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问瑞安哪一天最开心的话,那就是四年前小萨莉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出生的那天,另外就是他出院的这一天了。等他穿完衣服——带着石膏穿衣服还真不容易——一屁股坐到轮椅上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尽管杰克事先牢骚满腹,规定总是规定,在英国和美国都是一样:病人怎么能自己走着出院呢?有人或许会以为他们没有病呢。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员推着他出了病房,来到了过道上,总算等来了出院的这一天。
整个楼层的工作人员都在过道的两边列了队,其中有些还是这十来天里他在过道上散步时认识的病友。他们用掌声欢送他,有的还上前来与他握手,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又不是阿波罗航天飞船上的宇航员,他自忖道。英国人不是以他们的拘谨而出名的吗?
基蒂韦克护士代表大家致了欢送词,她夸奖他在治疗期间的良好表现,说他是个模范病人。听到这里杰克觉得很开心,但也有些受宠若惊……护士致完辞以后,又给他送了一束鲜花,说是让他转交给美丽动人的瑞安夫人,弄得杰克满脸通红。她又弯下身来,代表大家给了他一个吻。杰克也回了一个吻,这可是他起码应该做到的事,他暗自思道,再说基蒂韦克也是个漂亮的姑娘。接着她又热情地拥抱了杰克——连同他的石膏及胸前的花。小护士热泪盈眶,站在一旁的托尼·威尔逊向他眨了眨眼,流露出羡慕之情,这当然也不奇怪。杰克与其他十来个人握手之后,才来到了电梯口。
“下次你们发现我在街上受了伤的话,”瑞安说,“就让我死在那里吧。”
推车的警察笑道:“您可真忘恩负义啊。”
“是啊。”
电梯降到底楼大厅。门打开,使杰克感到欣慰的是,大厅里除了爱丁堡公爵以及一些保安人员之外并无其他人。
“您好,陛下。”瑞安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公爵伸手示意要他坐着别起来。
“千万别站起来,杰克,您今天觉得怎么样啊?”两人热烈握手。杰克有一会儿觉得非常担心,他怕公爵会亲自帮他推轮椅车,那样他会觉得受不了。好在警察继续推着轮椅车,公爵只是在车旁步行。
杰克指着前方医院的大门道:“陛下,我一出那门,病情起码还要好一半。”
“我可以理解,您是否想吃点东西?”
“医院的饭能吃得饱?我看要是牵一匹您打马球的马来,我也能吃得下去。”
公爵会意地笑了。“这个包在我们身上了,肯定有好东西让您吃。”
杰克注意到大厅里有七个保安人员,门外停了一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另外至少还有四辆其他轿车停在前后,周围还站着一些人,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过路人。由于天色已晚,他看不清医院及周围房子的楼顶上是否有人,不过他猜那上头肯定也是有人的。好吧,他自忖道,在安全问题上他们算是有长进了。然而那仍旧是件不光彩的事,瞧着警方如临大敌的样子,岂不意味着恐怖分子取得了一次胜利?如果让他们来推动社会的变化,即便是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那也是他们的胜利。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推轮椅的警察一直将他送到劳斯莱斯车的车门前。
“我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吗?”手臂上的石膏分量很重,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站起来的动作稍稍猛了一点,差一点撞到了车门上。不过他还是在别人伸手来扶他之前站稳了脚跟,并气愤地摇了摇头。他在车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打着石膏的手臂斜伸向前,就如同沙滩螃蟹的一个大钳子。他琢磨着如何才能坐进车里去。最好的办法是先将打着石膏的手臂伸进车里去,然后身体跟随进去,再顺时针一转便能落座了。公爵不得不从另一边的车门上车,两人坐上去后,居然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瑞安平生还是第一次坐劳斯莱斯车,却发现它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宽敞。
“还舒服吗?”
