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了么?”
轻巧的足音沿着旋梯一路接近,房门向内转开,琳端着托盘走进屋内,上面摆着几块面包,以及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罐。
“我有点儿紧张。”尤菲摇了摇头,“直觉告诉我,今天我们不会太顺利。”
“不用直觉也猜得到啦。”金发少女将盘子放到桌上,从陶罐中倒了杯热腾腾的乳白色液体,塞到她的手里,“如果什么都没发生,我倒是会觉得奇怪呢。”
尤菲低下头,略带清甜的香气钻入鼻腔——那是新鲜的雪兰羊奶,她向来喜欢的味道。
“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金发少女自言自语道,顺手抓了个面包咬着,“要不要换一个计划,让克洛维斯在城门上发表宣言?”
“那不符合传统,琳。”尤菲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摇了摇头,“奥莱尔家族借助了圣莱昂教会的力量,才得以推翻当年的卡斯帕王朝。自此每当新皇继位,都有现任的白袍主教在旁见证。而按照惯例,罗格曼也需要接受教会的祝福,以避免他……‘下葬后遭受邪恶侵扰’。”
“还真是麻烦。”琳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反正预定要得罪一部分民众,就最好别一并得罪了教会,对吧?”
没错,和四百年前一样。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父亲会从「英雄门」出城,沿着狮鹫大道前往圣堂。”她放下杯子,从头梳理起当日不久后的安排,“在‘普罗托迪斯的注视下’,他将代表兄长领受教会的赐福,宣布先皇的死因和传位的决定。之后,由玛洛琳发表即位宣言,带队前往白石墓园,安葬罗格曼的遗体。”
“围观的人肯定有一大堆。”琳撇了撇嘴,“巴拉克将军和休斯还没回来,如果库伦再来闹事,只凭我们和卫兵们,可保护不了所有人啊。”
“这个倒不用太担心。老妈可是把库伦吓得够呛,短时间内他不会想来这儿的。”尤菲抿抿嘴,声音轻松了几分,“说起来,格蕾丝的状况怎么样?”
“好的不得了。她天天呆在皇家的狮鹫园里,感觉都快成了那儿的老大。”琳朝她比了个大拇指,然后轻哼了一声,“说到这个,昨天那个侯爵还讽刺我,说什么不如去当狮鹫饲养员,更能够发挥我的才能——虽然我不讨厌这个工作,但我不喜欢他。”
这也是预想之中的事。父亲在部分贵族中公开了她的身份,但琳依旧只是子爵之女。她们才二十多岁,远不符合多数常人对于‘巫师’的习惯印象——在他们看来,那都是些将自己关在塔楼里钻研十几年,以至于精神都有些不正常的中年或老人。
而尽管两人经历了许多冒险,能够拿出来讲述的却寥寥无几。
“除了那些被罗格曼赶走的官员,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金发少女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尤菲侧过头,望向窗外。朝阳正缓缓升向天顶,一并消融清晨的薄雾。
“我要再去确认一下路线,顺便和肯沃斯见个面。而你去找一下狮鹫卫队,今天下午的仪式中,由你和格蕾丝代替其中的一名骑士。”比起那些罗格曼留下的皇室禁卫,还是有个‘自己人’更加令她安心。
“没问题,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
金发少女与她碰了下拳头,快步跑下塔楼的旋梯。尤菲则慢慢喝完杯中的羊奶,披上外套,扎好头发,走到南侧城墙上方。
秋季的早上还有些凉意,从城墙上望向外城,街道和市集上热闹如常。尤菲用法术隐藏起身形,以魔力构建出双翼,沿着街道一路飞向教堂的方向。
她用秘术强化了听觉与视力,微风捕捉到下方人群的私语,再将其带回她的耳畔。其中多数是讨价还价和家长里短,也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尤菲听到有人声称罗格曼肯定死了,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反驳他。
“你胡咧咧什么。罗格曼殿下可是……可是有那个上神看顾着的!我给你打个赌,要是罗格曼死的比我早,我就把我的袜子煮了吃下去!”
