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床后,两人受到了挽留。那位让他们借宿的好心老婆婆把早饭端到了房间门前,说了几句,大概是要他们吃饱了再走。当时李白正沉在木板床带来的腰酸背痛里不想坐直,望着起了霉点竹制天花板发呆,而杨剪背对房门,正在扣衬衫扣子,“好,”他回了下头,大声说道,“一会儿我们下去跟您一块吃吧!”
老婆婆“哎哎”应着,笑呵呵地走了。
也端走了方才的饭食。
李白抱着被子打了个滚,额头抵在杨剪腰后,鼻尖拱进衬衫下摆,“我想洗澡了。”
杨剪“嗯”了一声。
李白又道:“雨干了之后衣服发脆,头发纠成一绺一绺,身上痒痒的。”
杨剪把袖子挽到了手肘。
李白丢开被子,抱住他说:“你想洗澡吗,杨老师?”
这回杨剪终于没有对他放任自流。扣子扣到最后一颗,他站起来,把李白在床面上扶正,又蹲在床边帮他套起裤腿,“回酒店就能洗。”
“哦。”李白眨了眨眼。
“想回去吗?”杨剪又道,抬起头来,跟他四目相对。
“不想。”李白赶紧摇头。
他可不能松嘴,一点也不能。昨天晚上杨剪还跟他商量过这个问题——说商量是客气了,杨剪只是在篝火结束前简单地告诉他,旁边这座山非常危险,当地人轻易都不上去,可能看到的东西也会让他失望,让他自己考虑清楚。李白当然考虑清楚了,到现在这个地步,他甚至已经忘了怎么去恐惧,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将要触碰到杨剪的秘密,多磨人也多诱人的秘密,他避开尖叫着泼水灭火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把这想法告诉杨剪,杨剪却摇了摇头:
“明天早上再和我说。”
是要让他再考虑一夜吗?
还带有冷静期的。李白觉得好笑,这人竟然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可能是那座山的确危险极了吧……杨剪觉得他是有可能临阵脱逃的那种人?还是说昨夜的篝火太漂亮,杨剪觉得他被那种气氛迷住,做不了正确的决定。
又或者,杨剪在考验他的决心?
可是结果恐怕要让人失望了,一个晚上过去,李白既没有去考虑什么,决心也没有动摇。他在杨剪旁边挨上床面就睡倒了,现在,他醒来,说自己不回去,还说自己走不动道,要杨剪扶着才能下楼吃饭。
人家把拐杖递给他,他还不肯起身:“可是腰也疼。”
于是杨剪干脆一边夹着两条拐,另一边肩膀把他扛下了楼。
肩骨硬邦邦的,硌疼了李白的一肚子饥肠,他全程都在担心自己翻倒在地,可他全程没有,杨剪似乎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两人的重心就是保持了平衡。到了一楼,那间只立了几根柱子四面透风的餐厅,这种亲密又怪异的姿势把老婆婆眼皮上耷拉的褶子都惊得抬了起来,杨剪放下李白,却还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吃那顿并没有多么美味的早餐。
“我的腰不疼了。”李白靠近他耳边,悄悄告诉他。
杨剪笑了笑,没说话,给伤员剥了一颗鸡蛋。
在此之后餐桌上三个人的语言系统似乎同时突然出现了某种隔阂,保持着莫名其妙的沉默,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看老婆婆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不再偷偷盯着自己瞧,李白又挪近了,再次贴上杨剪的耳朵:“你在生气吗?”也还是悄悄地问。
“生气?”杨剪挑眉,是有些意外的神情,“为什么。”
李白也说不上来,他就是觉得怪怪的,杨剪心里闷着事儿,这样的时候未免太多,都把他练得能够随时敏感察觉了。能跟杨剪这么说吗?有点头疼地抬头望天,却见杨剪往桌边一站,非常体贴周到地帮人端碗端盆去了。
确实,人家老太太一个人两只手,应该拿不下。
但我有点生气了。李白想。
昨晚他把自己的手表戴在了杨剪的手腕上,作为交换,杨剪也给了他自己的,就让他趴在自己胸口,还亲了他到处乱摸的手指。现在看看表盘,才七点二十六分,看到二十七分李白就消了气,对着雨后格外清透的阳光欣赏起那几根手指尖端透出的血色,等到四十三分,杨剪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话要和你说。”李白问道。
潜台词是“背着我”。
“劝我们不要上去。”杨剪站在李白跟前,挡住那颗愈发刺眼的太阳,倒是有一说一,“留吃饭也是想拖时间,午饭也想留,她说早上雾太大了,至少要等到中午。”
“你觉得呢?”
