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夜的街头游荡,常常让人产生漫无目的的错觉,他们朝着石景山的方向走,李白预感自己会走到天亮,遇到某条线路的首班车,然后才能回到家里。事实却不然,大概走到了巴沟附近,杨剪居然成功拦到一辆出租,还跟他一块坐到了后排。
报上地址,司机不肯打表,说椅子会被他们泡湿,又说大雨天的往郊区跑活儿也不容易,要求这一趟一百块钱不讲价。杨剪倒是答应得爽快,只是麻烦他开快点,还和他说“辛苦”。
之后,杨剪就安静地倚在车玻璃上,多数时候车里是黑乎乎一片,有时经过路灯,李白才能看见他低垂着眼睫,就像是睡着了。
但李白并不怀疑,杨剪知道自己在看向哪里。
于是他打破沉默:“你想离开吗?”
“离开?”杨剪反问。
“你和姐姐说,不用怕,不要连走都不敢走,”李白拧了拧衣角,那些水无一不流上他的裤子,“我们三个一起走,再换一个地方。”
“不想。”杨剪没有犹豫。
“好吧。”李白点了点头,其实对于在哪里待着,他没什么所谓,但如果可以逃往月球,或是什么人类已经灭绝的地方,那他一定会坚持。
“逃跑是永无止境的,”杨剪这样说,仍未抬头,却仿佛看懂了他的困惑,“就像现在我们全都在这儿,跑了十万八千里,但过去带来的影响一点也没有掉。除非你把根源杀了,不然它永远能找到你。”
“那我们杀了高杰。”李白脱口而出。
他看到后视镜里司机戒备的眼神,也听到杨剪的两声笑。
“或者我们报警,把他干的那些事调查清楚,全都公之于众,”李白顿了顿,“我就是在想,不会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你想的这些我全都想过。也的确不是没有办法,”杨剪闭上眼,他的放松来得太快,好像难过都消解了,却没有给李白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我高考完那天高杰拉着我姐和我喝酒,说像我这样的家伙还上什么大学,直接到他手下给他卖命好了,还说这些年在我们俩身上至少花了一百万,是我们欠他的。当时我觉得他狮子大开口,给他敬酒的时候感觉生不如死。但后来我酒醒之后突然懂了,欠一百万,我还上不就两清了?还得感谢他点醒了我。”
“还钱他就不会骚扰了吗?”李白简直不敢相信,一百万……好一个天文数字!还十有八九是白搭。他觉得杨剪现在也没有酒醒。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们花了他的钱才活到今天,该还,这是事实,”杨剪说,“他欠我姐的也该还,这也是事实。一百万只是个虚数,但如果我有,我可以交给高杰说谢谢你以后放过我们吧,也可以花这笔钱把他告倒,或者雇一个人把他对我姐做过的全都在他身上做一遍,然后杀了他,选什么就变成了我的自由。”
李白似懂非懂:“所以,赚钱是最重要的?”
“钱也是个抽象概念,比起武器它更像堡垒,或者途径,会帮人自动过滤掉很多麻烦,好比那些有几万大军的家族也不用天天出兵去跟地痞流氓打仗,”杨剪难得耐心地解释,“古代的兵,现在的知识、金钱,都只是直接反应社会地位的代表物而已,有了还手的能力,别人当然会把你也当个人看。”
“但如果别人不把我当人看,我仍然是人啊。”
“只有自己承认是没有意义的。”
李白仍有困惑,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灰尘,也很少觉得做粒灰尘有什么不好,挨了欺负,他跑掉就行了,总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他安全地保持普通,不必被任何人注意。但杨剪显然不这么认为,杨剪所说的“自由”,似乎也和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的存在偏差。是因为他还没体味过杨剪尝过的绝望吗?那,灰尘堆里会飞出凤凰吗?