“你可说好了。”另一人懒洋洋地回答,“我这就去买口锅和调味料,明天你就带着袜子上门吧。”
尤菲差点笑出声来。但想到实际的情况,又觉得不那么值得开心。类似的争辩还有几起,都没能引起太多关注。她一路飞过闹市,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布置。
她穿过光耀广场,从东南侧的后门进入大圣堂,推开准备室的门。屋内安静如常,身披白袍的大主教正埋首阅读,闻声缓缓抬起头来。
“肯沃斯。”她散去魔力,坐到主教的对面,“看起来你准备好了?”
“我希望如此,尤菲。”肯沃斯·培罗耸耸肩。“倒是你们,真的不多考虑一下?驾崩、葬礼、退位——我很担心辉光城的人们能否一口气消化掉这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那样更好,比起连续让他们不安三次。对了,肯沃斯。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别太惊讶。”
白袍主教合上手里的《光明福音》,怀疑地打量着她。
“还能有什么意外——你们打算做什么?”
她决定提前告诉对方。自己首先表示出诚意,才能得到教会的信任,“公开罗格曼真正的死因。”尤菲伸出食指,点了点屋顶,“我想你明白。请放心,这不会影响到教会的声望。”
“是啊,我明白。”主教抬起手,轻抚有些花白的胡须,慢慢揉搓着下巴,“你们是打算和「天之主」——”
“现在还没有。”尤菲轻声打断对方的话,“但如果是的话,你们怎样想?”
鲍沃斯放下手,用拇指挠着左手背,沉吟了一会儿。
“我会聆听「光之主」的教诲。”他缓慢地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只要可能,我愿意和你们保持现有的关系,或者更密切一些。”
至少这算是个承诺,尤菲心想。她轻巧地站起身,左手点了点眉心,躬身向对方致意。
“如果是那样,你们将得到皇室的友谊……以及琳和我的。”
“两名年轻巫师的友谊,那可真不错。”肯沃斯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卡兰和我提起过你们,经过他亲爱的弟子之口……无论如何,路还很长,我希望看到你们走得更远。”
他是个好人。圣莱昂教会中,还有许许多多肯沃斯这样的信徒。相比之下,尤菲有些好奇,当年的奥斯汀到底因为什么才叛离教会,甚至杀害同袍,但现在显然不是提问的时机。
不管怎样,无论理由,坏人就是坏人。
“我们会的。”她柔声回答道,“祝你健康,肯沃斯。”
然后她离开教会,与来时一样返回内城,前往停放着罗格曼遗体的地下大厅。
得益于圣莱昂的祝福,加上秘术制造出的低温,那具遗体存放了两个星期,仍然和被发现时一般模样——甚至连些许的尸斑,都被守护的神术完全抹消。男人的身躯健壮,红发浓密,皮肤满是光泽,仿佛仅仅陷入熟睡,没多久就能醒来,再次投入到繁重的政务当中。
那永远不可能了。
直觉告诉她,哪怕她询问埃达,得到的也将是否定的答复。而且,在确认如今「天之主」的身份与目的之前,她不愿更多地接触对方。
尤菲走到墙边,坐到青石的长凳上,默默温习常用的咒文和拆解手段。不多时,安娜薇尔和艾莉西娅、数名留在王城的公爵和伯爵、以及玛洛琳先后走进大厅,在罗格曼的棺椁旁伫立片刻,然后同样坐到一旁等待。
克洛维斯与大学士莱曼最后一个到达,十几名身披钢甲,手执长柄斧枪的皇室禁卫陪同两侧。当今的帝王走向大厅中心,轻抚金黑色的棺椁,沉默着凝望了约一分钟,然后背过身。
“时间到了,我们出发吧。”他低声宣布。
尤菲起身上前,用秘术令棺椁缓缓升起,漂浮在距离地面两尺的高度。四名禁卫分立两侧,拉动镶嵌其上的铜环,带着它攀上一道缓坡,来到王宫正前方的广场。
八名狮鹫骑士早已候在此处。他们全身披覆礼甲,手持皇室的金辉旌旗,面容掩盖在银白头盔之下。饶是这样,她仍然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好友——位于队列的右侧首位。狮鹫格蕾丝轻轻抖了抖羽翼,偏过头望了她一眼,视线里自信满满。
