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厌拉开椅子,黑沉沉的眼睛在餐厅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和温暖,他勾起笑来,“有这么好吃?”
南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好久没吃到这种刚出锅的热饭热菜了。
自从陈厌手受伤后她就不太让他进厨房了,怕不利于他恢复。虽然他一直说没关系,但她哪里好意思呢。
这几个月每天除了外卖就是便利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冷了的关系,以前她觉得三明治吃起来挺方便的,现在连吃两顿她就胃痛了。
说到底还是之前被陈厌养娇了胃口。
热腾腾的米饭和酱汁完美融合,腿排又嫩又多汁,简直是人间至味。
她又连吃了好几口。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也跟着暖起来。
南蓁抬眼望向餐桌对面的少年,他吃相依旧斯文,只是左手似乎仍不便捷,抽纸巾这样简单的动作他都要放下勺子用右手去做。
想到他上次说伤口不舒服,她轻声道:“这周我陪你去复查吧。”
陈厌顿了顿,“你不用加班吗?”
“不用。”南蓁眨了眨眼睛,“哪有那么多班加。”
“周六你只用上半天课吧?放学了我去接你。”
他没立刻回答,用筷子将自己饭上的鸡排夹到南蓁碗里,“你多吃点。”
南蓁看着他,“怎么了,你不愿意啊?”
相处这么久了,他没答应就是拒绝这种事,南蓁还是懂的。
她咬了口脆嫩的鸡排,是他给的那块。
“怕人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什么人?”
她超乎寻常的敏锐让陈厌不由抬起了眼,“没有。”
“那怎么了?”南蓁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但对陈厌,她总是忍不住多问一点。
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法完全了解他。
默了默,陈厌开口,似乎不太情愿,“你记得去医院接我出院的同学吗。”
南蓁想了下,“方力何?”
她回答的这么快。
陈厌眉心一皱,“你记得他?”
南蓁喝了口水,“当然。”那么油嘴滑舌的高中生,实属罕见。
陈厌眼里阴阴的,“他也说你很漂亮。”
“所以?”
这跟他不愿意让她去他学校有关系吗?
陈厌再度沉默,眉间的阴云更多了,好像不想说下去,但南蓁一直望着他。
他低声,“我不想他见你。”
“……”
南蓁第一反应是这俩是不是又在学校闯什么祸了,但这个想法很快被推翻。
陈厌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仿佛流浪动物好不容易找到了领养家庭,那份久违的温暖和归属感还没享受太久就要继续出去流浪,他幽怨地说:“他会抢走你的。”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南蓁哑口一瞬,再出声时,声音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干嘛这么想?”
少年眼睫低垂,浅薄的灰色阴影在他眼下投出一片忧郁,“过了这么久你都记得他名字,可你见到我的时候却认不出我。”
“......”
没料到会被翻旧账,南蓁有些哭笑不得,“那是因为你变了很多呀,变帅了,也长高了。嗯,如果只是记名字的话,我跟你都三年没见了,不也没把你给忘了?”
她哄小孩子一样,陈厌眼里才终于有了些光亮,
“是这样么?”
南蓁莞尔,“是啊。”
陈厌又问,“那你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赶我走,对不对?”
她脱口而出:“我怎么会赶你走?”
虽然是有点奇怪的占有欲,但也顶多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玩具的幼稚心理。
比起深不可测,陈厌现在看起来更像个没安全感的小朋友。
这荒谬的软弱激起南蓁的保护欲,她心软得不行,“傻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要你乖乖听话,就算以后...以后上了大学也可以随时回来我这里,好不好?”
“回来?”他在嘴里咀嚼这两个字。
“都住这么久了,这已经是你的家了不是吗?没人能抢走你的家。”南蓁温柔地安抚他。
陈厌眸光滞涩,“家?”
“那你呢?要怎么样,你才会永远陪着我?”
他神情执拗,眼里明暗不定的幽光扰得南蓁一阵心慌意乱。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比起游静云,陈厌现在更依赖她。
但依赖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值得,也无法被他这样依赖。
不太自然地别开眼去,南蓁回避了他眼中的期待,淡声,“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的。陈厌,你得明白,永远陪着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只有我自己?”