“那个悬崖她自己也没去过,只在下面撒过金纸,对那儿的了解仅限于传说,”杨剪在裤兜里摸了摸,“我觉得,那里任何时候雾都不会小。”
李白歪过脑袋:“所以杨老师了解得比较深入。”
“我去过两次,”杨剪咬了支烟,“第一次是晚上,第二次是中午。”
“你说很危险,但你两次都平安回来了。”
“阴差阳错。”
李白垂眼,头也跟着抬不起来了,“阴差阳错,”他低声笑,“别跟我说你也准备事到临头突然劝我不要上去,或者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样的话你就太过分了杨剪。”
“我可以带你上山,但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所以必须让你明白风险,”杨剪的影子旁边也飘起烟雾,从地上看,它也是黑色的,“昨天带你坐船就非常鲁莽,这是事实。”
李白不说话,杨剪竟直接蹲下,偏头看他的脸,“你觉得我在生气?其实我在发愁啊。”
“你说的客观条件都成立,”李白撇撇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起自己的指甲缝,“但在不那么理性客观的层面上,你想带我去,否则别说像现在这样犹豫了,你会直接把我赶回北京,这你也得承认。”
不等杨剪应声,他又紧接着说:“这段路我们必须一起走,描述不够,解释不够,回忆也不够,我得亲眼看看,一件这么多年你终于发现不能当它不存在的事,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顿了顿,没听见反驳,他继续道,“婆婆昨天就已经警告过我了,玉人谷,只要进去了,就得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
“你都接受。”
“所有,”李白抬起眼帘,终于肯对视,“只要是跟你一起。”
“你做过一个山上全是雾的梦,我们走不出来,”杨剪又道,说得相当真诚,“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没有信号,磁场也对指南针有影响,迷路的话有很大几率困死在里面。”
“操你妈的迷路。”李白狠狠瞪进他的眼仁。
杨剪闻言居然笑了,又笑了,两扇眼睫那么密,被日头照得光彩熠熠,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去涉险甚至赴死。他从石板缝里摘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儿,在袖口擦掉花茎上的泥,递给那只正在摧残其他指甲缝的手。
李白直接把它往耳洞里戳,戳不进去,好像已经长上了,他就别在耳廓上面,花瓣挠他的鬓角,花心正对着杨剪。
“你看,是不是,”他仍然瞪着眼睛,“我还真是冥顽不化啊。”
而杨剪眯眼打量他,在石板上按灭了烟,像他在床上抱腰那样,埋头在他胸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大学二年级那年,杨剪去社会学系蹭过几节课,其中有一讲说的就是人的社会性,教授声称人类是某种意义上的群居动物,任何个体都无法离开群体生存。
那时刚过十九岁的杨剪认为,这话说得有理,却也不免太过绝对。这个“离开旁人生存”应该在时间上有个限定区间,一周?一个月?一年?他举手想要提问但被无视了。于是他准备做个测验,至少能有点主观感知,可惜没能找到合伙人,就只有自己一个样本——学期末后的那个暑假他在密云郊区给自己租了个小平房,也提前给了邻居菜钱,就这么带上米面粮油煤气灶,茶叶咖啡肉罐头,外加十几本专业书和几本喜欢的,一个人住了进去。
每周去隔壁菜地两趟,给自己摘点青菜来炒,这就是唯一需要出门的情况了。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机。统共只碰上过一回活人,也没寒暄,连眼神接触都避开了,杨剪认为自己基本上做到了社交隔离。
暑假就这样完整地过去了,自己去哪儿了他连杨遇秋都没告诉,不过后来也证实,杨遇秋并不关心。印象中是六十二天吧,杨剪坚持早睡早起,把大三上的课程预习了一半,并没有出现任何精神问题。仅有的变化可能就是饿瘦了一点,他照常回了海淀,照常到校报到,上课,泡图书馆,再跟随便什么人打球闲逛胡吃海喝。
倒是尤莉莉神经衰弱了好一阵。杨剪已经不记得那时的女友具体有什么表现,只记得那段日子过得麻烦不断。李白的反应他却能够清晰地忆起,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邮的年岁,两个月联系不上,再见上面,李白第一句说的是:“唉,我差点去当和尚。庙我都去好几个了全不收我,现在和尚也得考大学呢!”
