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添置文物,新馆近几天闭门谢客。
晌午一过,艳阳落到旁边,室内完全成了阴凉区。
中央空调的风吹得身上一阵阵冷。
文物必须在恒温条件保存,她去储物间拿了个厚毛毯,转着手上的碳素笔,在白纸上誊抄。
得在旅游季前把演讲稿敲定。
细碎发梢散下,遮住视线,锦棠从归置整齐的收纳盒里拿了个发夹。
商场二十元店买的,塑料感挺重的珍珠款,偏偏她戴着好看。
也显贵。
沈悠宜说过,她这张脸,簪根筷子都漂亮。
光洁的地面砖上落了一个窈窕倒影,淡淡晕着自然柔和的光。
兀然,桌边摆着的手机嗡嗡作响。
顿了下笔,纸张晕出深黑色的墨点,侧目,她的视线落在亮起的屏幕上。
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微微蹙眉,她的脸沾上愁容,本能抗拒着回复消息。
正巧,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零零碎碎,像是几个人。
掀开盖着的毛毯叠好放回原处,没合笔帽,黑色墨迹就贴在圆珠周围。
起身,她捞起旁边的扩音器,以为是参观游客不小心走错了馆。
门外是一片遮挡住的阴凉地。
老馆长带着几个人走进来,给冷潮的展厅卷进些阳光暖意。
见状,她刚酝酿好的话卡在喉咙里。
“锦棠,你去把后面商用馆的钥匙拿过来。”
微微一滞,平日里都不见这位的身影,听说他就在办公室里赏花逗鸟。
等着几月后退休。
锦棠入职半年,上次电视台的记者来做访谈,都没见到这位老馆长。
默不作声,她去取展厅的钥匙串,很重的两盘,大大小小的玻璃柜都配置了一把。
远处,声音越来越近。
“我们少爷这会在墓园那边陪着,估计得一会才能过来。”
锦棠记得,后山是片墓地。
老馆长点点头表示理解,江家业大,规矩冗多繁杂。
锦棠拎着两串钥匙入众人眼。
“这是锦棠,我们馆里的讲解员。”老馆长这么介绍一番,让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
说是后续有事,可以直接跟她联系。
为首的那个人姓韩,锦棠跟着喊他韩特助。
礼貌点头,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两个字映入眼帘。
京城这地界,江氏声名大噪。
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
或是冷气吹久了,锦棠的指尖末端有些凉,目光在这张白色方卡上停滞几秒。
“咱们先进去瞧着。”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绪,馆长在前面引路。
后方几步,锦棠掌心里攥出一层薄汗,风一过,泛起淡淡凉意。
之前听沈悠宜说过,不少有钱人在拍卖藏品后怕保管不当,会特意租赁博物馆的商用地进行储存。
只不过要层层申请,流程繁琐,还得缴纳一大笔保存费。
鉴明真伪,每天烧钱如流水。
商用馆内的恒温下,几方玻璃柜都有不同署名。
新馆没启用之前,也算私人馆,所以钥匙都是放在一处的。
锦棠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
素日里,总不可能给旅客讲解别人买下的物什。
再者说,他们博物馆的藏品也不允许拍卖。
至于这些,多是艺术展或个人征集来的,价格不菲。
老馆长笑着引他们去最中间的展柜,“就是这幅棋盘了。”
条纹凹陷,两碗黑白棋被盖子蒙住。
盘身做工精细,保存得也妥帖。
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断断续续进行。
齐肆伸手扇风,这天在墓园站两个小时,人都烤化了。
博物馆园禁车,久站,连大门到新馆这几步都略显漫长。
齐肆累得直喘气,抱怨道:“不是,小叔,一副棋你用得着放这吗?”