“还可以,不过我得要小心,不要让这个鬼东西把汽车的玻璃窗给捅破了。”瑞安说着舒服地往后一靠,笑眯眯地摇晃着脑袋。
“您出院后心情特别好。”
“陛下,那可是千真万确,我已经进过三次医院了,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公爵示意司机开车,车队缓缓行驶,上了大街,前面两辆开路,后面两辆保驾。“陛下,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
“没有什么活动,只是为您出院举行的一个小宴会,只有一些密友参加。”
杰克猜不透这“一些密友”指的是谁,有多少人。是二十个,还是五十个,或者是一百个?他去赴女王丈夫的宴会……我真是受宠若惊!“陛下,您待我们全家这么客气,我真不知道怎么谢您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是我们欠了您的情,杰克,而且是份没法还得清的情。除此之外,我们也想让您会见一些新朋友。上星期天晚上我还读完了您写的一本书,写得真是太好了;假如您再出第二本书的话,一定要寄一本给我。女王与您的太太相处得非常愉快。能娶到这样一位好太太,女儿又这么乖巧可爱,您可真是幸运。说到您的小女儿,杰克,她可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精灵。”
瑞安点了点头。他也常常在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幸运。“卡茜来信说,她几乎看遍了所有的城堡,真得要谢谢你们为她安排了这么好的导游,看到她们玩得这么高兴,我感到很欣慰。”
公爵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必感谢。“您新书的研究工作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进行得很顺利,陛下。”住了十来天医院的最大收获便是给了他大量的时间,让他能把资料重新梳理一遍。他在电脑里已贮存了近两百多页新的内容,并且还理出了看问题的新视角。“我想,这次经历让我学到了新东西。坐在键盘前打字的感觉与站在枪口底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枪口底下做决定自然要困难得多。”瑞安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有一种言不尽意之感。
公爵了解他想说的意思,拍着杰克的膝盖说:“您不应该老想着过去的事情,实际上您并没有任何过错。”
“也许是这样。当枪口对着自己时,我根本没有时间考虑问题,只好按本能采取行动。要是我知道我的行动会——如果本能反应是错的,那又会怎么样呢?”他转头看着窗外继续说:“人家都将我当成研究海军历史的专家,而我研究的重点恰恰就是:在紧张的压力下如何进行决策。而事到临头,我却发现自己的决策仍然不尽如人意。”停了一会儿之后,杰克又说:“陛下,那杀人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杰克,这事已经过去了,您应该忘掉它。”
“是的,陛下。”瑞安转过头来发现公爵正以慈祥的目光看着他,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良心是道德的价值所在,而道德和勇气又是文明的价值所在。我老爸在世时经常对我说,许多罪犯都不知道良心为何物。我想这就是我们与罪犯的不同之处吧。”
“一点不错。您的反省说明您为人善良,这是件好事,不过什么事情不能过头,过了头就会产生谬误。别再继续想这件事了,杰克。我对美国人的印象是:他们喜欢往前看,不愿意往后看。万一您从道理上还做不到向前看的话,那就为了您自身的利益忘掉过去吧。”
“行,陛下,我听您的。谢谢您提醒我。”我何尝不想忘掉这些事啊!整整三个星期,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梦见林阴大道上的枪战,这可是电视采访里看不到的事情。因为你杀了人,大脑就会产生不断惩罚自己的机制,会将发生过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重现在你的眼前。瑞安希望有一天他真的能够忘却这些事情。
车队向左拐向西敏寺桥。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杰克并不知道医院的确切位置,只知道它靠近火车站,因为觉得有火车声;离西敏寺大教堂不远,因为他不时地听到大本钟的报时钟声。他抬起头来,看到了西敏寺教堂尖顶拱形的哥特式花岗石建筑。“您是否知道,除了做研究工作外,我其实很想到英国各地去看看,只怕这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杰克,让我告诉你,不让您体会一下英国人的友情好客,我们是不会放您走的。”公爵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当然,我们对我们英国的医院感到十分自豪,不过游客到英国来肯定不是来看医院的。因此,您可以放心,我们已经做出了一些安排。”
“哦,那真是太好了。”
瑞安一时弄不清楚自己的方位,想了一会儿后,出来之前看过的地图在记忆中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地方大概叫伯德凯奇步行街——离他受枪伤的地点只有三百码……萨莉很喜欢的那个湖也在这里。从坐在前排左侧的保安官员头的上方,他已经能够看到白金汉宫了。知道要去那里是一回事,然而当那金碧辉煌的白金汉宫真的呈现在你眼前时,那股激动的心情自会让你觉得坐立不安。
车队从东北门进了王宫大院,杰克平生第一次可以这么近距离地亲眼目睹白金汉宫。王宫周围的戒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森严,但是空心方阵式的设计,使得里边的各种活动完全不为外人所知。在这里面若是放上一个连的部队,也是绰绰有余——谁知道真的有没有部队?可能性更大的是驻有配备各种各样电子器械的便衣警察吧。当然,也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出了事之后,特别是发生了这次劫车事件之后,杰克猜想这王宫里的安全警戒措施决不会次于美国的白宫——甚至会比白宫更厉害,因为这里房子的周围有更大的空地。
天已经黑了,要看清更多的东西也很困难。车队前后的车不知何时都已不见了,劳斯莱斯车穿过一道拱门,来到了一栋楼前的院子里,车子最后停在了楼道入口处的天棚下。一个在那儿站岗的哨兵动作利索地行了个举枪礼。一位穿制服的男仆上来开了车门。
下车的动作正好与上车相反。瑞安按反时针方向转身九十度,先将身子倒退出车门,然后再把上了石膏的手臂抽出。那个男仆上前帮忙,接住了他的手臂。杰克并不要他相助,但在这种场合之下,要想谢绝人家的好意也是蛮难的。
“只要多上下几次车,您就会很自如了,”公爵说。
“我想您说的不错,陛下。”杰克跟着他走向大门,那里也站着一位男仆。
“告诉我,杰克,我们第一回来看您的时候,您对我仿佛不像对女王那般敬畏,这是什么道理啊?”
“是啊,陛下,您过去曾经是个海军军官,是吧?”