“当和尚干什么?”杨剪问。
“我觉得你死了,”李白剥了只虾丢进他碗里,烫得指尖通红,一脸的神神秘秘,“可能是冤死,我当和尚超度你。”
那时他们吃饭的小馆儿里在放一首歌:月亮惹的祸。
那时杨剪觉得李白是个可爱的**。
然而当他去到社会学系的学院楼,找到上一个学期的教学助理阐明自己的实验,说想约时间见教授时,从表情来看,对方似乎也觉得他是个**。
可不可爱就不知道了。
直到毕业杨剪也没能再跟那个教授见上一面,校园太大了,但不能说他的实验毫无意义。至少对他自己产生了深重影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杨剪坚信不疑,社交对自己来说并非刚需,那么,顺理成章地,社交对象们也就是过眼云烟了。
前一天人家跟他相见恨晚,后一天他就可以连名字都忘干净。归根结底他就不喜欢人类这个物种,把自己包括进去也无所谓,还在交朋友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难度不高,并且收获大于投入。罗平安总是说他冷漠无情,忘恩负义,把别人玩弄于鼓掌,半天终于憋出个“情感认知障碍”,告诉他是病得治,他就总是笑笑,心想,关你屁事。
要是有一个地方,连点人味儿都没有,那应该很适合自己旅游吧?
这就是杨剪十多年也没磨灭的真实想法了。
此时此地似乎十分符合他的标准。路面湿漉漉的看不见灰尘,只有铺得均匀的细碎枝叶,大概一个月也没有几辆车子路过。触目就是浓雾,能从这乳白中分辨出一点高处的绿色就已经很不错,过耳的只有风声鸟啼,以及背后的呼吸,连摩托引擎的轰鸣都不真切了。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气温正在慢慢回升,是敞开领子穿夹克很舒服的状态,他们还是上午就出发了,因为天气预报傍晚有雨,摩托车筐里被老婆婆点了艾条,洒了雄黄粉,可以帮他们赶赶蛇虫。
确实没有蚊虫绕上来,不过李白似乎也被熏得不轻,时不时要咳嗽。
其余时候,李白很安静,怕说多话惹人分心似的,只是用力圈抱杨剪的腰,十指在他身前紧紧绞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盘旋而上,从杨剪比较熟悉的路口进山,沿着他有些印象的方向,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拐弯和断路,缓慢地靠近那片悬崖,以及悬崖下的山谷。
越往上能见度就越低,林间巨大的湿气也渐渐压住风,压住人的呼吸,让人只觉得潮闷。杨剪确实需要集中注意力,一百分需要吗?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现在正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愚蠢且充满误导性的实验。
在远郊区石榴树林旁的六十二天。
如果李白真的出了家,又会是怎么样呢?估计六根难清,自己早晚得帮他还俗。
人又真的能够完全独自生活,一个“别人”也不要吗?
这许多年,都在给他答案。
“说两句话吧,”意识到正在发出声音时这话已经说出了口,“太安静容易疲劳。”
李白似乎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紧了,嘴里也念念有词:“说话……我说什么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开始我找红面具,没找对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边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杨剪的后背,声音仿佛腾起水汽,也轻飘飘的,“在这两个省的交界处,有个小县城叫苍南,我去之前查资料看到有人写文章说那里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儿的人全身长着细鳞,离开家乡,就会死去。”
“我真去了,红面具没找到,那儿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在火车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来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说他也没去过苍南,写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杨剪由衷道,“你还找过哪些地方?”