锦棠没转身。
以前总听馆里的同事抱怨,说是明明有些人世俗,看不懂历史遗迹的文物美,却偏偏要来掺和这么一下。
有钱,但没什么文化积淀。
矮子看戏,大抵就是她们这番形容。
锦棠倒是并不排斥这些。
在听到齐肆声音的后一秒,旁边的韩特助先一步往回撤。
“少爷您小点声,这是博物馆。”
齐肆“哦”了一下,主动噤声。
他口中所谓的小叔,就在两步开外的门槛外。
众人目光悉数落在展厅玻璃柜时,江少珩凉凉掠过的一眼,定在别处。
隔着一段距离,她的长发被挽起,展厅柔光落在白皙的脖颈上。
熟悉的背影闯进视野。
近看,有种和田碧玉的温凉气质,像是扎根在这博物馆里的。
珠联璧合。
彼时,她忽地回过身,偏偏被上面来的老馆长挡住了眉眼。
“你这孩子,离开半年多,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轻描淡写偏了视线,江少珩淡笑,从实说:“最近生意上的事多。”
微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博物馆,回荡起伏。
锦棠不由自主望向声音的主人。
黑色衬衫,他单手摘下鼻梁架着的金边眼镜,骨节分明。
立于昏暗的博物馆内,江少珩本人,就是件不可方物的藏品。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像幅名画,只能远观那种。
造物主还是偏爱了有些人十分。
小小门槛,却隔绝了两个人之间遥遥几步的距离。
像是不经意间的捕捉到她的视线,江少珩猝不及防一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撞进平静无澜又深邃的海。
迎接的,只是她自己内心的波涛涟漪。
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被推着走。
掌心的两盘钥匙差点没拿稳,刚刚风干的湿润又重新折回。
内心涌动的情绪压抑,她在慌忙中往别处看。
偏偏这时,馆长带着她喊人。
锦棠在心跳叫嚣中听到了他的姓氏,手里那串钥匙没来由得沉,慢慢坠落。
颔首低眉,她叫了一声:“江少爷。”
短短几秒,她在心里滤掉了很多种称呼,匆忙下,她拾起旁边人刚刚喊的。
生硬又别扭,没抬眸看他。
眼见,对面的人环抱双臂,在雅致的冷调灯光下挑挑眉。
这个称呼,似乎鲜少有人规规矩矩地喊。
失笑,想来她真当自己是民国那会深宅大院里的少爷了。
一字一顿,锦棠是在国际报纸见过这人的,金融版面,他只身矜贵地坐在软皮沙发上。
江少珩,她知道这个的名字。
在头版被加粗印黑。
本人要清瘦些,他比芸芸众生的看客还肆意懒散。
大致是当初上镜角度问题,如今远远见他,不似商人的市侩。
有种书香门第的贵气。
锦棠捂着手里的钥匙串,怕碰撞的杂音扰了这方清静。
老馆长带他去看安置在玻璃柜的棋盘。
一串长数字刻在木制底座上,锦棠吸了口馆内的凉气。
老馆长移过视线,缓缓开口:“锦棠,把这玻璃柜打开。”
钥匙只在她手上。
几步上前,蹲身,锦棠的眼睛在圆盘上找到对应号码,似乎是新存的拍卖品,没有生锈的痕迹。
落在最显眼的位置。
雾光像被打散一般,在玻璃柜挪至别处时,棋盘格的纹路没那么显眼,淡了许多。
旁边,齐肆凑到展台看了两眼,笑着问:“小叔,这棋盘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好歹是贺寿。
他一向对这些没研究。
笑而不语,江少珩示意让人搬走。
齐肆捧着一碗棋,顺着细弱的冷调灯看过去,圆润的子泛着墨绿色的光。
这是云子,价格不菲。
那日,她忽然想起沈悠宜的话,在绝对的身份悬殊下,有些人一辈子也就见这一次。
痰迷般的,她叫住了那个身影。
江少珩在暗沉的光中回眸,眉目缱绻,没什么不耐。
“您的这种云子还是得用起来,总摆着容易碎。”
她讲得是实话。
老馆长递过来一个不悦的眼神,刚想着说点什么,看见江少珩展颜,似乎也没嫌她冒昧。
锦棠大学读的文物修复专业,后来考进博物馆,对这些东西渐渐生疏了。
浅显的记忆总归还在。
闻声,男人脚步一顿,随手掀开齐肆手里那碗黑子,拿了一颗。
他勾唇笑笑,“行,听你的。”
这四个字,带了些许疏懒,音调平平。
第二次,他们的目光交汇。
锦棠在他的无意言论中微微滞住,室外,阳光从门边挤进来。
江少珩的一半身影浴在明光里,像介于雅俗之间。
老馆长送他们回去。
齐肆带着人先回老洋房,江少珩借故,说自己要抽根烟。
他没有折回来,只是站在远处的树荫下,距离新馆几米之外的空地。
室内,锦棠置于桌面的笔被风吹干,怎么都不下墨,她甩了两下,还是作罢丢进垃圾桶。
她在馆内偷偷瞄向远处的人。
锦棠想去买支新笔,又担心景区的物价。
手捏成拳,起身,就这么悬着一颗心路过江少珩的身边。
暖风好像在刻意拉动他们之间的距离,或者一开始,她就是别有目的。
“锦棠?”嘴里咬着没点燃的烟,眼见她走过来又撤下。
单手插兜,他意图不明。
她想,会不会是自己扰人清静。
锦棠的步子停了,金色的名牌在胸前晕成个亮点。
听老馆长这么叫,这名字,倒是挺衬她。
“送你。”江少珩抬手,示意她。
一颗冰冰凉凉的云子躺在她掌心,锦棠才意识到,这是那副棋。
滴出来的工艺品,一颗千万元。
这是玉石的,像琼脂,光滑细腻。
她在书上见过,说是好的云子通体是墨绿色,没什么非黑即白。
锦棠推拒:“这个……很贵。”
他的袖口卷了一圈,似是无意,冰凉指尖划过锦棠的掌心。
“应该的,见面礼。”
一面抵千金,她默默当是这个意思,他会给很多人都送这个礼吗……
锦棠没敢多猜,却私心收下了。
逆着光,她微微抬起手臂,指尖捏着的云子亮得通透。
没有一丝杂质。
宽肩窄腰,在阳光区,他的影子被慢慢拉长。
越行越远。
余光所及之处,锦棠见到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
就这么从馆前隐入后山,这次,她看清了车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雷和营养液!
老婆们有用不上的营养液都给我投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