的信封中有两张信纸,一张是洋文的,指明让他当面交给津海关的桑德森,桑德森到时认信不认人;另一张写明了他在这中间要做的事,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明确的指点,他只要照做就是了。
杨志强只是奇怪,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应当亲自来一趟才是,亲口交代,免得出错。他是走不开,还是有危险?想到此处,杨志强坐不住了,他若是出了危险,自己岂不是对不住朋友?
当杨志强带着手下人来到英租界金善卿的宅院时,只见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英租界的巡捕,不但有一群群的华探,还有不少洋探员,一派忙乱的样子。从门外向里一望,可以看得见院中倒着两具尸体,看身形极似他派来的那对双生子。
这还了得!杨志强拔腿就要往里闯,又突然记起金善卿信中的一小段话:此事重大,不管发生何事,万不可理会,切记切记。
也罢!他只好硬勒住自己的急脾气,另安排了一个人进去认尸。总不能把自己兄弟的尸首丢在那里不管,要不,日后谁还跟着他?
坏了,杨志强一拍大腿,光顾着替双生子伤心,把金善卿给忘记了。莫不是他也死在里边了?
因为跟桑德森设计好了一切,金善卿心情大畅,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日本人在他门外安了盯梢的,守在马路对面,一步不离,于是,他便给杨志强写了那封信,免得自己亲自前去,把小日本引到他那里,一切也就前功尽弃了。
谁想到,小日本的脾气比杨志强还急,他这里刚刚打发下人把信送走,上角利一又找上门来,跟着前来的,不单有原田正南,还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神色不善的样子。
“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把军火交给我们?”许是他的上司给他压力了,上角利一失去了早先温文而雅的态度,声音显得紧张,躁急。
“那件事没办法了,我实在帮不上忙,对不住您了。”
“什么话?对不住是什么意思?该不是说,军火你不给我了?良心大大的坏啦。”
“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想必你也知道,那个桑德森不是个好饼,我是花说柳说,死人也说活了,结果,他提了个条件,要看小脚。”
“这倒像他们英国人。”
“没办法,带他看去吧,昨个下晚,带他倒了侯家后,可有一节,这小脚不是有银子就能看的。看见脸上这伤了么?我们让人给打出来了。看不成小脚,当然也就没有军火了。”远远地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让小日本知道这事有多难,过后再假意跟他研究出个办法,便入了他的套了。
“没有军火,你也就没命了,明白?”上角利一的急脾气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摆手,原田正南挺着胸脯上来了。
双生子哥俩哪能容小日本在这里做妖,说话间,也从金善卿身后闪了出来,两手来个钳虎势,冲着原田正南便要动手。
“别动手。”小日本是混人,比西洋人混多了,这个金善卿最清楚。
可是晚了,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双生子哥俩打了个趔趄,单膝跪地。金善卿看得真真的,两人背后的皮袍子上,破了两个小洞。原田正南上来,一手拉住一个,将他们二人拖到院中。
“小日本兔崽子你们候着,大爷饶不了你们。”双生子骂不绝口,却没有力气再起来争斗了。
上角利一右手提枪,左手拉住金善卿的手臂,一同来到院中。“看见了没有,不跟大日本帝国合作,死啦死啦的。”右手一抬,又是两枪,金善卿再上去抢夺也没有用了,双生子兄弟的头上各开了一个洞,眼见着就没命了。
日本人是有备而来,院门外停着两辆马拉轿车,押着金善卿上了车,等站街的巡捕听见枪响,吹响警哨时,一转眼间,他们已经跑进了法租界,穿过法租界,就是日租界,金善卿明白,这回是真的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了。原以为,他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去,这样他便正好推动安排好的计划,不想,他们如今公然在英租界里杀人、虏人,胆子也够大的,当然,这也说明上角利一是铁了心要弄到那批军火。
