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有隔膜是正常的现象,没有隔膜倒是例外。所谓隔膜,是指沟通有障碍。因此,感觉到隔膜,前提是有沟通的愿望,我们对那些自己不曾想到要与之沟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隔膜的。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因为发现了隔膜的存在而真正感到痛苦呢?当然是在我们内心非常在乎那个人、非常在乎彼此的关系的时候。这就是在爱情和亲密的私人友谊中发生的情况。这时候我们不但有强烈的沟通愿望,而且往往自以为已经有了沟通的事实,可是突然,不和谐音出现了,也许是对方的一句话使我们感觉不是滋味,也许是对方的一个行为使我们受了伤害,裂痕出现了。昨天我们越是感觉心心相印,今天的裂痕就越是使我们疼痛,我们的隔膜感就越是尖锐鲜明。
排除掉那种纯粹因为误会产生的龃龉不说,这种亲密者之间的隔膜感缘何而生?我认为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隔膜本来就存在着,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了而已。这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原来的沟通基本上是错觉,实际上彼此心灵的差距非常大,大到完全不足以成为情人和朋友,而现在不过是因了某种刺激,原来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作为当事人,这时候必定会感到异常的失望和沮丧,但我认为不必太惋惜,唯一令人惋惜的是你曾经为之浪费了宝贵的感情和光阴。只要你的确认清了巨大隔膜的存在,就千万不要试图去挽救什么,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当然,也用不着从此成为仇人,再大的隔膜也构不成敌对。相反,如果有一方偏不肯正视事实,仍然强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倒很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激起厌恶,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仇恨。
另一种情形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原来隐藏着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差距显露出来了。这并不表明原来的沟通是误解,应该说沟通基本上是事实,但是,与此并存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便是:因为人类心灵的个别性和复杂性,沟通必然是有限度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首先,高质量的交往应该是心灵最深层次的相通,同时对那些不能沟通的方面互相予以尊重。其次,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即使无法有深层的沟通,也未必意味着不能在一起相处。博大精深如歌德,不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比较平庸的克里斯蒂娜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厮守了一辈子吗?当然,歌德一生中不乏深层的沟通,例如与席勒,与贝蒂娜,以及通过他的作品而与一切潜在的知音。歌德显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与精神交流是两回事,隔膜的存在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你可以说他具备智者的胸怀,也可以说他具备凡人的常识。与歌德相反,荷尔德林用纯粹精神的尺度衡量世俗的人际关系,感觉到的是与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可穿透的隔膜,结果在自闭中度过了凄凉的一生。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