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昨晚的“巧遇”苏活了翠微的心房,一早天刚亮起,她人己现身后院,拿著花婶给她的锄头铁?等工具,还有一小袋萝卜子,殷殷勤勤地翻土播种,忙得不亦乐乎。
花婶备好早膳,隔著后院围墙瞅著她喊:“瞧瞧你热得一头汗,风寒是好了没啊?”
“我没事了。”她擦擦额上汗滴微笑。“动一动身体反而舒服,我还剩下一点点,弄好马上进去。”
“你说的啊,你不来我不开饭啊。”说完,花婶帮忙把闲著不用的锄头,扛著进了屋里。
翠微继续埋头工作,她抓著铁?木柄,一凿一凿扎实地把泥地锄松,待忙完最后两畦土,她边捶著发酸的腰杆打算进屋里,突然,斜后方一阵奇怪的喷气声,让她起了警觉。
她立刻扭身去看。
一看,人就傻住了。
是一头狼!它前胸与脖子长著大片灰白色的细毛,两只像椎子似的金黄色眼睛勾勾地瞪著她。
瞧它肚腹空瘪、毛色灰黯,翠撇明白了,大概是前一阵雨下得它无处觅食,才会游荡到山腹近人处。一般说来,大狼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以往在山下,翠微也曾遇过狼袭,差别只在当时她身旁还有其他人,这一回,她却得独自面对。
她很清楚自己这时候绝对不能流露惊惧神色——虽然双腿早己惊得瑟瑟发抖,可她仍旧屏气装出大无畏神态,半侧身摸索地上的铁?。
只要抓到它,她就有东西防身了!
就在她指尖堪堪触上木柄时候,大狼似是感应著危险似,蹬腿朝她扑来——
“啊!”
一声尖嚷划破山林,翠微死抓著铁?堵住大狼利口,大狼咆哮扑咬,撕开她半截衣袖,她忙趁大狼甩头吐衣,拔腿狂奔。
就在她感觉大狼鼻息几快贴上她颈脖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爆喝。
“翠微,直直往前跑,别回头!”
是少爷!她脸一喜望向声音来处,他来救她了!
正打算到花厅用膳的他听见尖叫,脚一蹬立刻朝后院奔来。
一见大狼不死心追在翠微后头,他踢开后院搁放工具的库房,抓起副硕大的钢镫用力对砸。
当——
剌耳撞击声回荡山林,对狼来说,这等不寻常的钢铁声响,相当具有威吓力。只见大狼狂追的脚步一滞,就这么一点空档,己够黑羽做出反应。
他将手上的钢镫猛往大狼的利口砸,大狼甩了下头避开,可四腿一旋又接著朝黑羽腿上扑。
翠微捧著心窝觑著一人一狼撕杀,一忽儿大狼张牙几要咬住黑羽手臂,却又被他眼尖退开。
黑羽无意伤害大狼,他只想消极地驱它离开院子。在蒲泽有个传说,说蒲泽第一代先祖,是个能使唤狼群的异者,当时人们还给了他一个封号,叫那位先祖“狼王”。所以对狼,黑羽总怀著一分敬意。
可大狼却无感于黑羽的厚道,只当他脆弱可欺。趁他几番收手,它猛地一个纵跳,向准黑羽咽喉狠狠扑咬。
这怎么成!翠微身子动得比脑子快,正当大狼利牙堪堪咬上黑羽脖子,她一扭身冲到它身后,揪住它尾巴使劲一拽。
大狼吃痛后退,回头嘶咬不成,立刻抬高后腿,用力一踢,正中翠微肚腹。
“翠微——”黑羽惊呼。
只见她瘦小的身子像飞絮般高高抛起,黑羽再顾不得网开一面的善心,他抡起钢镫朝大狼头侧痛砸,大狼惨一声。他一见大狼倒地,立刻奔到翠微身边,抱起她软若无骨的身子。
她昏昏然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颜,连在这个时侯,她脑子里惦的,仍然是眼前人的安危。
“少爷……您……没伤著吧?”她一双沾泥的手抚过他颊侧,留下一抹泥印子。
“没有,我没受伤。”他手捂住她流著红血的脑勺,痛心疾首。
全是他的错。他眼一眺,脚边沾著鲜血的石块。要不是他对大狼动了妇人之仁,早狠心杀了它,她现也不会为了救他磕伤了脑袋。
“大狼……”她混沌的眼望向瘫昏在旁的大狼,说了句叫他心一揪的话。“没有错……您不要杀它。”
黑羽咬牙。她定是看出他方才的犹豫,所以才主动替大狼求情,目的是不想让他太过内疚。
这家伙——会不会善良过头了!他吸口气,稳稳抱著她站起。
“我不会伤它,你不要再说话,我马上抱你进去。”
翠微这一摔,伤得颇重,需要人时不时在旁盯著,以防她翻动又拉扯了伤口。但“浸月邸”人手本就不足,朗叔身负外出采买的工作,花婶则是得灶房厅堂两头跑。要用膳时刻一近,昏睡不醒的翠微一定没人看顾。
黑羽早料到会有这景况,一把翠微送进客房,他立刻向花婶提出要求——
“让我分担照顾她吧。”
花婶伺侯黑羽习惯了,初一听,就想拒绝他的援助,可话还没出口,她忽然间想到,这可是增进两人感情的好方法啊!