这样弄不好,说不定会把命给丢了,小日本可是些个狠毒不要命的家伙。金善卿有些担心,这次玩大了。但是,如果不得自由,不能亲自去见桑德森,整个事情可就由不得他了。他们二人在福寿汤馆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制定的的计划,已经被写给杨志强的两封信启动了。
关在海光寺日本兵营里,金善卿走了大心思。双生子哥俩的死对他是个绝大的冲击,万没想到参加革命党还得受这种罪。
杨志强:今天回过头来再看,金善卿的计划实在是高明,我不明白的是,怎么洋人桑德森会给他下死力气帮忙?奇怪。
镇反干部:有什么高明的?请你细细地讲。
杨志强:当时,接到金善卿的信后,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找了一趟桑德森。津海关你去过么?里边真是气派,比大清的官衙不同,是那种洋味的气派,桑德森自己的签押房很大,他的公案像张画案那么大,南洋硬木的,墙上挂着一张老洋人的画像,从窗户往外能看得见海河码头。他好像知道我要来,看过金善卿的信后,竟然转过桌子,来到我跟前,先是捏捏我的胳膊,又捏捏我大腿上的肉,像是挺满意。我这心里边纳闷,这洋鬼子怎么改揣骨相的了。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是看我有没有力气。
“住进这间房子里的中国人,十有八九死啦死啦的。”上角利一倚着门框,像在观赏笼中的野兽。
“爷们儿,天津卫的娃娃哪有怕死的?要想拿走金二爷这条命,还得看你有没有那造化。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金善卿往榻榻米上一躺,感觉到褥子够厚,枕头也够高,挺舒服。“给咱来壶茶,要双薰的小叶。”
上角利一没搭理他,走了出去,背影带着嘲笑。情报课长转了进来,手上拿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茶碗。
“上角利一不是个东西,他想让我帮他的忙,怕是白忙活了。”金善卿对情报课长则是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切。这里边有他的一点点算计,这两个人虽然一伙,但是打一个,拉一个,把他们一个扎裹成红脸,另一个扎裹成白脸,指使他们一软一硬地来压迫他。只有这样,挤出来的情报才最可信,至少是他们应该相信。“你是个有前途的人,知道人最需要什么。得机会,咱们也交交。”就怕这家伙不懂中国话。
“您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万没想到,情报课长的官话讲得无可挑剔。“识时务得很,不像以往关进来的那些中国人,要不就是一摊稀泥,全无用处;要不就是硬充好汉,结果死在这里。我一看就知道,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是个干大事的人,留着有用之身,才是正道。”
情报课长的话绵里藏针,金善卿品出里边的味道。这样的聪明人,恰好合用。“可上角利一那小子,五次三番地把我弄进来,是什么道理?”与马志强的交往让他学会了急脾气的表情,这种躁急正好遮掩他私下里的深意。
情报课长没讲话,只是把托盘向他举了举。金善卿接过茶碗,看清里边泡的是日本粗茶,但是这茶碗却是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是只边缘粗糙,手感厚重的日本茶碗,晦暗的釉面上,粗略几笔画就一朵初绽的茶花,娇艳无比。以金善卿对日本茶道粗浅的了解,也能看出,这是只名贵的德川茶碗。
“这是在下自用的茶碗,家传之物,以此侍奉贵客,简慢得很。”情报课长俯首一礼,又问:“金君,那批军火还在海关仓库里么?这件事,关系到金君的性命,还请明示。”
“据我所知,应该在那里。”下边的话,他暂时不打算讲了。因为,如果轻而易举地交代了,他们就不会看重他,甚至会产生怀疑,也说不定心里一活泛,就把他给毙了。这件事情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为此,不拘多少他总得吃点皮肉之苦。这是为么许的呢?金善卿有些自嘲地埋怨自己。
桑德森从池子里上来,浑身热气蒸腾,好似新出锅的大馒头。今天他终于鼓足勇气,下了一回焦池,引得老浴客纷纷走避。真是舒服得很,回头睡一小觉,正好吃晚餐,今天他很想再尝尝鲁菜中的“扒三白”。
“桑二爷,春城兄,您老闲在大大的。”上角利一腰间围了条大毛巾,出现在十号榻上,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衣装整齐的原田正南站在不远处,像条护食的大狗。“金善卿君让我问候您,我本人代表大日本帝国也向您表示敬意。”
“你说金善卿那混蛋?他可不是个东西,能少跟他打交道就是福气了,你还一个劲地往上凑,这不是不知死么?”