“很帅气嘛。”她用幻音术将话语送至对方耳边,“克洛维斯有老妈看着,玛洛琳和其他人就拜托你们了。”
骑士轻微点头回应,看似一本正经。
队伍在这里停歇了半小时有余。居住于内城的官员们陆续前来,瞻仰罗格曼·奥莱尔的面容与身姿,停留数分钟便行礼告退。等到最后一人转身离开,禁卫们再一次拉动棺椁,沿着顺时针方向,贴着内城环行整整一周。
当他们回到出发的位置,位于正南方,通常紧闭的大门也已完全开启。卫兵们走到前方,清理出七八公尺宽的通路,引导着整个队伍缓慢前行。
狮鹫大道平日就不缺人流,此时的阵仗则吸引了更多的注意。眼前的一幕随着口口相传迅速扩散,带来更多想要亲眼确证的民众,融入到整条街道的人群当中。
皇室的队列如同河流中的小舟,被裹挟着缓缓向着目标移动。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并不多,但被众人簇拥的金黑色棺椁,已经足以引起众多的猜测。
尤菲听到几声孩子的尖叫,以及从各处传来的咒骂和争吵。更多的人则紧闭着嘴,带着些许不安与恐惧,目光在狮鹫骑士、禁卫、克洛维斯与棺木上往复游移。
不算太长的道路走了整整半个小时。当狮鹫骑士带领着整个队伍转向,登上赫尔丘陵的缓坡,然后进入教堂前的宽阔广场,尤菲才略微松了口气。
只要‘敌人’还不算太笨,就不会在此时发起攻击——直到他们离开教会之前。
队伍从右方环过广场,将棺椁放置在五公尺高,白色大理石的圣·莱昂诺斯雕像脚下。克洛维斯走上前去,向早已候在此处的白袍主教点头致意。
“我们如约而至。”他说,“请开始吧,肯沃斯。”
人潮迅速自四面八方涌入,将广场围得密不透风。禁卫们以长斧拄地,勉强阻隔开拥挤的民众。白袍主教缓步走来,将白金的圣徽摆放在棺木上方,双手握于胸前,垂首低声祈祷。
“神爱这世上众生。他看护新生幼童,亦眷顾耄耋老者,及至身躯腐朽,灵魂归于神国——”
庄严而悠长的钟声自广场另一侧响起,鸣彻整座广场,压过了周围的喧闹,以及大主教的诵念——反正尤菲不太关心对方说了些什么。钟声渐趋渐远,然后是第二声,以及第三声,以及第四声。
她默默计数着,并看到许多民众也在这样做。安魂的鸣二十一次,象征着所有外层界、内层界以及物质界本身——尽管实际上,它们的总数远远超过这些。当最后一声长钟停歇,圣光自莱昂诺斯雕像的杖尖落下,洒满金黑色的棺椁,为它镀上一层纯白的外衣。
按照预先安排的计划,尤菲默诵咒文,用法术将克洛维斯的声音放大。与此同时,两名禁卫将点燃的熏香摆放到棺椁两侧——那之中混有琳制作的魔药,只是少许便可安定心神。
“午安,帝国的子民们。恐怕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猜到,我眼前的这具棺木中躺有何人。”克洛维斯·奥莱尔一开口便直入正题,“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罗格曼·维克托·奥莱尔,已于十日之前,即圣莱昂历第四百五十八年,秋之月的二十二日,在辉光城中离世。”
四周静寂了一瞬,嘈杂骤然膨胀了几分。尤菲听到有人大喊着‘我就知道’,还有人尖叫和咒骂,但父亲再一次开口,声音将它们都压了过去。
“前些天内,我听过城内曾流传怎样的传言。而此时此刻,我也知道你们心中的疑虑。现在我告诉你们答案。罗格曼奥莱尔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受人谋害。”
克洛维斯停顿片刻。四周喧哗仍在,但比起初弱了少许。尤菲清晰地闻到熏香的药草气息,希望它足够有用,她心想。
“其便是主导攻陷冬青堡的战争,驱走了数百年守护帝国的《黑鸦》骑士团;在背后挑唆助言,以恶魔为借口发起针对艾尔德斯的侵略;用药物制造出不惧死亡的士卒,将他们如消耗品般丢上战场。”他放慢语速,声音低沉而宏亮,“以及,于辉光城的大殿之上,亲手将所谓《福音》赐予长兄罗格曼的——「天之主」的代言人,库伦·达尔!”