于是,她立刻改口说:“那就有劳少爷了。”
黑羽对翠微受伤很是愧疚,照顾起来丝毫不觉得苦。平常花婶不忙时,他会回房小睡片刻,只是没一会儿又见他转回客房,忧心忡忡地望著翠微睡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一直在想,这丫头昏过去就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他多怕她就应了花婶的担心,真的一睡不起了。
只要花婶一没在房里,就会见他时不时伸手碰碰她鼻下——虽然他知道如此动作极傻,可他就是没办法。
他说不上来心头的感觉,以往救了被猎人伤著的飞禽走兽,他虽也细心照顾,但心情绝没像此刻一样,提心吊胆——那种感觉,好似她若真的一睡不起,他身上某个部分,也会跟著枯了一样。
为什么?望著她沉沉的睡脸,他百思不解。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人相识也才短短几天,为什么她能住进他心里那么深的地方,让他即使连睡著,梦里也全都是她?
为什么一想起她纯真的笑,他心头就会涌起一股暖热——那股暖热,他扪心想,多久没感受过了?
为什么是她?在她昏迷之中他不时坐在她床边思考这事,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是,他却不敢——或者说,现在还不愿意承认。
翠微足足昏了三天。
迷迷茫转醒时,乍见还不熟悉的床架,她头一个唤的是:“姊姊?”
感觉她好像还停在梦中,她依稀记得自己回到河边小屋,在里边遇上她从小相伴著长大的姊姊,还有她每晚盖著的棉被和床榻。每张桌子每只用过的碗飘,都教她无比怀念。
可她看见的景况,却没她先前想的如意。
她看见姊姊一个人孤单单,屋子里外冷清清的,一点都不像正在筹办喜事的样子……
是梦吗?她怔怔地瞪著床架半响,直到有只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才发现房里不止她一人。
“少爷?!”
黑羽很明显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傻掉了,不认得我了。”刚看她醒来眼珠却定定瞪著,动也不动,他还以为她怎么了。
怎么可能!翠微转头冲著他笑,可这一动,却换来她脑后—阵剌疼。
“痛——”
“别动。”他按住她额头。“你后脑伤著,这几日动作轻点,会疼。”
“所以,我睡很久了?”
她是看见窗外的槿树,忽儿开了满树红,才有此一问。
早先,还连朵花苞也没有呢!
他告诉她时间。“这几日花婶吓坏了,她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一辈子不醒来?”
“我梦见我回家去了。”她告诉他醒来前作的梦。“我听我娘说,人有时睡得太熟会醒不来,说不准就是因为跑去作梦了,我才一路睡了那么久……”
黑羽一笑置之,俗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对她这说法,他是不太信的。
充其量,他以为她只是身子太倦,头伤得太重,才会一路昏睡了三天。
“这回害你受伤,是我不对。”他顿了下又说:“我欠你一次,看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什么?”翠微倒听不懂了。
“补偿。”
这事他己经想了三日夜,能当著她面说出,不知他多宽慰。
“您是说我吗?”她愣愣指著自己鼻头。
“我是在跟你说话没错吧?”他反问她。
“我哪需要什么补偿?”她真的吓坏了,浑不顾自己脑上的伤口,一骨碌爬将起来。“少爷您对我这么好,又是收留我,又是帮我买衣买鞋,理当是我报答您——”
见她起身,黑羽一箭步压住她。“别这样,我说过你还不能动!”