王九给送来一壶香片,又退了回去,远远地望着。
“看见这小子了么?这小子想的就是我袋里的银洋。”桑德森学着中国人盘腿坐在榻上,指着王九道。“可金善卿比这小子还坏,他想的不但是我的钱,还要把我给毁了……”接着他便大谈金善卿如何引诱他吸鸦片,又如何勾结流氓把他暴打一顿。而关于小脚的学术报告题目,他又是如何得到大英博物学会的支持,又如何因交不上论文受人嘲笑。如果单听他这一番絮絮叨叨的劳骚,不看他本人,多半会以为是个不得志的穷酸。
上角利一很耐心地听着,一直等到他讲得口干,饮茶润喉的时候,这才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这是两天后津海关拍卖会的商品名单,怎么没见那艘丹麦船扣下的货?”
“那东西,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得看我的兴致。”
“我看您的兴致很高啊。”一封英文短信和一张支票递了过去,是德华银行的本票,标着鹰洋五千元整。
这封信和支票都是金善卿的。昨天夜里,上角利一把他提到上次参观过的刑讯室,笑着说:“金君,大本营来电,下的是死命令,你不交出军火,我只能动粗的干活,大大的抱歉。”
于是,他便被绑在地上,四肢系在钉在地上的铁环中,那姿态,若插根竹棍很像中药里的蛤蚧。情报课长拦住了正要亲自动手的上角利一,用日语讲:“你虽然是参谋总部派下来的,但这里的事情由我负责,你没有权利动手。”
“若是审不出实情谁负责?”
“当然还是你负责。在这里,我管动手,你主事。你别占了我的权限便可。”情报课长转到金善卿望得见他的地方,行了一礼,改为官话道:“金君,我要动手了,这套刑法有什么缺陷,还请指教。”
“我会好好体会,过后咱再交流。您受累吧。”这一场戏恰在金善卿的新编剧本中,演得好,便可万事大吉,演不好,就会丢了性命,出不得错。
情报课长取过一方粗白布,折了几折,成八寸见方,又从柜中取出一柄木榔头,像是打金箔用的那种,只是更加精致。
“我开动了。”又是一礼过后,情报课长把白布垫在金善卿的左胁上,便在上边砸了一榔头。一阵巨大无比的疼痛深入五脏六腑;接着在右边,又是一榔头,心肝脾胃肾又给颠了几个过。
情报课长是个地道的日本人,性格中那种中规中矩的东西根深蒂固。他一手拉动白布巾,一手挥动着木榔头,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在金善卿的双肩、肩胛骨、双胯、大腿、小腿,每个地方都仔细地来了两榔头。然后,他又转到金善卿望得见他的地方,问道:“金君,怎么样?效果如何?”
金善卿半天才回过气来,嗓子由于过分用力而有些嘶哑,道:“还可以,应该算是地道玩意儿。”
“哪的反应最强烈?”这是个执着的研究者。
“肩胛骨,榔头砸下来,最初是猛地一震,只觉得力量向上,天灵盖也震飞了;转眼间,又是一股酸麻的劲上来,直通脚底涌泉穴,吓人一跳,以为要风瘫了。”他决定,不能一打便招,那样太不真实,也不容易取信于他们。转眼望见上角利一的满脸不屑,他又道:“你给他来两下试试,他不相信你的手段。”
情报课长手脚麻利,上角利一闪避不及,肩上挨了一下,便嗷地一声喊叫,倒在地上。然后,他才回到金善卿身边,道:“我又开始了。”便在他的肩头又来了两下。
“罢了,罢了。”金善卿一声长叹,表示要招供了。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一讲日本人就明白了。货物确实在桑德森手中,拍卖的事也在安排之中,只是他在等金善卿的消息,还有一笔贿款。这笔钱当然是金善卿出,也算是对自己不合作的一种赔罪。
再说桑德森,他澡堂子里接过信和支票,在上边扫了一眼,道:“这钱来得太晚,能不能顶用,还没把握。两天后拍卖,我得见到金善卿本人,只有他来买,那东西才能给他。别的人不行。”
每一次海关拍卖会,都借用海关洋职员的餐厅,就在海关大楼对面,这也是少有的几次中国人能坐在这里。二三十张餐桌周围坐满了人,各国人都有,中国人居多。
上角利一带着金善卿早早便来了,由于三天没刮脸,没换衣服,金善卿显得有些邋遢,皮袍皱皱巴巴的,走路时腿脚也不太便利,他的刑伤还没好。
早应该安排杨志强他们来几个人,或是安排其它革命党的人也行,等他脱离日本人的掌握,也好送他回家。金善卿暗想。这都是因为小日本突然把他抓走了,还用了刑,这就打乱了他的计划,好在于大事无碍。
一个海关的仆役给上角利一送来张纸条,上边有两行英文字。他不懂英文,只得递给金善卿。“上边讲什么?”