这些也不是多么重要。
李白在潮湿的椅垫上挪动手掌,他知道无需几寸,他就能碰到杨剪的温度,那只储存旧伤的右手。这就够了。它大概一直是有力的,从未灰心丧气。那某一天,它会否变成燃烧的翅羽?无数灰尘也化成橘红的火星,被它腾空,绕它飞舞。
“所以,哥,我们以后就更要省着用钱,”指尖相触时,李白轻声说,“现在已经很穷了,离变成富人还有好远。”
“一味省钱是没用的,半死不活到六十岁才把钱攒够,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杨剪却陈述道,“赚一笔大的比较实际。我要在二十五岁前完成这件事。”
李白侧目看向他那条闭目时仍然上挑的眼尾。
几乎是同时,杨剪把眼睫抬了起来,也那么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方才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不得不喊出来的痛苦,好像全都在某个刹那消失了,这双眼中只剩一种趋于缜密的平静,闪电的锋利也看不见了,李白的脑海浮现出荒漠之中,被流沙打磨的宝石。
他屏住呼吸,一时间无法再怀疑方才所说的目标是否遥不可及,只是觉得这样说话的杨剪很帅,很好看。是轻狂?是理想主义?总之那种坦然的笃定太吸引人,李白甚至认为,这是极其难得的倾诉,杨剪缄口封存太久,他就是第一个被相信的。而从前杨剪昼夜不停闷声做事的辛苦被他看在眼中,此时也落到了实处。那么就算是痴迷的梦境,李白也要跟着一起去相信了。
过了几秒,他就觉得这件事的确可以做到,如果是杨剪的话。
然后他说:“我也可以赚钱,有我的话,你还能更早一点。”
杨剪却又笑了起来,托起他的下巴,拇指摸摸他半干的鬓角:“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和平时笑他“你真笨啊”的时候一模一样。
也许是某些对话太过可疑,司机心有余悸,拒绝送到出租屋前,在附近的大路口就想把两人请下车。杨剪如约递给他一张红钞,跟李白一前一后钻进空地上拆了一半的平房堆儿里。暴雨已经偃旗息鼓,细丝似的洒,天都有点蒙蒙亮,李白对泥坑里砖头的具体位置了如指掌,带杨剪一块接着一块准确地踩,但回家开灯一看,小腿上还是不免都蹭上了红泥。
澡当然是要洗的,这排平房的尽头的水房就有个淋浴花洒,投币计费,一个五毛钢镚可以管半小时,但拧开龙头需要等上一会儿才能来热水。以往杨剪留宿,都会和李白一块解决洗澡问题,一方面是澡堂很忙,常要排队,两人交替使用可以省去来回开关等水烧热的麻烦,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少用点水。
然而这一回,李白却把水盆递给杨剪让他先去,自己留在屋中,非要把小灰喂了再说。
杨剪看了看他的红脸,又看了看那只放在玻璃顶棚下的猫头鹰,接过了水盆。直到他离开这间屋子,李白仍然无法从他的表情中回味出异样,能够确定的是,自己看起来一定不怎么正常。他从木屑堆里夹出一只幼鼠,丢进半人高的鸟笼,几声短暂的“吱吱”过后,那团扭动的嫩红就被解决得一干二净。
“饿坏了吧,”李白又夹进去两只,“对不起哦,这两天我过得也不太好。”
这只圆头圆脑的猛禽狼吞虎咽了第一只,第二只才吃得稍微文雅了些,之后闭上小小的钩子嘴,在笼里蹦了蹦,歪着脑袋,用那双明黄色的大眼睛望着李白。
这两年里,它在北大宿舍里住了一阵子,被老家属院收留过,翅膀上的伤好了,长得机灵结实了,杨剪带它到颐和园放生,到圆明园放生,最后它总能找回最后待的地方,带条小蛇或者老鼠就想赖着不走,开窗也不肯飞上一下。
后来杨剪把它千里迢迢带到了这边,离西山都不远了,放生时李白也在,他们踩着松针和落叶不敢回头,期盼石景山的林地能留住这位大仙,结果,没过几天,这只小鸟飞越了首钢的烟囱和工厂,站上了李白的屋顶。
隔着玻璃棚看见夜里反光的两只黄眼,李白手里的锅铲差点吓掉,他开门迎接,收下了刚死不久的伴手礼。