“不不不……”翠微还想说话,可她越动头越是疼,尤其是裹著白布的周围,疼到简直像有人拿刀在剌,最后她只能捧著两鬟嘶声隐忍。
“就跟你说了。”他自衣袋里取出一青瓷瓶,旋开盖扭,两指各沾了一点压住她额际,徐徐揉按。
他俯视动也不动的翠微,低问了句:“好一点吗?”
心上人儿就离自己这般近,只消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宽阔的胸口——翠微像木鸡一样瞪著黑羽前襟,在他手碰到她额际的瞬间,她早记不得她后脑上的疼,满头满脑只剩下眼前人影,还有他一身有如在深林游了一圈沾染回来的好闻气味。
“怎么不说话?”
“您好香啊!”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仍揉著她额际的大掌停了下,他想这丫头该不会摔坏脑子吧?他一个大男人,身上哪有什么香味?
翠微还在说:“您身上的味道,好像月夜河里的芦荡……很清很雅,您闻过吗?”
“这个?”他将手指朝她鼻头凑。
“不是。”她习惯摇头,结呆后脑又抽疼了。
“就说过别动。”他再次提醒,这回沿著她额角慢慢往上揉,他发觉指下有条硬筋,他每一碰,她便低嘶一声。
“是这儿?”
这回她不敢再乱动,只咬了咬下唇充作回答。
“你后脑的伤还有些肿……”他指尖轻轻拂过她脑后的白布块,不忍在上头多施力。“过两天肿退了伤口结痴,想怎么动没人会管你。”
“大狼呢?”她突然想到。“它还好吗?”
“离开了。”他轻描淡写,没在详情上多作说明。
可后来翠微从花婶口中听到,黑羽为了照顾那只野性难驯的野狼,费了多大功夫。开头大狼对他很是戒备,每每过去帮它换药,它总要张牙跟他对抗一阵,要不是大狼伤口未愈,加上铁链子拴缚,说不定他早被它咬得全身是血了。
顾了它两天,见它张口吃东西不再困难,他便把它放了。大狼也不留恋,四足一迈,不一忽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之前我在山下也曾遇过几回狼,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恶、这么凶的。”回想它扬起后腿死命一踢的力道,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这点黑羽倒不觉惊奇,毕竟他幼年遇见的,远比一头狼还残狠上许多。
他口气清淡地说:“为了延续一点利益纠葛,别说是狼,就连人也会变得残暴不己。”
“这就是您伤心的原因?”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端视著他衣襟的小脸抬了起来。黑羽被她一双晶亮的眼瞅得心发慌,赶忙把目光下移。
但一移更糟!他冷不防发现,她微微噘起的粉唇,看起来竟让他觉得……秀色可餐!
他心荡了下,暗问自己是怎么了?什么时候,他竟学会注意姑娘家的嘴巴粉不粉嫩了?
他匆匆把头别开,可碍于手上动作,他又不能真走——心晃了一下,他嘴就像长了脑子似的,自顾自问了起来。“你刚才说河上的芦荡,你常去?”
没想到她一听,脸就像西下的落日,耳根尽是红透。
他一望就知她定是想到了什么,而且事情还跟他有关。
“说。”
她嘴一嘟,心想他眼睛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才一望,他就望出端倪来了?
熬不过他追问的眼,她缩著肩小小声说:“是我常上河心捕鱼,那芦荡就一路漫著山脚长出去——您在岩上吹笛的时候该也常听见吧?芦叶被风—吹,便会????不住地响……”
听到这儿,他尚察觉不出个中玄妙。“你去那儿做什么?那里有鱼?”
她脸更红了。“不是去捕鱼,是去……听您吹笛。”
他惊讶下望,不知什么时候,她原本直勾勾看著他的眼忽儿又落到他前襟上了。从他方向看去,不只是耳根,她连下巴脖子都红透了。
他心就像被人撞满怀似的,霎时涌上连他自个儿也辨识不清的紊乱情绪。
“多久了?”不知怎么的,他声音变得好低哑。
“两年……应该有两年了。”翠微头垂得更低了。
她想,要不是这一回河神娶亲,朗叔见义勇为抢了她下船,说不准这时候她仍划著小船,眼巴巴地望著山崖,等著吹笛人出现。
她太纯太傻了,浑然不知还可以另想法子接近心上人——比如托人打探,吹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黑羽紧盯她羞怯的脸,平静的心湖因她的话漾起一波波涟漪。
所以他每回到崖边吹笛,河上,总会有双眼睛腻搭搭地瞅著自己?