“那并非真正的福音,而是以神术数十倍的压榨身体潜力,使他永远不觉疲惫。但人的寿数终归有限,兄长期待的永葆青春,最后不过幻梦一场。”
“以奥伦帝国皇帝的身份,我,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在此宣告,库伦·达尔犯有谋杀罪,战争罪,以及叛国罪,必将受律法严惩。”他高声道,一字一顿,“刑律司会将其画像贴满全国,但其实力远超常人,得知线索者请立即向当地刑律司报告,切莫擅自行事。任何线索一经查证,提供者均可得五十枚银币为赏!”
人群一阵涌动,有些人似是要冲上前来,但骑士们长枪微斜,狮鹫轻振羽翼,便令他们退了回去。还有人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匆忙与身边人交头接耳,目光中染满不安与疑惧。
“曾信仰「上神埃达」的人们,不必为此担心。“克洛维斯放缓了语气,“至今为止,你们的获益均是神术网络的赐予,正如消逝了数百年,源自「天之主」的神术一样,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至于参加过上一场战争,在战斗中‘死而复生’的年轻人们——或许你们感觉到身体疲惫,活力亦不如往常,那并非永久的伤害。你们仍可与常人一样度过几十年,正常地结婚、生子、衰老和死去。”
那不全是善意的谎言。死过一两次的士兵们会损失些生命力,但只要不再过度消耗,身体就能逐渐弥补曾经的损伤。至于更为严重的那些……毕竟是少数,尤菲心想。
“我无法肯定,那位「天之主」,与祂的追随者今后的举动,是否始终抱持着善意。”克洛维斯以手抚胸,如此作为宣言的结语,“以帝国的名义,我请求你们不要盲信任何人,哪怕那意味着毫无理由的恩赐。神爱世人,但他们更乐见于人们努力前进,而非坐享其成。”
“的确如此。”肯沃斯踏前一步,声音缓慢而浑厚,“吾主普罗托迪斯拥有强大力量,然而对行于地上的一切生灵,无论信他与否,他都绝不偏袒。”他张开双臂,举过头顶,一道柔和的圣白光环向外扩散,将暖意传遍整片广场,“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来教会学习知识,以及归属于「光之主」的神术。”
大主教的话语停息,喧闹渐渐消去,静寂如同软毯般笼罩住广场。有些人低声祷告,更多人默然不语。尤菲轻轻吐了口气——至少第一步没出乱子,大概算是件好事。
她平缓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看到玛洛琳上前一步,与克洛维斯、肯沃斯站成一个等距三角。
“库伦·达尔有罪。盲信对方,以致发起战争的兄长有错。而我身为其弟,身在王城却未能及时察觉劝阻,同样有错。”克洛维斯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不再高亢,却同样清晰,“我常年埋首于历史文献,既无能力,亦无意愿坐于皇位之上。”
克洛维斯将头顶的皇冠摘下,用双手托在前方。玛洛琳和肯沃斯一同伸出手,从另外两侧搭在有如狮鹫展翼般的,漆黑色的冠冕顶端。
“因而——我自愿传位于我的长姐,玛洛琳·米拉·奥莱尔公爵。我相信,她必能妥善带领帝国前进,令全帝国的子民们安居乐业。”她的父亲凝视着玛洛琳的面容,脸上似乎带着一丝轻松,“而我将辞去一切职位,回到塔中思虑过错,不再干涉政务。”
玛洛琳有些恼怒地瞪了克洛一眼。而大主教表情不变,接着对方的话再次开口。
“我是圣莱昂教会驻辉光城白袍主教,肯沃斯·兰德尔·培罗。”他收回一只手,在胸口画出圆环,然后重新搭在冠冕之上,“我见证并承认克洛维斯的宣告,以圣·莱昂诺斯的名义,我见证并认同玛洛琳的资格。当她戴上冠冕,教会将承认其为帝国之王——”
群众哗然。震惊或困惑的喊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句咒骂。但玛洛琳全然不顾那些,只是摘下自己原本的头冠,将其递给一旁的禁卫,然后将代表皇位的冠冕戴在头上。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玛洛琳的言语间似笑非笑,“有些人称我为‘血荆棘’,有些人以为我和巨魔一样高,还有人觉得我会喷火。”女性手按剑柄,身躯挺拔,“但我就在这里,和你们一样,是个卡玛尔人,是个女人。”她提高声音,“同时是你们的王。”
“接下来帝国将面临挑战,相信你们也都明白。无论在王座上的是克洛维斯、我、甚至伊斯塔尔和德莱恩当中的任何一个,这一点都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坚定而清澈,“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北方卫队和荆棘骑士团一周内便会将抵达,与禁卫军和狮鹫卫队一同守护这里。你们可以去听听传言,就会明白,辉光城或许不那么安全,却也不比其他的地方更危险。”