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的这儿,也不知道它作为野生动物,为什么和人待上了瘾,只能说猫头鹰这种动物有些灵性。
从此李白也成了花鸟鱼虫市场的常客,只买蚯蚓、壁虎冻干和刚生的老鼠,而这只猫头鹰也成了工作之余陪他最久的活物。
“明天不会下雨了,把你放外面晒晒太阳吧。”他又冲小灰笑了笑,拿出了一包紫菜、两颗鸡蛋、两包方便馄饨调料包,开着大门,打着了小煤炉,又把杨剪的利群烟从裤兜里剥出来,和湿衣服一块烘烤。等杨剪回到屋里,他已经煮出了两碗挂面。
鸡蛋基本上都在其中一碗里面。
杨剪没穿上衣,因为李白给他拿的那件衬衫太小了,他抖了抖浴巾,问李白有没有大的,结果李白撂下句“都在衣柜里你自己翻吧”,随后端上大盆趿拉着拖鞋就跑。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跑过长长的走廊,李白骂自己。
但在接下来在水房发生的就更匪夷所思了,想到刚刚站在这里冲水的是谁,还有那些尚还温暖的皂香……明明没什么特别,和自己正在涂抹的是一样的味道,但也正是因为相同才更致命。杨剪。他很瘦,但肌肉有棱角。他没晒过的皮肤很白,大臂上有明显的交界线。他左边胛骨上还有一道伤疤,半掌长,不知来由,但自己注意了很久……那些画面就这么挥之不去,李白低着头,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反应,感到一万分的束手无措,被水汽蒸得胸闷,仍然一度不想离开。
但他最后还是做了,怀着某种罪恶感,他总得把自己收拾正常再穿衣出门。回到屋里却发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好面对许多,他照旧能够和杨剪对视,不会产生看别人时的抗拒,而杨剪穿了件他的T恤,也只是平平常常地盘腿坐在床沿,就着那张小折叠桌,正在翻一本读者文摘。那盒半干的烟放在手边,一支只烧了尾巴,搭在烟盒上。看来淋湿的香烟烘干也没法抽了。
“你看杂志还喜欢勾线。”杨剪说。
“因为我觉得写得很好,”李白关门,上锁,走到他身前,“更高深的我又看不懂。”
“下次我给你带几本书过来。”
“别带太难的。”李白顿了顿,“你怎么不吃鸡蛋?”
“不想吃。你没放盐吧。”杨剪放下杂志,自觉躺到单人床内侧,扯了一小截被子盖上,这就要对墙睡了。每次他都是躺在这个位置,以这样的姿势。李白坐在他方才坐的床沿,默默把那碗被鸡蛋盖满的面吃了一半,又默默去关灯,接着吃另一半。
明明有咸味。
他隐约觉得杨剪没有睡着。
那种精疲力竭却又无法入睡的感觉,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窗外是的天空是灰蓝色的,顶棚上托着的那团也是,稀薄晨光照在寥寥几件二手家具上,填满这个房间,好像一汪池水。
“哥,你记得吗?”李白喝了口半凉的汤,忽然开口,“刚工作那会儿我郁闷了一阵子,因为那些同事无论是领导还是洗头的小徒弟都说我土老帽!还有客人这么说,觉得我会把他们也剪得很土。然后我跟你说了,你就带我去买衣服,我们买了白T恤,浅蓝牛仔裤,你说我这样清清爽爽就很好看。”
“然后第二个月工资发了,我又去买衣服。富余的钱只够买一种,我就又买了件白T恤,然后下个月,我又买了件牛仔裤。”
杨剪接道:“所以我刚才翻你衣柜,全是白T恤蓝牛仔。”
李白垂眸笑了:“我也觉得我清清爽爽蛮好看的。”
静了一会儿,李白把面吃完,又把两只空碗放上窗台再坐回床沿,越来越清楚地看着杨剪的脊背,又道:“好想吃烤串啊。”
“睡醒了去。”
“说好了我请你吃炸酱面呢?去菜市场就好。就是我刚才又想起来,有一次和罗平安他们在玉渊潭那边吃烤串,吃着吃着就来了一伙儿人跟罗平安吵吵,你看要打起来了,就让我把桌子上所有人的钱包钥匙手机全都抱上,在树坑里站着,他们一群人挡在我前面打架,你也在里面,你是打得最凶的那个,明明和你没什么关系,就这样罗平安还天天说你考了北大就忘了兄弟,最气人的是,你被围在最中间,我梗着脖子还老是看不见你。下次再这样能不能让我也进去一块打啊?”