而且还一路听了两——他停下揉按的动作,半托起她脸,逼她抬起头来。
“为什么?”明明他跟她素不相识,为什么晚上她还要眼巴巴划船到芦荡,听他吹笛?
还消问吗?一颗纯纯少女芳心简直就像印刻般的,直白写在她明亮的眼睛,红透的脸颊上了,他还坚持要问出个所以然——难道,真要她羞死是吗?
就在两人隔著半身距离痴痴相望时侯,外边门上突然“咿呀”一响。
浑然不觉打断了什么的花婶端著碗鸡粥,一边说话一边踏进门里。“少爷,午膳已经帮您准备好了,您可以歇歇手休息一下——”
说到这儿她才发觉房里两人的窘样,一人是匆匆把手收回,一人则是坐在床上,满脸不知所措。
哎呀,花婶暗暗吐舌,她该不会不小心成了杀风景的程咬金啦?
“打扰你们说话了?要不要我再出去一会儿——”
“不,我是看古姑娘头疼,帮她揉一揉。”黑羽满脸不自在。向来冷敛的他,已经为翠微破了太多的例,现在的他,变得就连他自己也快不认得了。
望著花婶询问的眼,要不是身体不适,不然翠微还真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只听见她支支吾吾附和:“对,少爷是看我头疼……”
“药我留著,”他旋紧青瓷瓶扭盖,往几上一搁。“我回书斋。”
花婶笑嘻嘻地望著黑羽出了门,之后才转过脸,瞅著翠微眨了下眼。“你们俩刚才在说什么?瞧少爷走得急的——”
“只是说了一点……往事。”翠微哪好意思吐实。
什么往事会让两人脸红得跟晚霞一样?花婶年轻时又不是没跟人好过,哪里看不出两人那一点情愫暗涌。反正她也乐见其成,她早做好了决定,把两人凑一起。
“呐,鸡粥。少爷特别交代的,你趁热吃。”
翠微瑞过,连连谢了好几声。“这几天,我一定帮您找了很多麻烦……”
“这什么话!”花婶一挥手。“我听少爷说,你在他危急的时侯还帮了他一把,冲著这一点,就够让我跟你朗叔把你供起来拜了。”
“怎么会是我帮少爷——”翠微赶忙说:“是少爷救了我才对。”
“要怪只能怪那只狼!”花婶啐:“不长眼,连人住的地方也敢靠近——”
花婶细说了黑羽看顾狼的事。“要说麻烦,少爷握得才多哩!他不但得照顾那头狼,还时不时过来看看你情况,你知道你头上伤口,全是他一手打点。”
“是这样啊……”翠微轻碰了下后脑的绑带。“我那时昏著,完全没有感觉。”
“你把他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少爷对谁这么关心过——他还说,只要你能醒来,不管要他做什么事都行。”
他真的那么担心她——翠微一颗心又暖又甜。谁不喜欢知道心上人儿殷勤照顾自己的事?她当然不例外。
“少爷说他想补偿我,他觉得是他害我受伤的。”
很像少爷会说的话。花婶点点头。“你怎么答他?”
“我怎么可能会跟少爷要什么补偿——”翠微一脸不可思议。
“傻孩子。”花婶反倒斥了她一句。“你怎么没想这是个亲近少爷的大好机会?”
‘啊?”翠微瞠大眼。
“你先回答我。”花婶取走她手上喝光的汤碗。“你对少爷什么感觉?有没有那一点点想跟他在一起的盼望?”
翠微窘得脸都红了。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意。花婶低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害臊,你不用勉强说出来。可是啊,少爷的个性我再清楚不过,你想指望他主动接纳你的感情,不可能。”
翠微眉头一皱。“为什么?”
“因为过去很多事,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花婶叹了声。“总之你想留在他身边,非要你主动不可。”
翠微犹疑,好半响才挣扎吐出几个字。“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花婶招招手。“耳朵过来。”
接著她在翠微耳边嘀咕嘀咕说了一堆。
只见翠微嘴巴双眼瞠大,一副她没办法、她办不到的模样。
“我不知道……”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说得出口?
“相信我。”花婶拍胸脯保证。“如呆你想得到少爷的心,听我的话准没错!”
是吗?翠微看著花婶,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点头。
“好吧,那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