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澄澈如洗,阳光柔顺似缎。脚下草原广袤,繁花遍野。微咸海风自东北而来,吹散南方的湿润空气,一并卷走花瓣与芬芳。莉莉信步踏向西方,皑皑白雪间,一潭湖水泛着薄雾,母亲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与母亲闲谈片刻,随后转向南行。
卡亚落在她的肩头,用长喙梳理羽毛——塞琳在一旁同他斗嘴,不时打断他的工作。苍云掠过天际,迅若闪电;莱恩于其下方疾奔,草叶飞散间,倒也不慢多少。露薇儿在半途加入,和以往一样坐在莉莉后背。她们路过英格丽栖身的林间,几株果树晃晃身躯,将饱满的李子丢在塞琳怀中。
再过不久,森林尽头便映入眼帘。那里有笑容灿烂的安珀莉,香囊挂在脖颈,里面盛着哈伦的松针。在她身旁是化作人形的白离,正将金黄柔软的点心填进嘴里,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莉莉小跑过去,故意用肩头冲撞白离,如同之前的许多次。然而白熊化作雪片,融入地面,只留下一抹凉意。片刻愣神间,安珀莉同样消散,之后是露薇儿、塞琳、卡亚、乃至莱恩和苍云——
一切回归黑暗,她睁开眼睛。
头顶漆黑一片,茂密的松枝遮挡住群星,而‘泰丝’根本没有露头。银白色巨狼支起身体,抖落粘在身上的雪片,轻声低鸣。
垂下的枝条拍打她的后背,是哈伦,父亲最早的孩子。
莉莉向后跳开,微微仰起头,从鼻中喷出热气。一直以来,这位‘兄长’似乎都同她对立。数百年前,劝说友人们离开森林时如此;代表艾尔纳人,向隐于绝境山脉的他们求援时如此;乃至与费米尔一同,邀请众人为建立新世界而战时,同样如此。他不喜欢任何变化,莉莉心想——或许父亲从一开始,就赋予了他顽固而守旧的性子。
“余问汝。”低沉的声音通过枝条,于她耳畔回响,“眼前诸般,汝可心满意足?”
“当然呐。”她简洁地回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决定已然做下,往事亦成定局,她可不打算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历史……而且,即使能做到,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咱选定了要走的路,汝不愿跟随,在一边看着便好了呗?”
“汝在欺瞒汝。”枝条左右摇摆,似在摇头,“余不瞎,既听得见,也看得到。别忘了,我们有同一个父亲。”
莉莉收敛神情,瞪着漆黑一片的天穹,忽然懒得再隐藏什么。哈伦说得没错,就算她向来不满对方的古板,他们仍称得上血脉相连。还有其他很多……从几百年前起住在这里的所有人。
“咱确实遗憾,可是又如何。”女佣兵咽下口水,用舌头舔过嘴唇,品尝到微弱的甜馨——味道她十分熟悉,带着‘父亲’埃达的气息,却不尽相同。“咱不能让白离复活,也没办法治好莱恩的伤。既然如此,何必在意过去呐?”
枝条凝固片刻,再次微微震动,“和上次回来时,汝不同了,九月。”
“用不着汝多嘴呐。”她不耐烦地打断哈伦的话。他说的上次是指什么时候?历史上的几十年前,对她来说的数百年前?没有改变才奇怪了,当然,恐怕对方理解不了这一点,他几百年都毫无进步。“别以为谁都和汝一样。”
“谨慎是一件好事。”哈伦的枝条挥向她,她甩头咬住,但无法阻止声音传播,“汝如何确定,费米尔许诺的未来?”