“那你得保证不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
李白乐了乐,倒上小床,滚到杨剪身后侧躺着,“罗平安还说,你从小就是大哥,有把日本人攻城留下的刺刀,初中就背着它把一伙职高里的小混混从东四十条追到了雍和宫,后来你逃课早退什么的,你们学校保安都不敢拦你,这是真的吗?”
杨剪拍了拍墙,笑了起来。
李白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吸了吸鼻子,自顾自说:“我不好受的时候,就会想这些事,一件一件的……我还有好多呢,能说一个晚上,你感觉好点了吧?”
“嗯,睡吧。”
李白却忽觉不甘,这让他从心脏底下涌出皱巴巴的酸楚,杨剪不想听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鼻子却拱到杨剪胛骨后方。隔着一层布料,他也知道那道伤口在哪里,有多长,这不是经过大脑的举动,所以也完全谈不上控制,他只是把额头抵上杨剪硬邦邦的背,嗅着属于自己的肥皂味,在那条伤痕上面,用自己热乎乎的鼻尖,从始端到末尾,简简单单地蹭了蹭。
也能听到猫头鹰在身后扑棱的那几声,这让李白错觉自己也长出了翅膀。
“不疼了吧。”他说。
“是怎么留下的?”他又问。
“不记得了。”杨剪仍然没有避开。
这成了李白生命中最晶莹剔透的几秒,让他有力气去说,哥,我想抱着你睡。却没有等到杨剪回答,打断这一切的是手机的铃声。杨剪把正在狂震闪烁的小方块从墙与枕头的缝隙间拎出,按了接通放在耳边,然后沉默。
“你在哪儿?”太静了,也太近了,李白听得到尤莉莉的声音。
“你回家了吗?”杨剪问。
“哦,还知道关心我啊,”尤莉莉还是气势汹汹的,她以前从不这样,但是今晚一旦开始,就好像一发不可收,“又跑你弟弟那儿去了?是怎么着,拘俩小时还受了惊是吧,不敢一个人睡觉?”
李白掐起自己手腕上的一层皮。
杨剪也在这时挂掉了电话,按了关机,随手丢在枕边。
接着他转回身来,熟练地扳开李白正做着疑似自残行为的那只手,看着他说:“面对面抱,你还敢吗?”
李白怔了怔,杨剪怎么会这么问,这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现在摆在跟前,他也的确感觉到了胆怯。太过了。他本来只想要一点点。但他浸泡在杨剪忽深忽浅的目光中,好像被晨雾包围了,他在梦游,也不用醒了,好像一只兔子永远躲过了枪眼的瞄准,他点点头,说敢。
说完他就抱了,额头抵住锁骨,呼吸埋入胸膛。这副怀抱他拥有过,但现在是在床上。更让他灵魂出窍的是,杨剪也马上回抱住了他,并很快如孩童般熟睡,只有一颗心没有疲倦,活生生塞给他似的,咚,咚,陪着他的那颗,在黎明中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