“桑德森派人送来的,咱们要的货是最后一号,标名是德国名厂产的铁锁。”
上角利一皱着眉,拿过字条翻来覆去地看,又小心的折起来,放在认袋中。
金善卿向四外望一望,满眼都是人,各洋行的买办几乎都到齐了,再有就是本地各大商行的掌柜的,还有不少夹包做生意的洋人,所有这些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来捡便宜货。海关拍卖的东西里,走私的正常商品居多,大到管风琴、纺纱机械,小到荷兰水和德国缝纫针,五花八门,只要买得俏,比正常进货赚钱多。记得去年秋天拍卖会上,有两具上等西洋式棺木在这里拍卖,原因是这棺木来晚了,死掉的两个洋人都已经入土为安,所以订货的人根本就没来提货。结果,给东门脸一家寿材铺三瓜不值俩枣地买去了。棺木提走没三天,大清国前奥地利大使得急病死了,留下话,指明要西洋棺木,一下子,一口棺材卖了八千两银子,寿材铺发了笔不小的财。
拍卖台子上,主持的洋人讲话如飞,小棰子当当地敲,二百多号货物转眼间就拍完了。之所以卖得这么顺利,有一个原因,就是天津卫的生意人把洋人吃透了,早先大家伙见有俏货都往上抢,结果把价钱抬了上去,洋人得便宜,买货的人赚不到多少钱。如今,单子上的各种货物,拍卖会之前,在纸面上早就划分出来,洋布、洋缎由谦祥益领衔竞买,小五金归德商洋行和英商洋行的买办做主,其它货物也都是一式处理,所以,买货的价钱只比底价高出不足百分之十五,与他们争着叫价买货的是他们自带的“托”,外人插不进来手。
这期间,金善卿伸了回手,出了个白送的价钱,拍来一批小羊皮手套,全部是左手。其实没人跟他抬价,只有他一个人要买。这种莫名其妙的货物,每年都有几次,有时是一批意大利名牌的右脚皮鞋,有时是大批空香水瓶,或是橡木桶装的威士忌。所以,他在这个拍卖场上有个名声,是专买废物的人。这是他与桑德森合伙的生意,像什么右手的手套、左脚的皮鞋等配套之物,他都按正常的进口货上过税了,回去后一搭配,便可省下一大钱税款。
“最后一号商品,德国大号铁锁,起价八百元。”拍卖者一举样品,加了句,“没有锁芯。”
哄的一声,众人笑了,以至越笑越响,都把目光投在金善卿身上。但是,他没有动。上角利一见他不动手,有些气急败坏,道:“还不快快的动手?”