“没错,这与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公爵转过头来不解地问。
瑞安笑着说:“陛下,您知道我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工作,那里到处都是海军军官,而我自己也是海军陆战队出身。假如来一个海军军人就能把我吓倒的话,那么陆战队就要来取消我的队籍了。”
“你这个坏家伙!”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进宫之前,瑞安对白金汉宫如何了得早有所闻。然而,亲眼目睹之后,才真正大开眼界。世界上有一大半的国家曾经被这所宫殿里的主人统治过。在长达一两百年的大英帝国全盛时期,白金汉宫拥有着世界上的各种奇珍异宝。此外,世界各国也给大英帝国进贡珍贵的礼品。在这宽敞的走廊里,举目所及,全是艺术品——名人的油画及雕刻。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用金线绣成图案的象牙色丝绸。铺在大理石或硬镶木地板上的,是富于帝王气派的猩红色手工地毯。杰克试图以交易所经纪人的眼光,盘算一下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东西的价值,算了半天觉得怎么也算不过来,光油画一项就可能价值连城。若将这些油画拿到市场上去出售的话,不将整个世界艺术品市场搞得人仰马翻才怪呢。瞧这些画框上的……瑞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希望将来能有充余的时间,能一幅幅地欣赏这些画才好。你就是在这儿住上三年五载,也不见得能欣赏完这些宝贝。他还在那里出神,不想竟落到了公爵的后面,于是三步两步地赶了上去。进入这样的环境,瑞安感到不知所措,但对公爵而言,这里只不过是他的家,至于这个家有多大,里边有些什么东西,他并不太在意。墙上挂着的绘画大师鲁本斯的杰作,对他说来也只是一种摆设而已,就好比人们在自己的办公室写字台上摆着太太或孩子的照片一样。对瑞安而言,这些东西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突然来到这种环境里,对他心灵产生的冲击,使他感到无地自容。那天在街上,他还敢试试他的运气,因为陆战队对他的训练和培养毕竟让他有了面对歹徒的信心和勇气;而到了王宫里,他却觉得越来越没有自信了。
回去吧,杰克,他对自己说,他们都是王室成员,你在这里算什么?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他的步子却不听使唤地跟着公爵往前走。“王室家族”这四个字压在他的心上,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我们到了,”公爵边说边拐进了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这是我们的琴房。”
这间琴房的大小与瑞安家的起居室差不多。这是迄今为止所看到的第一件可以与杰克那栋价值三十万美金的住宅相比较的东西。不过这琴房的楼心较高,中间是个拱形圆顶,四周还装饰着金叶。房间里大约已有三十来个人,他俩一进来,原本三五成群的谈话都停止了。人们的眼光都转向了瑞安和他的那条上了石膏的手臂。他突然又产生了想溜走的感觉。他需要先喝点什么来镇静一下自己。
“你在这儿先休息一会儿,我得暂时告退一下,一会儿再过来陪你。”
谢天谢地,总算可以轻松一会儿了。尽管心中这么想着,他却还是彬彬有礼地向公爵点了点头。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您好,瑞安爵士,”一位身穿皇家海军中将制服的人过来与他打招呼。瑞安那轻松的感觉一下又消失了,看来他要被交给另一个“监护人”了。事后他了解到,在场的有不少人也是第一次来王宫,这些人需要一些帮助才能适应王宫里的气氛,所以他们有些例行做法来照顾这些人。两人握手时,杰克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发觉这张脸有些面熟。“我是巴兹尔·查尔斯顿。”
哦,原来是他!“您也好吗,将军阁下?”他在中情局兰利总部做研究报告时曾见过此人。他是英国秘密情报机构——军情六局——的负责人。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您一定想喝点什么了吧?”又有一位拿着杯香槟酒过来打招呼,“您好,我叫比尔·霍姆斯。”
“您两位是一起的?”瑞安喝着冒泡的香槟问。
“穆尔法官说的没错,你很聪明,”查尔斯顿说。
“请原谅,你说法官?哪位法官?”
“问得好,瑞安博士,”霍姆斯喝完了杯中的香槟后说,“我听说你过去曾经玩过橄榄球,还是大学二队的队员吧?”
“高中时我当过校队和二队的队员。到大学里,我这样的体格就进不了什么校队或二队了,”瑞安边说边想掩饰自己的心跳与不安,因为“二队”一词正好是他被召进中情局去写研究报告的代号。
“你不会碰巧认识那位写《人员与机构》报告的家伙吧?”查尔斯顿笑着问。杰克听了脸都白了。
“将军阁下,没有得到许可,我是没法谈这件事情的。”
“第十六号影印本正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你们的局长让我告诉你,可以放心地与我们交谈关于‘字处理障眼法’这件事。”
瑞安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字处理障眼法”一语肯定是来自詹姆斯·格里尔将军。当杰克向这位中情局副局长提交“抓雀”建议时,詹姆斯·格里尔将军就是用“字处理障眼法”一语来描述这个方案的。瑞安看来不必担心保密的问题了。中情局的保密规定里面,也没有涉及到今天这种场合。
“请原谅,将军阁下,没人给我指令可以在这儿谈这个问题啊。”
查尔斯顿的脸色一下严肃了起来。“你不必抱有歉意,年轻人,认真对待保密问题是对的。你所写的那篇东西可说是侦破领域里的杰作。我们搜集了不少情报,然而情报的泄露,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也是我们的一大问题。要像沙里淘金那样找出泄露源来,谈何容易。你的那份报告恰恰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真是十分难得。我还弄不大清楚的,就是你们局长称之谓‘捕雀行动’的那部分。他说了,你肯定会比他解释得更清楚。”查尔斯顿举起了手中的空酒杯,向男招待招了招手,一位端着酒盘子的男仆走了过来。“你当然知道我是谁了?”
