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诗韵。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裴唯宁仍觉得一肚子恼火。
三年前她与阿满到扬州游玩,在街头见到一名貌美少女被恶霸欺侮。
少女名为江诗韵,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因父母遭遇意外,迫于生计在市集摆摊。她年轻貌美,温婉动人,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那恶霸便是其中一名。
他仗着在当地颇有权势,不顾江诗韵的推拒,光天化日下便想掳人回去做妾。幸有阿满路见不平,命人帮她解决了麻烦。
江诗韵看出阿满心善,千恩万谢之后,跪地哭求她收留自己。阿满见她柔弱可怜,便收她在身边做了婢女。
本以为这是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谁能想到回京后,江诗韵竟然借着阿满的光,在三哥面前频频示好,更暗地里跟他生了私情?!
三哥那会也是瞎了眼,不顾身份悬殊,向母后提出要娶江诗韵为正妻。母后勃然大怒,将三哥骂得狗血淋头,并声称有她在,江诗韵今生别想踏进端王府半步。
所有人都在逼他们分开,三哥在深思熟虑后选择妥协,而正在此时,他遭遇了一场暗杀,是江诗韵奋不顾身地替他挡下致命一剑……
江诗韵死了。
三哥悲不自胜,失魂落魄了好久,多亏有阿满悉心照料,他才逐渐走出阴影。过了一年多,三哥突然向母后求娶阿满,两人的亲事就此定下。
纵观整件往事,三哥和江诗韵仿佛是一对苦命鸳鸯,经历爱而不得、生死离别等戏码,不知情的旁观者定要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
但事实上,阿满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阿满从小喜欢三哥,打算及笄后向三哥表明心意。可没等到那天,便意外撞破他与江诗韵的私情。面对江诗韵梨花带雨的解释,三哥对她的百般维护,阿满别无他法,唯有笑着祝福。
彼时年仅十三岁的阿满不敢在人前表露丁点异样,唯有面对她时,才会卸下伪装,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裴唯宁悔不当初!
若她当时能看出江诗韵的居心叵测,阻止阿满带她回京便好了。阿满和三哥会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故事里不会有第三者的痕迹。
可惜江诗韵出现了,又庆幸江诗韵死了。
裴唯宁顾不上想法恶不恶毒,她固执地认为,江诗韵有此一劫,是老天爷都认为三哥和阿满是命定的一对。
“阿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裴唯宁撇着嘴道:“江诗韵是哪门子的女主人公,她配吗?”
“你瞧她与三哥,跟故事里男女主的经历十分相似。”
“她身为婢女,不顾你的救命之恩,背主勾搭上三哥,还试图对你取而代之,呵,此等卑鄙行径,哪里够格当话本里的女主?”
薛满摇头,“换个立场想想,他们相爱并无过错。”
裴唯宁朝天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道:“我就问你一句,她知不知晓你喜欢三哥?”
……是知晓的。
薛满不由回忆,江诗韵贴心又聪颖,早在蛛丝马迹间观察出端倪,偶尔会大着胆子调侃几句。她那时候还小,被看穿心事后扭捏不安,佯装生气地命令江诗韵不许多嘴。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她会撞见三哥与江诗韵在假山后面拥抱呢?
薛满感到苦涩不堪,低声喃语:“重要的是,三哥喜欢她。”
裴唯宁见不得她垂头丧气,扶着她的肩,恶声恶气地道:“薛满,你给我清醒一点。江诗韵都死两年了。除非她从坟墓里蹦出来——不,蹦出来也没用,你才是三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薛满被“吼”得精神一振,脑子恢复几分清明,“你说得对,是我想茬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裴唯宁又问:“《旧雨重逢》的结局是什么?”
“我只看到女主死而复生,后面的情节还没看。”
“没看正好,你回去便将它扔掉,换本正常地看。”
“嗯。”薛满扑到她怀里,蹭了蹭道:“小宁,有你真好。”
在薛满看不到的地方,裴唯宁心虚地别开了眼。江诗韵是没可能再捣乱,但听凤仪宫方才的对话,江家借着恩情,又派了个妹妹来纠缠三哥,啊啊啊,这该如何是好!
她眼珠子乱飘,开口试探:“阿满,我问你,要是三哥今后纳妾,你能接受吗?”
“瞎说,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若他犯了糊涂,非要纳妾呢?”
薛满愣住,神色稍显茫然。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接受吗?
她一时没有答案,可脑海中响起阿爹曾说的话。他道:阿满,你是我和你母亲的珍宝,该得到世上独一无二的珍爱。
返程路上,薛满与裴长旭同乘一辆马车。
车内空间宽裕,陈设精巧,案几上摆着熏香茶点,绣着花鸟枝纹的云锦帘络半掀,浮光透过镂空花窗,在两人的肩头恍恍荡荡。
他们隔案跪坐,罕见地没有交谈,各自神游天外。
裴长旭端着半盏茶,目光落在虚空,耳畔回荡着薛皇后的一番话。
她道:你肆意妄为,无非仗着阿满喜欢你,吃准她离不开你。可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磋磨,倘使你执迷不悟,非要与那江家人搅和在一起,那今后无论出了何事,你都要后果自负。
她严词厉色地劝诫,意图像三年前那般逼迫裴长旭妥协,岂料适得其反,硬生生逼出他的逆骨。
不可否认,往日在与江诗韵的相处中,他曾短暂迷失,糊涂地以为能够打破世俗规矩,迎娶一名婢女为妻。
婢女,奴也。
寻常百姓娶妻尚且要论门第,何况是皇家子女?他在母后的耳提面命下,在与父皇的促膝长谈后,及时寻回理智,看清他与江诗韵中间隔着不可跨越的沟壑。
他是皇子,享受了出身带来的荣华权势,势必要肩负起同等的责任与使命。他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皇家颜面,是裴家人百年来在黎民心中铢积寸累的形象。
他无法许她未来。
他硬着心肠斩断情丝,替她另寻佳婿,承诺保她后半生无忧。她没有任何怨言,双眸噙泪,顺从地听他安排。但变故突如其来,他在送她远行时被人追杀,危急时刻,是她舍命救下他。
他眼睁睁见她在怀中断气,心如刀绞,后悔莫及。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错,辜负了她的情意,还连累得她在芳华之年便香消玉殒。多希望时光能倒回,他一定会,他一定会……
斯人已逝,说再多都是枉然。
江诗韵死前曾托他照顾妹妹江书韵,他便往江家送去许多钱财,此事本该了结在此,但去年江家送来信,声称江书韵病入膏肓,希望能到京城谋求一线生机。裴长旭一口应诺,命杜洋将人接到京城,为她请太医,用好药,盼她能恢复健康,替姐姐阅遍大好河山,赏尽人间美景。
他所行所举,皆为弥补。而母后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质问他惦念旧情,要将阿满置于何地?