因为她亲眼见过,莉莉心想。哪怕只是另一段记忆——或是梦境,但足够真实,甚至超过她自身听闻。那样美丽的世界,值得任何人为之向往,乃至牺牲……或许如此。
她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于是甩甩尾巴,离开哈伦身边。她记不起自己为何要来到这儿,如同记不清很多其他事,不过没关系,想来它们都不怎么重要。
大概是暂时不愿见到母亲吧,女佣兵告诉自己。
实际上,再次回到这座森林以后,她去希萨那里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因为那让她记起某些过去的事情。不知何时,她曾为萨奇人的命运不满,为同伴的自大而愤怒。离开母亲前往南方,亦是为了找出战争的原因,试着让过往的悲剧不再发生。然而现在……
“没有任何问题。”她自言自语着,“父亲给了咱这些力量,咱就必须好好利用。只有尝试过,才知道咱能做到什么程度呗?”女佣兵的声音放得很轻,反正除了她,四周没有任何听众,“未来就在那里,咱看得到。所以剩下的,就是一步一步,朝它努力前进了呐——”
她奔向林中的村落,随着脚步前行,空气中的甜味愈发清晰。那是「生命之水」的气味。
费米尔·斯塔克取用了英格丽的一部分身躯,加上苍云的刚羽、巨龙的角、她的毛发、还有种种珍稀魔法材料。之后他结合白塔家族的秘术记录、莉莉等人对于‘父亲’的了解,乃至柯尔记忆中关于玛尔的学识,才熬制出这一药剂。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它被分给了所有住在村落里的萨奇人。
费米尔告诉她,服用者的灵魂与身躯自此一体,即使躯体破碎,灵魂亦不会前往外层界——很久以前,父亲和她讲述过类似的构想。将灵魂与肉体结合,再制造出依赖魔力生存,能够不断自我修复的躯体,就等于达成了不死之身。
要是后者无法实现,效果便如同之前林中的景象:那些肉块没有死去,也没办法算是活着。但莉莉确信——她努力让自己相信,费米尔的终点仍在前方,而她看到的只是途中的风景。
村落里一片静寂。褐色皮肤的身影来来去去,没人说话、哭泣或欢笑,仅有踩过泥土的沙沙轻响。这里大概居住着所有萨奇人的一半,其中六分之一消失在上一场战役。他们的尸体化作灰烬,而名字……或许更早就已被遗忘。
另外一半同样离开荒原,似乎跟随着「风语」吉尔的指引,前往了东方的某处。那些人还活着,这让莉莉稍感安心,哪怕原因与她无关。
她推开木屋的门,黑袍巫师转过身来,眼眶中跳跃着柔和的光,幽绿而温暖。
“来的正好,九月。”他放下手里的试剂,抬起指尖,从空气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瓶子,“帮我去一趟火山堡,将它送给杜兰克·岩火。”
“贝隆人的国王?”莉莉想到贝尔和格鲁姆,可惜他们此时都没出生,“那瓶子里是什么呐?”
“真正的生命之水。”费米尔轻声细语,“材料有些贵重,用在一名国王身上,倒是还值得。”他又取出数个同样的小瓶,将它们在实验台上一字排开,“还有帝国的皇帝和公爵们,教国的白袍主教……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对「永生」抱有兴趣。取信他们,则是你的任务。”
“然后呐——他们会怎样?”
“会得到永生。无论刀剑、法术、疾病或寿限,都无法杀死他们。”黑袍巫师平静地说,“不久以后,所有饮用者的灵魂将被牵引到一起,争夺这具庞大‘躯体’的主导权。”他轻微咧开嘴,“赢家获得一切,而其余人将失去所有。”
“……汝也喝下了它,对呗?”
“自然。”费米尔的声音平稳且自信,“可惜赢家只有一人,否则我将很乐意与你分享,九月。”
莉莉舔了舔嘴唇,感觉后背一阵微弱凉意,伴随着更多的疑惑……似乎她曾具备相关的记忆,却模糊不清。“咱没听过这种法术,汝从哪儿学来的?”
“就在不久之前,金穗城陷落的那天。”费米尔回答,“也算是因祸得福。”
女佣兵盯着费米尔,一个问题从她心头升起,接着脱口而出,“汝知道艾尔纳人会失败,然后成为汝的敌人,是这样呗?”