“是的,将军阁下。去年七月我在中央情报局见过你,当时你正好从七楼电梯门里出来。事后有人告诉了我你是谁。”
“那再好没有了。你该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个‘捕雀行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我们面临着情报泄露的问题。当我写完报告的第一稿时,我想到了一个防泄露的办法,那就是让每份报告都显得不一样。”
“诸如此类的防御措施我们也采用了好几年了,”霍姆斯说,“只要在文件上故意将标点符号印错几个就可以了。如果新闻界人士拿去之后照直引用,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是什么地方把文件泄漏出去了。”
“没错,阁下。不过引用报告的记者当然也知道这个诀窍,因此他们决不会将搜集来的文件原文照登,”瑞安答道。“我的建议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我的报告《人员与机构》共有四节,每节后面都有一段小结性的话。这些段落都是用较为吸引人的方式写成的。”
“对,这个我也注意到了,”查尔斯顿说,“读上去不像是中情局的人所写的报告,倒是更像我们的人写的。我们的报告都是用手写的,而不是使用电脑。请你继续往下讲吧。”
“每段小结性的话都有六种不同的写法,然后采用排列组合的方式,就可以使每份打印出来的报告各不相同。用这种方法可以配成上千份各不相同的‘拷贝’,但实际上只要九十六份有编号的文件就行了。为什么要将小结性的段落写得有声有色?这是为了要引诱记者们一字不差地将它们引用到公开媒体上去。如果记者引用了两三段话,我们立刻就可以知道他引用的是哪一份文件,是谁泄露出去的。中情局现在有了一个更细的区分文本。你们也可以用电脑来做这项工作,把同义词搜集在一起,在不同编号的文件中使用各不相同的同义词,这样你们就可以让每一份编号文件显得各有差异。”
“中情局的人有没有告诉你这种办法是否管用?”霍姆斯问。
“没有。我与中央情报局安全保卫部门没有任何联系。”真要感谢上帝,我与他们还没有联系。
“关于这个问题,我倒是知道。他的这个办法管用得很哪!”巴兹尔将军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此办法听起来十分简单,但却出奇地管用!他们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你的报告与我们去年所做的一个调查在各方面都非常吻合?”
“没有,将军阁下,他们没有对我说过此事。据我所知,我的报告中所使用的资料全是由中情局里边的人提供的。”
“那么这个报告是你一个人搞出来的喽?真不容易。”
“是不是报告中的什么地方还有问题?”瑞安问将军。
“要是能对南非那个家伙多花些笔墨就更好了。当然,那件事与我们英国的关系更密切些,或许你手头有关这方面的资料不是太充分。我们现在很留意这位老兄的动向。”
瑞安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香槟,对将军提出的问题稍作思考。关于马腾斯先生的资料其实还是很丰富的……是我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他不能直接问将军,至少现在不方便问他。不过他倒是可以问——
“难道南非那里的人——”
“他们现在向我们提供的合作条件,已不像过去那么优越了。埃里克·马腾斯对南非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当然我们也难以责怪南非那边的人。马腾斯就是有办法搞到武器,没有他,南非到哪里去弄武器啊?所以他的政府不会给他施加太大的压力。”霍姆斯插话道,“当然,我们还要考虑以色列这边的情况。他们有时也会采取些过激行动。我们英国秘密情报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有着共同的利益,不能让以色列和马腾斯失去控制。”
瑞安听了,点头表示同意。以色列军方需要实现自己的经济利益,这种观念偶尔会与以色列盟友的愿望背道而驰。可是,关于马腾斯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我一定是漏掉什么重要情况了……那会是什么呢?
“请不要把我的话当成批评,”查尔斯顿说,“你作为一个局外人,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出这么好的报告来,真是难能可贵。我看中情局一定会将你要回去的。这是一份读起来不会让人睡觉的报告,这样好的报告近年来并不多见。如果他们没有别的事让你做的话,你或许可以教教那些分析人员如何写作。他们肯定已经邀请过你留下了?”