“或许有人不喜欢罗格曼,也有人不喜欢我。但罗格曼时期的官员们,我想你们每个人都有所体会,并从中获益。”尤菲看到许多人自发地点了点头,包括几名侍立一侧的禁卫,“去年的这个时候,兄长听信库伦谗言,将许多官员下狱或流放。我正尽己所能请回他们,而其中的一些人,已经在赶来王城的路上。”
“我不强征任何人成为士兵。当然,若你们愿意守卫自己的家园,帝国也将给予你们足够的训练,并支付合适的报酬。”她环顾四周,话语不曾停顿片刻,“今年年底之前,包含辉光城在内的所有帝国直辖领地,粮食税赋减免一半,其余税赋减免三成。必要的时候,民政厅将动用国库的钱粮,即便有人因故失去工作,也不会饿死在这个冬天。”
玛洛琳高举起右手,目光平静,声音铿锵有力。
“当凛冬过去,春天就在前方。我会与你们共同努力,胜利将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希望见到,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能存活下来,一同见证那一刻的来临!”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广场仿佛一下子回归宁静,之前的喧哗不复存在。沉寂持续了十几秒钟,直到右侧最前方的骑士跃下狮鹫,转身半跪下来,将长戟放在玛洛琳脚边。
“如果伊斯塔尔和德莱恩真的心系民众,他们就不该前来夺权。而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就将他们通通打回去!”那声音没有被秘术放大,但依旧清亮悦耳,“为了胜利与和平,女皇万岁!”
尤菲心中好笑,也不由赞赏好友的应变。其余的狮鹫骑士一同转身屈膝,呼唤新任女王的名号。似是受到感染,人群中也响起“女皇万岁”的呼喊,尽管有些稀稀落落。
“骗子!你们都被骗了!玛洛琳,她是个不折不扣的——”
尖利的呼喊刺穿她右侧的鼓膜,尤菲猛地扭过头,看见一个膀大腰圆、衣衫破旧的中年女性挤过人群,径直冲向新任女皇的方向。此时狮鹫骑士们仍未起身,而立于队列右方的年轻禁卫仅微一愣神,立刻擎起手中的长斧——
“琳!”她高声大喊。
利斧划过一道寒光,径直劈向中年女性的脖颈,却在最后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扯开,只将对方的头髻切断。与此同时,那名为首的‘骑士’三两步冲到女性身边,铁手套一把抓住对方的臂膊,将她向后拉拽出两三公尺。
“都给我住手!”她听到长剑出鞘,玛洛琳愤怒的声音响彻四周,“没有命令,谁都不准动武!这里没有敌人!”
禁卫们面面相觑,但仍旧服从了指令。尤菲环顾四周,秘术增强过的视觉捕捉到了另外几处骚动,想来是原本也打算冲出人群,又被眼前的一幕吓了回去。
她走向琳,看着披头散发,正下意识不断挣扎的中年女性。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她盯着对方的眼睛,用上了精神系的秘术,同时再次将两人的声音放大,“他给了你什么报酬?”
女性的目光茫然了一瞬,随之重新变得清明。她抬手挠了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尤菲。
“是个黑衣服的,披着带帽子的斗篷……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大概这么高。”中年女性抬起手,比了个和她差不多的高度,“他给我了……五枚帝国银币,让我帮忙揭发玛洛琳的真面目。他还说,这种场合下皇室不敢杀人,用不着担心——”
“我明白了,这样就够了。”尤菲打断女性的话,转回身望着那名年轻的禁卫,“又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年轻人已经有些慌了神,用不着法术就全开了口,“是、是禁卫队长告诉我们的!他他说,仪式上可能有人会说皇室的坏话,让……让我们保持警戒,在那些人说出口之前……”他的声音低弱下去,由于法术的作用,依旧清晰可闻,“杀了他们……”
玛洛琳将长剑回鞘,面若寒霜地走向几人。克洛维斯与艾莉西娅跟在身后。年轻禁卫用力低垂下头,似是不敢与她对视;中年女性揉揉眼睛,忽然醒过神来,局促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看来我们的禁卫队长该换人了。”新任的女皇摇了摇头,望向仍旧紧握着长斧的年轻人,“听从命令没有错,但绝不要将刀斧挥向民众,无论任何理由。”她走上前,拍了拍禁卫的肩头,“我放你半个月的假,期间没有薪水——如果需要补贴家用,可以向城卫厅申请预支。”
年轻人垂着头,声音有些颤抖,说不清是出于恐惧还是羞愧。“……是,殿下。”
“至于你。”玛洛琳打量了一眼中年女性,声音放柔了少许,“很需要那笔钱么?”