金善卿没理他,又沉了有一根纸烟的功夫,上边的拍卖者也着急了,高叫:“那位出个价钱,买回去当废铁回炉也不错。”
还是没有人应声,金善卿坐得很安稳。一直等到拍卖者打算放弃,他才一伸手,叫了声:“一百零五元。”
这里没这规矩,开价不能低于底价。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把已经起身准备离去的客人又吸引回来,盯着看这场闹局。
“您的开价不能低于八百元整。”
“这东西又没人要,当废铁卖给我,你们也是得便宜。”金善卿没把这事当真,他只是在拖延时间,一直等到桑德森出现在门口,他才又一举手:“二百零一元……”
拍卖的洋人生气了,道:“你是个胡闹的中国小子,安静。”
“二百三十元。”
没有人应声。金善卿回过头来又向门口望过去,门边多了几个缉私警,都是桑德森的手下。在他们的后边,露出杨志强筋肉结实的大脑袋。他心中一高兴,叫道:“卖了吧,卖废铁也就这个价。”
上边的洋人气得用木榔头使劲儿一敲,大叫道:“来人,把这个小子……”
此时众人一阵混笑,哈哈,成交了,成交了。跟着起哄的都是中国人。小榔头一敲,就代表成交,这是拍卖会铁打的规矩。
“交钱提货吧,差价可得找给我。”金善卿有意表现得有些自鸣得意,外加财迷心窍。
杨志强挤上来,拉住金善卿,眼睛却是盯着上角利一,瞳仁中充满血色。
“不忙回家,先把手续办了再说。”此时的金善卿变回到一个精明的商人,拉着上角利一,办好交款手续。
“我说,咱们还是一块过去开箱验货吧,免得再有什么差错,又把我弄到你们那去。再要是来那么一顿,我可是受不了。”金善卿转到上角利一对面,让他注视自己时可以发现桑德森带着税警冲这边走过来。
“不必了,我自己办。”上角利一显然发现了桑德森。
“货我就不跟着去提了?你自己能行么?要是可以,我那份呢?”他对上角利一大大咧咧地说,俨然一派大功告成的派头。
一张十二万五千元的支票过了手,是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支票。金善卿验看过钱数和图章,笑着对上角利一道:“你们也辛苦了,回头送你一万买酒喝。”说罢,让杨志强扶着他,不失潇洒地走了。
桑德森此时也带着他的缉私警从大门口消失了。
能够逃得活命,金善卿心满意足。
杨志强:拍卖的头一天,我带着四个兄弟先去了趟金善卿的恒昌洋行的仓库,他早准备了一批货在那里,也是长短不等的木箱,沉得很,不知是什么东西。我们几个打扮成搬运工的模样,拉着借来的地牛子,为这,还险些跟脚行的人打一架,因为,向来的规矩,不是脚行的人,搬运的活不能干。为了少麻烦,最后还是花钱了事。心里那个窝火就别提了。要不是为了军火,打场架算个球?我们把货卸在海关的私货仓库,又从里边提出一批木箱。看人挑担不腰疼,不干不知道,搬运这活真够累人,怪不得他要捏我们的胳膊、腿儿。好在管库的洋人超等总巡挺帮忙,没找我们麻烦,事后才知道,桑德森给了两个超等总巡每人一千八百块银洋,又给了下边巡逻的一千四百块银洋,这才那么顺利。麻烦出在码头上,管码头的巡捕不让我们的船拢岸,那又是只临时租来的单桅船,上边没有自己人,船户要是一害怕逃了,可就把我们给撂在旱地儿上了。正在为难的时候,桑德森又来了,许是他也担心,怕出岔子,就来码头上照料。幸亏他跟巡捕们极熟,打着哈哈就把事办了。说实话,当时我真有点怕,天还没黑,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倒换私货,给洋人抓住不得了。我琢磨着,这路活桑德森一准没少干,要不不会这么轻车熟路的。
天津市镇反办公室接到了旅顺战犯看守所寄来的一份材料,原文是用日文手写的,现在翻译过来,难免有不大准确的地方:
上角利一:为了那批军火,我给降了职,过了十年才又升回到个小参谋。当时拍卖来的货,哪里是什么军火?是一批真正的德国锁,还没有锁芯。不过,我相信金善卿不敢耍我们,他只是个混钱的小商贩,跟当时的一些北方小团体有点瓜葛而已。我一直在怀疑的是桑德森,当然,金善卿也不能放过。
问:怎么没放过?
上角利一:我去把货款讨了回来。大日本帝国的经费,怎么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天津兵变后的第五天下晚,金善卿躺在摇椅上,一边品着一壶极品大红袍,一边等候他的厨子精心烹制的一味清汤大排翅。那里边的主料是产自东非的黄金翅,从兵变前两日就开始用热油发泡,今日九转丹成,他只等着大快朵颐。当然,今晚还有一位红颜知己来与他共享此味。
门上的下人送进来一张名片,又是个日本人,上边的名字是田纪左卫门。
“他妈的,不见。往后日本人一概不见。”金善卿的胃口又倒了。
“老师,请收下弟子。”那小日本身穿印有家徽的外褂,手中提着只日本人特有的礼品包裹,自己溜了进来,跪在客厅门口。
“老师?我教你吃喝嫖赌?”金善卿给气乐了。
日本人一抬头,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情报课长。“请让学生跟着您学习‘酷吏’之术。”
“混帐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