阿满啊……
裴长旭抬头,凝视少女白净无瑕的脸庞,原本烦闷的心情徐徐平缓。
她微倾着脸,浓密的羽睫半敛,柔亮的青丝挽成凌虚髻,又从耳后捋出两根小辫,编缠着彩色发带,乖巧亦不失灵动。
她在安静地发呆,眼神澄澈,仿若山涧清泉。
“阿满。”
薛满蓦然回神,“三哥?”
“在想什么?”
“没。”薛满笑了下,“坐着无聊,放会空罢了。”
“累了?”
“有点。”
裴长旭猫着身,越过案几坐到她旁边,拍拍右肩道:“来。”
薛满摆手,“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会儿便好。”
“离回去还有两刻钟。”
“我坚持得——”
不等她说完,裴长旭在她腰间一勾,直接将她揽入怀里。
薛满下意识地挣扎,却听他道:“阿满,是我累了,你借我抱一会。”
她迟疑片晌,终归是心软,“好。”
车轱辘在青石板上奔驰,街上人声嘈杂。车厢内,俊美男子拥着俏丽少女,气氛温馨祥和。
薛满对他的怀抱并不陌生,幼时突逢变故,使她有漫长的一段时间害怕入眠,多亏有三哥不分日夜的陪伴,将她从噩梦的沼泽中拽了回来。
她依恋他,将他视为人生的不可或缺,即便知晓他忘不了江诗韵,仍舍不得放手。
能做他的妻子,做他唯一的爱人就好。
“三哥,你今后会纳妾吗?”她忽然问。
他的回答简短利落,“不会。”
薛满弯起唇,思维却背道而驰。裴唯宁性子直爽,是个藏不住秘密的话篓子。她在离宫前说的那些话绝非偶然,兴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难道三哥他……
疑虑在心底来回盘桓,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许多想。
三哥从未欺骗过她,将来也一定不会。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不安,裴长旭道:“阿满,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只是重要吗?
薛满将脸埋在他的胸膛,想追问又问不出口。闷闷不乐间,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药味。
三哥这是病了?
春季的天气忽冷忽热,一不留神便会着凉。
薛满担忧裴长旭的身体,隔了两日亲自下厨,炖了盅茯苓党参乌鸡汤。她守在小厨房一下午,候在火炉旁,边看话本边注意火候。
待水汽顶开盖子,香味四溢后,她用勺子舀出一小碗汤,招手喊来明荟。
“明荟,你来尝尝味道。”
明荟轻吹慢饮,咂了咂嘴,竖起大拇指道:“好喝!”
“当真?”
“当然。”明荟认真地道:“不信您可以去问王爷。”
“成,我这便去找三哥。”
薛满行动力极强,拎着食盒赶往工部找裴长旭,被告知他前脚刚离开衙署。
“他可有说要去何处?”
“端王殿下没说,方才有人急匆匆地赶来传信,没过多久,殿下便跟着离开了。”
薛满返回端王府等候,足足过去半个时辰,依旧没有裴长旭的消息。
鸡汤已凉,表面浮起白色的油花,再无之前的鲜香诱人。
薛满只得倒了它,按捺着失望想:无碍,明天再做一回便是。
与此同时,郊外的南溪别院中,亦有人在谈论着端王裴长旭。
这是间精致典雅的厢房,精致的雕花床,奢丽的梳妆台,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竹制软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药味。
婢女敲过门后,端着托盘进来,朝床内侧身躺着的女子轻喊:“小姐,您该喝药了。”
女子掀开被褥,缓慢地坐起身,问:“殿下来了吗?”
婢女竹香摇头,“还未。”
女子道:“那便再等等。”
“可大夫叮嘱过,药要趁热喝……”
“是喝药重要,还是你主子的未来重要?”
竹香一惊,忙道:“是奴婢考虑不周。”
女子掏出白帕,掩唇轻咳几声,如愿见到帕子染上点点猩红。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旁的竹香却胆战心惊。
“小姐,奴婢按您说的减少了药剂分量,但眼看着您的病越来越重,万一弄巧成拙可怎么办?”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女子正是江书韵,她年约十七八,相貌生得极美。鹅蛋脸,柳叶眉,琼鼻樱口,气质如兰。因常年生病的关系,她几乎足不出户,肤色白得发光,配着弱柳扶风般的身形,使人不自觉地心生怜意。
竹香忍不住道:“小姐,这会是白天,端王殿下正忙着,怕是要很晚才来。”
“他几时来,我便几时喝药。”
“那他要是不来呢?”
“他会来。”江书韵轻抚脸颊,意味深长地道:“只要我有这张脸,他便必须得来。”
毕竟,她与姐姐江诗韵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