“是……不……不是的!”女性眼珠转了转,对上尤菲的目光,立刻打了个激灵,“我只是……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琳从面罩下方轻笑起来。看来她是被我吓到了,尤菲心想。控制心智的法术不影响记忆,因此她不愿常用这样的法术。但这次看来值得。
“很好。你不蠢。但指派你办事的人是个蠢货。”玛洛琳的语气回归冰冷,“我罚你十枚银币,充入国库。”她再次转回身,看向年轻的禁卫,“挺起胸来。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依言挺直了身体,声音也平静下来,“杰弗里,殿下。”
“你停职的这段时间,每天去她那里看看,帮忙做些事情。如果发现可疑的迹象,立刻向城卫厅报告——那些指使她闹事的人,说不定还会去找麻烦。”女性将手按在剑柄上,“这是命令,明白了么?”
“是,女皇殿下!”
“现在送她回家,顺带去收一下罚款。”玛洛琳挥了挥手,“去吧。”
年轻的禁卫点点头,一手提起长斧,走到中年女性面前,从琳手里接过对方的手腕。
“诸位,麻烦让一让——我们走吧,女士,请告诉我你家在哪儿。”
人群骚动了片刻,缓缓让开一条狭窄的通路。中年女性看起来比年轻禁卫胖上一圈,但她打量了下全身钢甲,手持利刃的年轻人,还是忙不迭地点点头,低声说了些什么。
等到两人再次被人群吞没,周围的骚动也逐渐平息下来。琳拾起长戟,重新骑回格蕾丝的背上。而玛洛琳走到队列前方,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敌人。擅长于阴谋诡计,用金钱或其他利益引诱人心。”她说,“为了你们自己,若再有人许诺什么好处,请仔细想想那糖衣的下面,会不会是一剂毒药。”
“我要说的就这些。”新任的女皇挥挥手,“现在,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
于是人群逐渐离去,从外到里一层层散开,一边谈论着之前所见的种种。尤菲看到,少部分人群似乎略显兴奋,更多的则带着困惑与不安。
而她明白,今天所说的这些话语,很快将成为影响每个人的现实。少数目光长远的人会提前做出选择,甚至试图从中获益。更多人仍将如常度过每一日,直到某些变革真正来临。
之后的路上没什么意外发生。盛放着罗格曼的棺椁被安放在墓园的中心区域,身旁是他的父亲,以懦弱和犹豫不决著称的克伦特·奥莱尔。尤菲记得史书上写着,克伦特在六十九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因为不愿接受教会的创伤性治疗——将肠道内的瘤子切除——而在半年后病亡。
某种意义上,罗格曼也好不去哪儿,少女暗自想着。尽管高坐王座之上,却都是拥有缺陷的凡人。克洛维斯——她的父亲自称无法胜任帝王,或许是不想花费精力,也或许是不愿犯错。
至于玛洛琳将会如何……也许历史之主知道。尽管她什么都不说。
“你们做得很好。”当日晚上一同用餐时,艾莉西娅如此夸奖道,“但接下来呢?”
“等今天的影响过去,也是时候去做点‘正事’了。”她抬起眉毛,平静地给出回答,然后看向身边的友人,“学院里的知识没忘掉吧,琳?”
“这个可以有!”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脸兴奋地咂了咂嘴,“给我几天时间,有些东西我得重新熟悉一下。对了,要不要再来比一次?”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话语。每次学院的期末考之前,两人都互相复习每一门学科,同时约定较量成绩。她抓住好友的手,怀念地合上眼睛,浮起温暖的笑容。
“等着你这样说呢——和以前一样,我可不会放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