黑袍巫师眼里的火焰明亮了些,随后点点头,“我从未预见它,但它的确在预期之中。”
“汝……到底想要什么?”莉莉回想起书本上有些模糊的‘历史’,以及两人相处以来的一点一滴。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费米尔,想要将他整个看穿——当然那不可能,“汝的愿望……以及汝眼中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费米尔·斯塔克露出笑容。他向她走近,从怀中取出一盏漆黑的油灯,小心而轻柔地放到她手中。
“不要碰它。”黑袍巫师低声说,“让我告诉你它的一切。”
莉莉不言不语,凝神感受眼前的物件。她认得这盏灯,位于「斯塔克伯爵」的半位面中,布满尘土,破损不堪。她也大致了解它的用途:在这盏灯的‘记忆’里,费米尔·斯塔克利用它许下愿望,毁灭了白塔家族,乃至她的家乡。
眼前的油灯显得崭新许多,金属的表面光泽流转,几乎看不到一丝裂痕。身为埃达的女儿,莉莉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庞大魔力,以及另一个事实——它的力量只填充了一小部分,若完全恢复,或许足以与‘父亲’匹敌。
“我以为你会更早问我这些,九月。”黑袍巫师的声音将她拉出回忆,“你见过它,对吗?”
“当然。”女佣兵从油灯上收回目光,将它落到费米尔的脸庞,同时扬起下巴,“咱原本的世界里,汝用它报复白塔家族,又用它夺取了卢格兰森林的生机……没说错呗?”
“没错,我最初拿到它以后,想到的确实是复仇。”费米尔的声音平静,神情依旧温和,“但这一次,因为你的存在,我的第二个愿望便不再相同。它与森林无关,也和你的‘老朋友们’无关。”
身为现世之神的天赋告诉她,费米尔没有撒谎。她仍然不知道对方到底许愿了什么,可那无足轻重。“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上一纪的遗物。蕴含其中的,是伊尔洛特——众龙之母的灵魂与权能。”费米尔低声叙述道,“如同龙巫妖一样,上一纪的人们欺骗并杀害了她,随后制造出这具神器。”他注视着莉莉的掌心,轻声感叹,“那时的人类如此强大,可仍然无法抵抗‘父亲’的愤怒,亦难逃覆灭的命运。”
“咱不关心那些。”莉莉摇头,“它要怎么用?”
“你向它许愿,而它将其实现。”黑袍的巫妖简单地说,“只要魔力充足,就不存在无法实现的愿望。”他浮起有些嘲弄的微笑,“然而它只能实现毁灭的理想,亦唯有死亡可以赋予它力量。许愿之人须付出代价,或许是其珍视的人与事,或许是其自身。”
莉莉眨了眨眼睛,将油灯托到眼前。“如果咱现在向它许愿汝的灭亡,又将如何?”
“我会死。”费米尔回答地毫无迟疑,“至于你所付出的代价……”他用指尖轻触莉莉的脸颊,“大概只是失去我。”
这正是她原本的愿望,某个声音如此告诉她——杀死‘斯塔克伯爵’,阻止灰色战争,改变历史。但女佣兵轻轻摇头,将油灯放回桌面,不再去看它。
“汝打算如何实现自己许诺的……也是咱看到的未来呐。”她问道,“利用这个只能带来毁灭的玩意儿?”
“我不确定。”费米尔承认道,“但你看到了它,以及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他的声音毫无迷惘,隐约带着几分狂热,“若是未来足够美好,一切便都物有所偿。”
莉莉沉默不语。身处此刻,她亦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因而这一次无从判断对错。自己和眼前的男人已经走出很远,就算回头也毫无意义。无论这是否为一场幻梦,她的确向往着再次见到——乃至亲手实现记忆中的‘未来’。
她拍了拍巫师的肩,然后贴近过去。“好吧,告诉咱具体有哪些人……剩下的就交给咱呗?”
费米尔握住她的手,透过冰凉的皮肤,莉莉仿佛能感受到心跳与暖意。黑袍巫师说出许多人名,范围遍及整片大陆,全部非富即贵。最后他沉吟片刻,略显严肃地注视她的脸。
“没有人喜欢被牺牲。我们将担负与此等价的责任,生时如此,死后亦然。”绿色火焰在他的眼眶中摇曳,仿佛具备生命,“我想你明白的,九月。”
“大概呗?”她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汝可要替那些人,好好活着呐。”
“你也一样。”费米尔·斯塔克告诉她,“还有,南边村里那个女孩好几次提起你。若你有心情,不妨再去带上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