陈厌近乎失神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心头仿佛被什么压着,闷闷的喘不过气。
南蓁突然站起来,留下一句,“我有点事要做,东西放着我明天早上再收拾。”转身上楼。
冬夜冰凉。
餐桌上已经冷掉的鸡排饭几乎凝固。
没有味道和声音,头顶吊灯的暖色也被冻成了冰。
陈厌垂眸坐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比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家具都要死气沉沉。
失去光亮的黑色眼眸像流星划过的夜空,短暂的明亮过后是更加寂寥的黑暗。
他已经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了。
嚯地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利鸣。
这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
他抬头看着二楼的方向。
黑眸中有阴暗翻涌。
南蓁下午去见了章俊良。
永清商会自本土起家,一路做大,巅峰时期在国内的商会排行里稳占前五。不过前几年他们宣布退出国内的商会排名,从那之后其涵盖范围和掌握资金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这种实力雄厚的机构会选择同创文这种小公司合作本就可疑,但章俊良见到她时毫不意外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以前南振国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南蓁和这群商会的人一块吃饭,那些人里南蓁最不喜欢的就是章俊良。
他面相虽和善,但就是感觉不像好人。
大约是因为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就算里面装着满满的慈爱,却仍让人有种正在被算计的错觉。
不过人不可貌相,彼时不过是个秘书长的章俊良,后来不仅跃升成为会长,更是南振国死后为数不多还愿意对他们家施以援手的人之一。
当时公司欠商会一笔款项,数字对彼时的南蓁来说算是巨款,章俊良知晓后直接撕了欠条,让她不必再还这笔钱了。
这份恩情,南蓁至今记在心里。
至少有七八年没见,同记忆里的一样,虽早已年过半百,但章俊良面带微笑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可能是生活太过优渥,略显富态的下巴甚至还有几分亲和力。
他亲切喊她“蓁蓁。”时,那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莫名又萦绕在南蓁心头,挥之不去。
会长办公室里,章俊良热络的态度让南蓁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南大小姐,但他始终没有上前一步,只是等着南蓁过去和他虚假拥抱。
这种上位者虚伪的亲切让南蓁眼色里闪过一丝冷淡。
‘章伯伯,好久没见您了,您气色更好了。’她维持着和他一样的热情。
‘哈哈,你这丫头就会哄着我高兴。’没人不喜欢听夸奖,尤其是从这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夸奖。
章俊良脸上的笑容实了两分,热情地邀南蓁到一边的会客沙发上坐,‘来来来,快坐。尝尝我这里的茶叶,有没有以前你爸爸的好喝。’
他这么快就提到了南振国,南蓁挂不住强装的热络,笑容淡下去许多,‘我爸爸虽然爱茶,但他不懂收藏,自然没有章会长您这里的茶叶名贵了。’
从章伯伯变成章会长,章俊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秘书给两人沏好茶便退了出去。
静谧的茶香飘了满室。
寒暄过后,南蓁切入正题,‘章会长,我今天是代表我们公司来的。永清商会这次的宣传电影拍摄初步方案都已经拟好了,下周即可开机,不过有些细节我们好像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所以我特意来问一下您的意见。’
章俊良咂了口茶水,态度非常和蔼,‘就这事啊,早说你在创文做事,何必这么麻烦呢。一个宣传片嘛,当然是你说怎么拍我们就怎么拍啦。你放心,资金这块不是问题。’
这次的电影虽说只做宣传用,但投资竟然高达八百万。
南蓁初看这数字还惊讶了一把,不过看了眼投资方是永清商会,她又不奇怪了。
看章俊良这财大气粗的架势,估计这片子投资八百万他还嫌少了。
但这次宣传片不过是他们的题外话。
真正的合作是从南蓁提出他当年的承诺开始。
‘章伯伯,您之前说过,如果我想调查当年我爸爸的案子,您会帮我的。这句话,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章俊良似乎正等着她说这句话,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一眯,‘当然算。不过你也知道这种事一般都很难调查,除非你手里已经有了证据,不然......’
他在试探她。
南蓁倒也不介意把底牌亮给他看。
‘我没有证据。’
章俊良闻言并不意外,‘既然这样,那我也......’
无能为力四个字还没说出口。
南蓁淡声道:‘但我有陈厌。’
……
今晚厨房里的意外,起因是她从商会出来后的这一晚上都过得恍恍惚惚。
所有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这应该是件好事,可南蓁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不断在脑中复盘傍晚的见面,发现章俊良从一开始就不意外她的到访,甚至知道她快升职了。
换做以前,他知道这些无可厚非。
但现在呢?
她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他会不会对她关注得太过了?
况且他最后提出的条件是——
‘把他给我。’……
陈厌空洞的神情蓦地闪进脑海。
‘要怎么样,你才会永远陪着我?’……
他呢喃的嗓音魔咒一样在耳边重放,不断循环拷打着南蓁的良心。
那双深潭般幽暗的漆黑双眸,泛起细密的波光,闪闪发亮的,是对她的依赖与信任。
如果有天他知道自己像物品一样被人拿去做交换,他会怎么样?
南蓁不敢想。
无论她如何说服自己,陈厌迟早是会离开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她都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她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她根本就不是个人。
懊恼地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南蓁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他的眼睛。
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晚上,她终于成功把自己弄晕了。
……
午夜幽静。
丝丝凉意沁在空气里的每一处角落。
抬高的地台上,简易床垫旁散落了几张画纸。
画纸没有填色,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一幅春日桃林。
灰白的花瓣漫天飞舞,无尽凄凉。
黯淡的夜色里,少年颀长的剪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门帘。
床上的女人已经睡着了。
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稿,陈厌近距离地注视着她的睡颜。
南蓁睡得很沉,一头如海浪般的墨色发丝微微蜷曲着散在枕上,柔白的侧脸恬静又温和。
她美得像海上升起的月光,静谧,皎洁,纯净,无暇。
指节勾起她鬓边的碎发,顺着耳根缓缓流向削尖的下巴。
仿佛在抚摸一件无价的艺术品,陈厌屏住呼吸,手指的动作轻柔到恍若不觉。
忽然,她一只手掉出了被子,搭在床沿。
纤弱无骨的手腕在昏暗中似乎散发着莹润的微光,指引他依偎着她坐下来。
少年眼底晦涩的沉迷近乎病态。
有旖旎的芬芳在这夜里静静流淌。
他低下头去,伏在床边,南蓁垂下的手正好落在他的脸侧,轻轻的,像在抚摸。
他没说谎。
掌心里的伤口一到夜里便如万蚁啃食,血管、神经、肌肉一丝丝重建,钻心刺痒。
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种新生的律动,这比受伤更难熬。
只有待在她身边才能得一些安宁。
反手覆住她的手背,更多地贴着她,好像她也在贴紧他一样。
陈厌餍足地闭上眼睛,所有无法言说的暗涌都在这一刻销声匿迹。
冬天好冷啊。
可是没关系。
除了死亡。
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