“他们的确邀请过我了,将军阁下,只是我并不觉得这个想法很适合我。”
“再考虑考虑吧,”巴兹尔友善地建议。“这个‘二队’概念很了不起,早在七十年代我们也这么做过,我们请了外面的一些教授学者进来,以便让局外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看我们自己发现不了的问题。穆尔法官,你们中情局的新局长,自己就是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他是个杰出的人才,对情报这一行也颇有研究,别看他离开中情局这么多年,转了一圈再回来,倒是带来了不少新想法。你就是他新想法中的一个环节,瑞安博士。你也的确有干这一行的天分,孩子。”
“我自己却没有这个把握,将军阁下。毕业文凭上写着我学的是历史,我……”
“我也是学历史的,不也是在干这一行吗!”比尔·霍姆斯插话道,“文凭并没有多大关系,干情报这一行我们看中的是头脑和正确的思维。你看上去就有这方面的天分。可惜的是我们没法收你。如果阿瑟和詹姆斯轻易放你走的话,我会替他们感到失望的。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我已经考虑过了,瑞安嘴上不说,心里却这么想。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说:我就是喜欢教历史!
“哦,原来是今天晚上的英雄!”又有个人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了。
“晚上好,杰弗里,”查尔斯顿与来者打了个招呼。“瑞安博士,这位是杰弗里·沃特金斯,是外交部的同仁。”
“是否与内务部大卫·阿什利差不多的角色?”瑞安边说边握了握来人的手。
“实际上,我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工作,”沃特金斯答道。
“杰弗里负责外交部与王室家族之间的联系,送简报、搞联络,常常弄得里外不是人,”霍姆斯笑着解释。“你做这项工作有多久了,杰弗里?”
沃特金斯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大概有四年了,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一样。工作平平常常,毫无激情可言,成天提着公文箱,不想被别人瞧见。”瑞安听着笑了,他觉得可以理解。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查尔斯顿觉得他有些言过其实。“你千万别信他,瑞安博士。他可是外交部里的一个智囊,要不也不会派他到王宫里来了。”
沃特金斯显出一副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项工作倒是让我忙个不停。”
“你一定是忙得很,”霍姆斯说,“要不,我们怎么好几个月都没在网球俱乐部里见到你啊。”
“瑞安博士,王宫里的工作人员要我代他们向你致意。”他说。杰克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此人四十上下,个子比瑞安略略矮了些,一头整齐的黑发,双鬓有些灰白,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经常日晒雨淋。此人有一副外交官的派头,笑起来颇有吸引力。这种笑容说不定还在镜子前专门练过。它既意味着一切,也可以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让你难以捉摸。从他的蓝眼睛里,你可以察觉到他的兴趣和渴望,就像这几周瑞安所遇到的其他人一样,此人也想弄清楚约翰·帕特里克·瑞安的底细。瑞安对这类调查烦透了,但仍旧无法推却。
“说到北爱尔兰问题,杰弗里可算得上是个专家了,”霍姆斯补充了一句。
“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没人称得上‘专家’,”沃特金斯摇着头说,“早在一九六九年,我就在北爱尔兰服役了,当时我只是个陆军中尉。瑞安博士,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处理北爱尔兰问题?”
“说真话,沃特金斯先生,近三周来人们不断地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怎么知道该如何去处理北爱尔兰问题呢?”
“哈,杰弗里,你还在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啊?”霍姆斯打趣地问。
“我看已经有人知道答案了,”沃特金斯说话时把眼光停留在瑞安的身上。
“我可没有答案啊,”杰克说,“就是真有人知道答案,你怎么会知道的呢?请不要忘记,我是教历史的,我怎么会有解决北爱尔兰问题的方案呢。”
“只是个教历史的,居然能将那两个家伙摆平了?”
“我们刚才还在问他,报纸上说他为中情局干活,不知是否有这么回事?”查尔斯顿望着杰克说。
杰克立即抓住了查尔斯顿递过来的信息。沃特金斯不是圈内之人,不该知道他与中情局的瓜葛——这倒不是说他自己不能做出决定,需要别人来提醒,只是规定总是规定嘛。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拒绝格里尔邀请入局的道理。进去了之后,你不能与任何人谈这个或谈那个,甚至连自己的太太都不可以。安全保密,安全保密……狗屁!有些事情确要保密,然而把一些信息搞得这个不让看、那个不让听,那叫谁来使用这些信息呢?如果信息不能为人所用,保密又有什么意义呢?
“告诉你们吧,我真想回到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去,至少那里的学生都知道我是个教书的!”