“嗯……鹰潭,宜春,凤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呗。”
“我知道自己很傻,长鳞片的人,离家就死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啊,”又听李白笑道,“但是昨天我看到那些老人围着火唱歌跳舞,我就忽然想到苍南的事,我觉得他们离开这里可能真的活不成。他们是把血长进土里的树。”
“类似的话杨遇秋也说过。”杨剪听他讲完,这样说。
冻住了,那种叫做气氛的东西。这应该是这十一年来,他们之间,第一次说起这个名字。
杨剪听到沉默,连呼吸声都停止,这是刹那降临的静谧。却也知道李白听懂了,周身刚刚松弛的力度已经瞬间紧绷回来。这是他开口的机会吗?前几分钟还在琢磨要如何提起旧事。那处断崖也已经不远了,他放慢车速,匀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李白的手腕,“在火车站她对我说,有人可能想要一个女孩,有人可能想要男的,但很少有人男女都想要,一起离开这儿我们可能会死得很早,活不过一个星期。”
“……杨老师。”李白的手指揪紧夹克的布料。
“没什么的,”杨剪却很放松,“坐拖拉机进县城,再搭公交去火车站,有半天路程,她一直想甩掉我,我也一直跟着她,这是她最后没办法了和我说的话,看到我还是不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
李白静了好一会儿,“可她还是死得很早。”声音很小,也很恍惚。
“至少比一个星期多。”
“不是,你也不能这样想……”李白却这样说,好像肯定了杨剪的想法就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开脱似的。
杨剪打断他的如履薄冰:“生命是偶然的,无论是它的产生还是过程,只有死亡是必然,你同意吗?”
“我?”李白怔怔道,“我,同意。”
杨剪“嗯”了一声,又道:“所以它总会发生。”
“那可能是我让它提早了吧。”李白的声音已经哑了。
“也许是你让它推迟了呢?她以前就自杀过,我不在的时候,是你给她开药。”
李白吸了吸鼻子,又把头垂下了。
“当时我跑到现场,跪下发现她还没断气,”杨剪望向前方约十米处一颗枝干扭曲的树,两株并蒂,现在左边却断了半截,他知道那是菩提,“和我说了三句话,提到了你。”
而此刻的李白已经不敢发出声音了。
“第一句是她害怕。”
“第二句是对不起。”
杨剪把摩托停下,还差半米,就在那个急转弯前。
“第三句,”他打开方才踩在脚下的折叠拐杖,交给李白,“她说‘你,小白,好好活下去。’”
李白站上地面,直直地看着他,那双空空的眼中理应充满泪水,现在却干涸。
双唇张开,微微颤抖着,也是哭不出来的模样。
“我有一段时间认为自己非常恨她,现在只想谢谢她了,至少我们活到了今天。”杨剪继续说着,还是淡淡的,握了一把他攥在拐杖横杆上的手,带着他靠近路边的断崖,也靠近那棵菩提,“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李白默念。根长在悬崖上,靠外那边的树干断了一半。
“那你恨我吗?恨过我吗?”他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样的话,问得突兀且局促。
“我不知道,”杨剪侧目望着他,“只是,一直以来,想到你活着我会开心,想到你死了不会。”
李白猛地吸了口气,脸上的僵硬没能再持续多久,在杨剪看来他就像是一张泡进池中需要几秒才能进水的硬卡纸,他说:“我和你一样。”
“是吗。”杨剪眼中含了笑意,他依然看着李白,依然全神贯注。
“那棵树怎么了?”李白扶了扶耳边那朵小心呵护了一路的小花儿,让自己转过脸去。
“是撞断的,”杨剪也轻而易举地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拿走他的一支拐杖,用尾端碰上断面,避开侧面新长的几条枝芽轻轻地摩擦,“苍南我去过,鹰潭宜春凤凰江口也是,我们的路线应该基本重合,不过有几年的时差。”
李白一动也不动地等他说下去。
“我找到山上的破庙,红面具开车跑了,他在山里绕圈,追到半夜我到了这里。”
“是他引你过来的。”李白低声道。
杨剪点了点头。
李白的肩膀抖了一下,“是你的车,撞的?”
杨剪却笑了:“怎么会。”
“可能是我不知道害怕追得太紧,”他把拐杖还给李白,“他来不及反应就冲出去一半,撞在树上,暂时维持了平衡。”
“后来呢?”
“树干马上就要倒,砸在前盖上他的平衡就会打破,我停了车,站在外面等。”
“他掉下去了。”李白试探道。
“他探出头要我帮他,说只要活着下山他就投案自首,我觉得还不错,如果他这辆车后轮有驱动,我把车挪开给他让路,也许还有救,”杨剪弯腰看了看悬崖边缘,还用手摸了摸,当年轧出的深痕早已经风化了,“所以就要他把面具摘了,我先拍照再说。”
说完他就把手机递给李白,没有密码,里面的相片页面是早就打开的。
李白看到漆黑一片之中被闪光灯照亮的断枝与悬空的车,车是刺眼的白色,而它的窗口探出了一块鲜红,面具被掀起来,箍在头顶,下面是那副五官,那张面孔。
如果忽略惊恐的表情,还能怎么形容?
