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没有门,只有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挡着。
我掀开门帘走进去,看到老旧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男人,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被子脏兮兮的早已看不出本色。
他苍老了许多,人也消瘦了许多,身体被薄被勾勒出瘦瘦一个人形来。
寸短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仿佛许久没洗过头了,油腻腻的。
脸颊凹进去,眼珠却凸出来,脸颊上布满老年班,两片唇薄薄的,唇边满是皱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皮肤枯老得像松树皮,手背上插着针头,透明的药液正缓缓地输进去。
他和楚远潺差不多的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一些,却苍老得比何雄城还要厉害,说他七八十岁都有人信。
卧室里一股子浓浓的酒味,床下是歪歪倒倒的酒瓶子,他依旧酗酒。
虽然整整十七年没见了,而他也早已苍老不堪,可看到他,我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他的巴掌就会打到我头上和身上一样。
时隔几十年,幼时发生的事情排山倒海般地涌入我的脑海中。
我站在那里僵立不动,仿佛入定了似的。
“鸢鸢,你怎么了?”何深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将我唤回现实。
过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朝他摇摇头,“没事。”
我回头喊保镖把礼盒全搬进卧室里来。
来得匆忙,我给赵银生带的是全是适合老年人吃的一些保养品,有老山参,进口燕窝,鹿茸粉之类。
赵银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有些丧气地说:“你十几年……不来看我,来就带这个?为什么不带、带酒?我爱喝、喝酒。”
他身子虚弱,说话得断断续续。
楚烟霏说他快要死了,居然还吵着要酒喝。
果然可怜之人,必有让人讨嫌之处。
楚烟霏拉下脸,凶他:“人都要死了,还惦记着酒,你要是不喝酒,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赵银行掀了下眼皮,苦笑一声,“死了好,死了好,你不是……巴不得我快死吗?你是我亲生闺女,却连声‘爸爸’都不肯、不肯喊我。”
楚烟霏以他为耻。
一直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柳云毓夫妇的亲生女儿,却是他和秦兰枝的女儿,怎么又会喊他“爸爸”呢。
如今听赵银生这样说,楚烟霏冷笑一声,语气尖酸地对他说:“你又没把我养大,我能来看你一眼,就已经给了你很大面子了,还指望我喊你爸爸?想得美。”
赵银生闭上眼睛,松皱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对楚烟霏的尖酸和刻薄早已麻木。
我问楚烟霏:“他得了什么病?”
“酒精肝,胃癌。”
“病因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酗酒呗,天天把酒当成水喝,空着肚子就喝,铁打的胃也会喝坏。”楚烟霏满腹牢骚。
“为什么不送去医院治疗呢?”
“晚期。”楚烟霏回答得相当冷血,“没必要治了,浪费钱。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那么多闲钱给他治病?你要是肯发善心,就送他去医院治治呗。”
赵银生同我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小时候对我动辄就是打和骂,还有各种冷眼和语言暴力伤害,甚至有次拽着我的耳朵,将我推进门前的臭水沟里,扬言要淹死我这个赔钱货。
我来看他最后一眼,已是尽了最大的力。
楚烟霏见我没反应,冷嗤一声,“你也不想给他治是吧?他白把养你这么大了,白眼狼!”
又来这一套说辞。
赵银生养我到十三岁,我每天饿着肚子,还要受他和秦兰枝还有那个所谓的“奶奶”的轮番打骂,没死已算我命大。
这也算把我养这么大?
“我是得感谢他,感谢他从小对我的打骂,让我小小年纪就得了抑郁症,直到现在还在吃药,接受心理医生治疗。不就是癌症吗?我二十出头就得过,没什么可怕的。”
楚烟霏不吭声了,脸上一副“活该你倒霉”的表情。
她原本在何深霖面前,还会装一装乖,这几年被何深霖一直拒绝,也早就对他死了心了,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何深霖面无表情地看向楚烟霏,眼里闪过一丝轻诧,仿佛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反问道:“你这个亲生女儿的命都是他给的,没有他就没有你,你为什么不给他治呢?”
不就是道德绑架吗?我也会。
“我才要不做他的女儿呢,被这种人生出来,还不如当时死掉的好。”楚烟霏一脸嫌弃。
赵银生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拉着脸不吭声,偶尔哀吟一声。
床边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桌子上放着止疼药。
胃癌后期十分痛苦,不吃止疼药,压根就无法忍受。
我喊屋外的保镖去车子后备箱里,把钱拿过来,放到赵银生的床头上,有一百万。
我指着那些钱,对他说:“抱歉,我没办法出力,出点钱还是可以的,这些钱就给你治病吧。”
赵银生原本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看到一捆一捆粉哗哗的票子不停地往他床上放,眼里顿时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仿佛回光返照似的。
他本性贪婪,之前曾经数次打电话问我要钱,甚至要挟我,不过我没惯着他。
如今拿这些钱“砸”他,不过是争当年的一口气,想让他知道,女孩子不一定是赔钱货,有的女儿比儿子更有用。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喧哗声。
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皮肤黝黑,五官普通,长得很敦实,一双眼睛细细长长,浮肿着,和赵银生年轻时有那么点儿像。
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右手臂上纹着一条龙,但因为纹身师傅手艺拙劣,纹得不伦不类的。
赵银生看到他进来,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偏过头对我说:“小鸢,这是你弟弟赵耀,小耀。我就要死了,以后、以后他就托付给你了。”
楚烟霏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甩掉一个包袱似的,
敢情叫我来,道歉是假,临终托孤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