“那是没问题的,”沃特金斯说。你还以为秘密情报处的头头是要你发表对特拉法尔加海战的见解吧?你到底是什么人啊,瑞安?自从一九七二年离开部队来到外交部工作以来,沃特金斯已经养成了玩弄外交游戏的习惯,此时此刻也是如此。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从瑞安身上得到的信息并不清晰,有时甚至相互矛盾,但这给游戏增添了趣味性。沃特金斯喜欢玩游戏,不管是哪种游戏,他都想玩。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杰弗里?”霍姆斯问。
“你是指每天十二小时工作之余?工作之余,我的确会读点书。我最近刚开始重读《摩尔·弗兰德斯》。”
“是吗?”霍姆斯答道,“这几天我也在读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若想让脑子摆脱尘事,最佳办法就是一头扎进旧书堆里。”
“你读不读古典文学作品,瑞安博士?”沃特金斯问。
“过去倒是常读,比如基督教的教育,你不会忘记吧?那里面有不少古典的东西。”《摩尔·弗兰德斯》算什么古典文学作品?杰克自忖道。那既不是拉丁文或希腊文,也不能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
“‘古典东西’算什么古典文学作品!”沃特金斯笑道。
“你有没有读过维吉尔的原著?”瑞安问。
沃特金斯马上背了两句维吉尔用拉丁文写的诗句。霍姆斯和杰弗里是温切斯特大学里的同学,他也把该首诗接下来的两句背了出来,接着两位老同学一起放声大笑。
“我在大学里读书时,拉丁文的成绩还不错,只可惜现在都已经还给老师了,”在这个问题上,瑞安只好采取守势。
“又是个来自殖民地的乡巴佬!”沃特金斯评论道。
瑞安突然觉得他不喜欢沃特金斯这个人,这位外交部的官员在有意挑逗他,想知道他会作出什么反应,对这种把戏瑞安自己早已玩腻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并不缺少什么,不愿看到这些半吊子文人来调侃自己。
“对不起,在美国我们觉得要做的事情大概与你们的看法会有些差异。”
“那是自然的,”沃特金斯答道。他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可捉摸的笑容,这使杰克感到惊奇,尽管杰克弄不清对方出于何意。
“你住的地方离海军军官学校不远吧?那里近来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巴兹尔将军问,“我在一张报纸上读到过有关报道,但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太清楚。”
“那只是件普通的刑事案件,与恐怖袭击无关。一些海军军官学校的学员发现有人在安纳波利斯搞毒品交易,于是报了警。被抓者中有些是本地飞车党的成员。一周后,有些飞车党人准备对海军军官学校学员进行报复。半夜,他们躲过了门卫,溜进了‘班克罗夫特’大楼。他们大概认为那只不过是普通大学里的一幢校舍而已,却没想到里边竟是个迷魂阵。几个值班的学员发现了他们,按响了警铃。入侵者在大楼里迷了路,最后只能束手就擒。军官学校是政府机构,私闯军校重地违反了联邦政府的法令。案子很快就被联邦调查局接管了,这些家伙恐怕在一段时间里没法再出去飙车了。此事的发生倒给我们带来了一大好处,校园里的警卫后来都被海军陆战队接替了,此后我们的进出也就更方便了。”
“更方便了,这怎么讲?”沃特金斯不解地问,“可是——”
杰克笑了。“陆战队员负责警卫,自然就可多开几道门,方便大家进出。一个海军陆战队的警卫要比一道上了锁的大门安全得多了。”
“那倒不假。我——”查尔斯顿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瑞安正好背对着大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些人的反应是明白无误的。查尔斯顿和霍姆斯赶快撤退,而沃特金斯的反应更快,早在他们两人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杰克转过身来,发现女王出现在门口,正往这边走来。
爱丁堡公爵陪在她的身旁,后面还跟着卡茜,按照外交礼节与女王夫妇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女王向杰克走了过来。
“你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
杰克试着弯腰鞠躬,也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规矩,还得当心打着石膏的手臂不要碰着女王陛下。他觉得最要命的就是站着不动了,因为左边增加的石膏重量使他的身子总是往左边倾斜。而移动身子就能帮助他保持平衡。
“谢谢您,女王陛下,我觉得好多了。你们两位都好吗?”
与公爵握手,即使你闭着眼睛,也会知道对方是位健康的男性。“嗨,你好,杰克。在这里不必太拘束,这只是个非正式的聚会。既没有迎宾队列,也不讲外交礼节,你尽管可以放松一点。”
“看来还是香槟可以让我觉得轻松一点。”
“那太好了,”女王说,“我看我们还是先让他与卡罗琳独处一会儿吧,”说完,女王夫妇便走开了。
“这下可有机会痛饮一番了,是吧,杰克?”卡茜穿着一身白色的晚礼服,脸色白里带红,看上去真是美极了。她的头发做得很好看,脸上也化了妆,这两件事情在她的职业生涯中都是被彻底忽略的,现在这样子,真让他看傻了。不过他的心中却是十分得意,因为站在面前的美人儿是属于他的。他走上前去,急不可耐地吻了她一下,不管周围有人还是无人。
“这里有这么多人,你就——”
“让他们见鬼去吧!”杰克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你还好吗,我的宝贝?”
她的眼里发着亮光,而说话的语气却低而沉稳:“我怀孕了!”
“真的?什么时候怀上的?”