只有普通了。
甚至有些憨厚。
可能出现在街边的红薯摊上、报刊亭旁、公交站的擦肩而过中。
这些年他想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猜他死了。”李白盯着这张脸只想发笑。
“确实,我刚倒车,树干就彻底断了。”杨剪依然平静地叙述着,“后来查到他这款斯柯达晶锐是两驱车,后轮没有动力。”
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李白也听懂了,该说是作茧自缚吧!红面具把杨剪引到这种凶险地界的目的显而易见,最后死的却是自己……就算杨剪打算饶他一命又如何?两驱车,能救他的轮子已经腾空了,自己撞断的树把自己砸下了万丈深渊,这就是天意!红面具死了!真的死了,早就死了!
死在他开始动手之前。
所以这一年多以来,他找的都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所以真实的仇恨是杨剪一个人背在肩上。
所以,他以为的,自己所有的辛苦,杨剪全都尝过,甚至早就消化好了,那些慌乱和狼狈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式,如今找来,只是陪他走一遍曾经的路。
“哈哈哈哈……”李白终于笑出了声音,也笑出了眼泪。他使劲在脸上擦抹了两遭,放了拐杖,在崖边坐下,两腿垂在空中。
杨剪也坐了,就在他身边,和他一样都是稍微往前错身就会跌落谷底的姿势。玉人谷。玉人谷。李白知道他在看自己,也知道他在等。
要说什么呢?
杨剪现在应该是有些忐忑的吧,或者说,百感交集?
“你是喜极而泣么。”杨剪还给他擦眼泪了,方才摸地有些脏,杨剪用的是手背。
“不是,不是,”李白抓住他的手,湿淋淋的脸蛋贴上手心,“我是在想……”
“在想什么?”杨剪侧脸贴上他唇边,太温柔了。
以至于让李白的眼泪显得不合时宜。
“每一次,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
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完李白就彻底模糊了视线,他哭得止也止不住,混着难堪的哭嗝,杨剪并没有多么慌张,两手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鼻梁,眼皮贴上他的额头,随后闭上了眼。
他的确猜到李白会哭。
哭到口齿不清抽噎不止完全弄湿他的脸都在意料之内。
但李白哭到不能自已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他从没想到过的。
杨剪曾以为自己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走一个圈自然能回到原点,向上爬也一定可以远离地面,而对别人,是他们需要他,他欣然接受。满盘皆错时他被命运抽了一个又一个巴掌,没有原点可以重启,亦无地面可供降落,实在是累了,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了,好像总有人在他耳边提醒:离散和相遇都是注定的,你的徒劳也是注定的一部分,挣扎的确未必不能改变什么,却也未必能够改变。
人是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必然”的。
他读过那么多书,最喜欢物理,物理书里最喜欢的是量子力学,什么观察者效应,什么不确定性原理,他是不是早该放弃用“必然”定义是个世界?
并没有求谁去理解。
如果李白怪他曾经的缺席,或者缄默,他不会有什么感觉,他认为往事不可追。
但李白在说什么啊?
李白在怪自己。
所以事实其实是,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给对方陪伴。
杨剪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正视自己的需求,真是不可思议,凝望茫茫的雾,感觉就像已经身处云端。将近三年之前,在看过仇人坠崖的次日,他报了警,和一大帮人在回到这里时正是差不多的时间,他也看到这样的场景。
尸体在崖底找到了,确认是在逃嫌犯了,种种证据也把他的嫌疑排除了,杨剪的感觉仍然贫乏。他能对别人的询问、好奇、关心,全都做出合理的反应,心如止水地看着大雾弥漫,却依旧无法理解昨夜自己下山时的失魂落魄。
基本看不见什么,都是顺着感觉走一段算一段,能碰到村寨,敲开肯收留他的大门就已经是万幸,因此他连下山走的什么路都不清楚了。
第二次也有警车队伍探路。
那么这一次呢?他带着李白,又该怎么下山?
原路返回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有几段路被塌方堵得太险,如果加上下坡的角度,推着摩托车过都很悬。
杨剪的心中仍然出奇平静,老朋友了,却又存在些许不同。以往大多数平静是在台风眼里假装置身事外,现在却像是,他终于走出风暴中央,坐在家门口,看它越吹越远。他们坐在悬崖边上不是吗?可这又如何呢?
他没有秘密了。
老天总拿他开些滑稽的玩笑,面对最后一个仇人也不放过,他想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花了几百天去追的人伏法,都做不到。
可是有人会为他的玩笑哭泣。
杨剪听到怀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便低下头去亲吻李白,亲掉了他耳侧别的小花,舔他矫正过后整齐得过分的牙齿、不知所措的舌尖,以及来路不明的新旧伤口。
没有那些钉环,李白吻起来太柔软了,衔久了会化一般,那些细小的洞也几乎感觉不到,占据感知的只有纠缠的呼吸。好像时间发生倒流,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多大年纪?杨剪不记得了,但他知道问就会有答案。时间的确不只是线性的,某些不太清醒的时候,杨剪在李白身上看到自己,无谓的当下,一头乱撞的青年时代,还有荒唐得永远不可能被理解的十几岁,它们掺杂在李白一个人身上变成一种茫然的混乱。
杨剪翻看他就像翻看自己。
然后看穿他,嘲笑他。
笑他古怪、偏执、不得要领,为快乐而快乐,比天真还天真。
就像嘲笑自己。
他与这样的李白接吻。李白与这样的他接吻。
他们吻到了地上,李白腰软得躺倒了,杨剪就俯身撑起一边胳膊,不压痛他,只在一个个亲吻的间隙,在他脸上细细端详。泥土、云雾、泪水,这些湿润的味道,也是自己吗?
不,它们只是李白。
碎石、山峰的棱角、疼痛的记忆,这些不是李白。
“杨老师,你哭了吗?”李白还在问呢,用红肿的眼睛注视他,用笨拙的、冰凉的手指,抚摸他的眼角。杨剪想,应该没有,至少感觉不到。他知道自己的麻木,一直都知道,一时半会儿又怎么改呢。恨很容易但爱太难,所有的痛苦都已经持续了太久,所有的“原本拥有”也都可以离他而去,杨剪无需勉强,也并不在意。
但现在例外就摆在他的眼前。
李白不是痛的,也不是苦的。李白好像最初就在身体上刻下了字:我不会离你而去。
在某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刻,或许是否认自己的“社会性实验”的那一天,他把这些字刻进眼中,也不再允许离去发生了。
“我哭了吗?”他轻声问李白。
李白憋着哭腔抿住嘴,又点头又摇头的,不回答他,只拥抱他。抱得太紧了恨不得把他勒进骨头,杨剪差点就真要面朝红土。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却无法停止这个拥抱,最大限度的分离是一条伤腿,他认真地呼吸,呼吸李白的脸、他的头发,当然不会有多好闻。他想呼吸李白的头发。在这一次次的呼吸里他静静想,想到那么多看不清的断路、岔口,还有几条下山可以尝试的法子。把握越来越足了,却有偶尔几个闪念,杨剪觉得下不去也没什么,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他什么都有了,是吗?是吗。也没有过去多久,李白喘着喘着,忽然叫他的名字:“杨剪。”
“哥……哥哥。”还推他的肩膀。
不是老师了。这到底是随口叫的还是视心情而定,有一套标准?杨剪回过神,也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
哇。杨剪坐直了身子。
雾气散了,散得一干二净,从这个高且陡的角度,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几百米以下谷底的情况,有河流、村寨、层叠的茶田……以及远方路上流淌的车辆。车不过一粒米,而人是砂石尘埃。山谷的另一边的峭壁上竟然还有先民留下的巨大岩画,赭红的,鲜红的,原始粗糙的图案,喷涌冲天的姿态,好像大地从心底裂开的伤口。
玉人谷原来是这副模样。
差点忘了,山下还有一个世界。
杨剪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土,从地上捡起拐杖、黄花,也搀起李白,“回去洗澡吧。”他说。
“我弯不了腰,腿疼胳膊疼手疼头疼,”李白埋头在他颈侧,“你得陪我。”
杨剪把他抱回摩托车上,把花还给他,对他说:“好。”
轰鸣声又响起来了,在透明的空气中,听得很真。
他们一起往山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