“不会有错的,亲爱的,一则我是个医生,怎么会弄错呢;再则我的例假已经过了两周没来。至于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你是否还记得,杰克,我们刚来这里的那一晚,把萨莉安置睡着后……说来也怪那旅馆里的床,杰克。”她握住了他的手道,“只要一睡那种床,准会怀孕。”
在这种时候,杰克说什么也不足以表达对妻子的关爱。他伸出右臂,紧紧地搂住了卡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如果她迟了两周还未来例假——他知道卡茜的例假每次都准得像瑞士的钟表一样。我又要当爸爸了!
“我希望这次能生个儿子,”她说。
“是儿子还是女儿,这并不重要,宝贝。”
“我看你已经将好消息告诉他了,”不知何时,女王又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公爵此时却正在与查尔斯顿中将谈话,他们会谈些什么呢?他暗自问。“祝贺你又要当爸爸了,约翰爵士。”
“谢谢您,女王陛下,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深情厚意了。”
女王露出了圣诞老人般的慈祥笑容。“该是我们报答你的深情厚意呢!如果卡罗琳说得没错的话,你们的英国之行至少会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那的确没错,陛下,而且还不止这么一件事呢。”杰克也学会外交辞令了。
“卡罗琳,他说话是否一向如此幽默?”
“其实他平时说话笨嘴笨舌的,今天一定是我们抓住他的要害了,”卡茜说,“要不,也可能是来到皇宫之后,受到文明和礼仪的熏陶,变得幽默了。”
“那太好了。上次说起你们的小女儿奥利维亚时,他用的词可重了。你知道吗,她每天晚上不来亲我一下道个晚安,是不肯上床睡觉的呢!多可爱的小天使啊,而他居然要我提防她的破坏力。”
杰克轻轻地叹了口气,女王描述的情景他不必亲眼目睹便可想象得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三个星期,她恐怕早已熟悉了各种礼仪,也赢得了周围人对她的好感,弄得王宫里的工作人员争先恐后地要来照顾她。萨莉跟爸爸特亲,天生有指派周围人的本领,多少年来她的这项本领早已在她老爸身上练得得心应手了。
“请原谅,或许是我夸张了一些,陛下。”
“岂止是夸张,简直是诽谤啊。”女王的眼睛因打趣而显得发亮。“迄今为止,她没有打坏过一件东西。我还要告诉你,她正在成为多少年来未曾见过的最佳女骑手呢!”
“请原谅,我没听清楚。最佳什么?”
“她在上骑术课,”卡茜解释道。
“哦,你是指骑马?”
“还能骑什么啊?”女王笑着说。
“萨莉骑马了?”瑞安瞧了他太太一眼,他觉得让萨莉骑马不太妥当。
“她骑得非常出色,”女王意识到瑞安的担心,马上过来帮卡茜说话。“那是不会有危险的,约翰爵士。骑马是孩子们必学的一项运动。它可以让孩子们学会守纪律、懂协作和负责任。”
除此之外,骑马还是最容易跌断漂亮脖子的一项运动,瑞安自忖道。不过他马上提醒自己:与女王发生争论是不可以的,特别是在王宫里更不可造次。
“你自己也可以尝试一下,”女王说,“你太太也骑得蛮不错的了。”
“马场很大,杰克,”卡茜说,“你去了也会喜欢的。”
“我会从马背上掉下来的,”瑞安说。
“那就爬起来重新骑上去,直到你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为止,”说此话的仿佛不再是女王,倒像是位有五十年骑马史的女骑术教练了。
这就像骑自行车,只是你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是摔不远的,而萨莉连骑自行车还太小,怎么能去骑马呢?瑞安暗自思道。看着萨莉在车行道上骑儿童三轮车,他都会感到紧张。我的天哪,她实在是太小了,骑在马背上,那马恐怕都察觉不出背上有人。卡茜看出了他心中的担忧。
“孩子总得要长大的,不可能老是在你的保护伞下过日子啊,”卡茜一语点破了他内心的想法。
“是的,亲爱的,这个我知道。”算了吧,我不可能放手让她去冒险,那是我当父亲的职责所在!
过了一会儿,大家往外走,穿过了中间的蓝厅,来到了宴客厅。
从涂满了柔和蓝色的蓝厅来到宴客厅,会让你产生强烈的反差。宴客厅的墙上挂着猩红色的壁毯,上面是个圆顶,象牙白的底色配上了富丽堂皇的金色。房间的那一头,雪白的大理石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人像画——是谁的画像?瑞安猜不出来。肯定是哪位国王的画像,从服装上看可能是十八或十九世纪的一位国王。就在他们刚刚进来的门上面,还留着维多利亚女王姓名的首字母VR。瑞安说不清这间宴客厅里有多少东西是与过去的重大历史相联系的。
“你就坐在我的右边,杰克,”女王对他说。
瑞安放眼望了一下,餐桌是长方形的,十分宽大,所以他不必担心前伸的左臂会碰上女王陛下,真要碰上了,那可出洋相了。
最糟糕的是一顿饭吃下来,他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要想问问卡茜,面子上又下不来。用一只手就餐,他在医院里早已练得熟透了,只是今天面对着这么大一群人,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呢。这也不奇怪,他毕竟是个美国佬,就是没有那只打了石膏的手臂,他也会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的。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喝酒不能过量,说话要有分寸。偶尔他也会朝卡茜那边看上一眼,她坐在另一头爱丁堡公爵的身边,毫无疑问,她的表现非常得体,好像也很开心。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杰克的心头,她居然比他更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如果要问今天宴会上哪个人表现最失常的话,瑞安边嚼着他叫不出名字的菜边暗自想,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了。他自问,假如那天遇到劫车事件的不是自己,而是个小警察,或者是皇家海军陆战队的二等兵,那他们是不是也会坐在这里呢?大概不会吧,他自忖道。那么,这是为什么呢?瑞安想不明白。他知道,贵族制度与美国人的世界观是格格不入的。但与此同时,他被封为爵士——即使只是个荣誉封号——他也觉得很高兴。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感受搅得他心中难以平静。有幸能坐在女王的身边,让那么多达官贵人对自己另眼相看,这太有诱惑力了,他暗想。若是离开这一切,回到原来的自我,当然也不是件坏事,到底是不是这样啊?他喝了一口酒。我心中有数,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合我,然而我是不是也有点儿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呢?这可是个挺有意思的问题。酒并不能帮他找到答案,他得要找到答案才行。
他朝坐在那头的卡茜瞧了一眼,这种场合让她觉得如鱼得水。她从小就在诸如此类的环境中长大,有个富裕的家庭,一幢大而宽敞的房子,三天两头有宴会,赴宴者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人。这是他一向排斥的一种生活方式,卡茜与他结婚实际上也就抛弃了她原先的那种生活。婚后,他们的日子过得也蛮顺心的,各人有自己的事业,然而看到她现在那种如鱼得水的样子,那是否也意味着她还在怀恋……瑞安皱起了眉头。
“你觉得还可以吗,杰克?”女王问。
“还可以,陛下,请原谅,我想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
“杰克,”她悄声对他说,“每个人都喜欢你,我们更是如此,那是因为你就是你自己,你不需要去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请记住我的话。”
女王的这番话犹如旱天甘霖,这也许就是他这些天来所听到的最最亲切、最最受用的话了。或许贵族只是一种心态,而不是一种制度。他的岳父倒可以好好向这些贵族学习学习,瑞安自忖道。他的岳父确实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三小时后,杰克跟着他的太太来到了他们的卧房,左边还有间起居室。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张床,上面的被子已铺好了,还给他们掀开了一个角。他拉松了领带,解开了衬衫的扣子,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没想到今日成了重要人物了。”
“是啊,”他的太太答道。
房里只点了一盏暗淡的灯,卡茜将它关掉了。只有远处街上的路灯,透过厚厚的窗帘,给漆黑的房间带来了一丝昏暗的光线,映出了卡茜白色礼服的轮廓。她转过身来,瑞安只看得出她那微微突出的嘴唇及一双闪烁着亮光的眼睛。虽然其他部分在黑暗中无法辨认,对杰克来说,她仍旧生动地站在自己的眼前。他用自己的右臂搂着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心里却在不断地咒骂可恶的石膏,使他的左臂不能动弹。卡茜将头靠在杰克的右肩上,他也低下头去,把脸贴在她那柔软蓬松的金发上。约有一两分钟的时间,谁也不说话。在这寂静的黑夜中,只要他俩在一起,真是别无它求了。
“我爱你,宝贝。”
“你还好吗,杰克?”这不仅是问候,更是关爱。
“还可以。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肩也不像过去那么痛了,这可能与服阿司匹林有关吧。”此话有些言过其实,实际上杰克宁愿挨痛,也不愿吃药。
“哦,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弄的了,”卡茜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他的左侧后说道。原来宫里派来的裁缝给他的左侧腋下按了弹簧搭钩,于是穿上衣服石膏就看不出来了,只有那只手臂的石膏露在外面。卡茜帮他解开搭钩,脱去外衣,接着又帮他脱衬衣。
“这个我自己也会脱的,让我来吧。”
“你闭嘴吧,杰克。我可不想花上整夜的时间等你在那儿脱衣服呢!”接着,杰克听到了长长一声解开拉链的声音。
“要我来帮你吗?”
黑暗中传来了她的笑声。“今后我还想穿穿这套晚礼服呢。你还是管你那只手臂吧。”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碰着过什么人呢!”
“那最好了,你千万别打破这个纪录。”接着又传来了一阵脱丝绸内衣的声音。她拉住了他的手道:“你先坐下来。”
等他在床边坐下之后,其他的就好办了。卡茜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贴在他的右侧,光滑而清凉,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香水味。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肩头,然后手慢慢地往下,摸着了她柔软的小腹。
小生命就在那儿了,慢慢地长大。“你怀上了我的孩子了,”杰克温情脉脉地说。天哪,上帝真奇妙,能创造出如此的奇迹来。
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你说得没错。从明天开始,我不再喝酒了——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是要尽情地享受。”
“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我知道,”她答道,“躺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