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五)降临(柯尔III)

四周满是欢呼和祈祷,堡垒里的人们高唱着玛尔母亲的名字,赞颂她的慈爱与力量。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庆幸这场超乎期待的胜利。

尽管要塞承受了相当的损害,死伤者亦不在少数,它毕竟存活了下来——从一群巨龙手中。

似乎有脚步声朝他接近,以及带着少许焦急的问询。年轻骑士闭上眼睛。母亲的爱意包裹住他,让他不再寒冷。

……

一束光穿透紧闭的眼睑,照入柯尔的瞳仁当中。他微微动了动眼皮,想抬起手遮挡,却发觉没什么效果。

于是他侧过脸,努力睁开眼睛。

周围早已不是那段冰冷的城壁,而是一间绿意盎然的小屋。屋内的一切,乃至墙壁和屋顶都由木板与藤蔓构成,未曾切削刨平,更看不出一丝人工痕迹。它们深奥而莹润,满含自然的气息,就如仍然活着一般。

柯尔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手掌没入蓬松柔软的床垫,感觉比他住过最好的旅店更为舒适。他缓缓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回忆起苏醒前的那个‘噩梦’,转头看向右臂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团融化的肉,和半截发黑的臂骨残骸。但虚弱与痛苦不复存在,柯尔试着握紧左拳,感觉身体的力量一如往常,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

“果然死了啊。”他仰起头,自嘲地轻笑道,“能来到母亲身边是不错,可惜成了个残疾——而且,也没法陪你喝酒了,罗杰斯。”

木屋的门扉向内打开,两个人并肩而入,快步来到他面前。

“错了呐。”其中那名女性说道,她的肌肤是小麦色,结实的手臂裸露在外,看起来像个战士。柯尔的目光掠过她开合的嘴唇,落在头顶那对犬类的双耳上,“是费米尔救了汝。汝该不是想说,他是汝的母亲呗?”

当然不是。母亲的身姿仍然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今生永远都无法忘却。但女性的话触动了某段模糊的记忆,柯尔努力在脑海里翻找,直到另一人低声开口。

“我知道你的母亲。”沙哑的嗓音让年轻骑士转过注意力,望向那具黑袍的身影,“缇娅娜·维斯·玛尔,当前的「地之主」,亦是《黑鸦》信奉的神祗。”

黑色兜帽之下是瘦削枯槁的面庞,以及跳跃着绿色火焰的瞳仁。柯尔垂下目光,凝视着对方薪柴般的手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你叫……费米尔。”他喃喃道,“传说中……使役着龙群,摧毁了白塔家族的那个人。”他将目光转向女性,“而你……就是……”

“九月。”女性干脆地回答了他,内容如同预期,“若汝想说帝国军看到的,跟龙一起的那头白狼,就是咱了呗?”

换句话说,指使巨龙们攻击新落日堡的,大概就是眼前的两人——这倒解释了他们为何会在现场。可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却更加明显。

“……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需要你的知识。”黑袍巫师平静地说,“传言,教义,经典,以及神术……关于《黑鸦》和你的母亲,缇娅娜的一切。”

柯尔的动作凝固了一秒,然后奋力摇头。

“别开玩笑!”他瞪着那对跃动的绿色火焰,感觉勇气从心中喷涌,“你们这群带来毁灭的恶魔,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若你对《黑鸦》意图不轨,母亲必将亲手毁灭你,就和那条龙一样!”

黑袍巫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年轻骑士将手伸向腰侧,那里已经没有短剑。他握紧拳头,想要锤向那张瘦削的面庞,可眼前忽然换成了九月的脸。

“汝最好别乱来。”女性战士冷冷地盯着他,一边压着左拳的指节,“想要杀了汝,或是让汝生不如死,费米尔——至少有几百种办法的呗?”

“无需这样,九月。”黑袍巫师轻抚着女性的肩,重新站回柯尔面前,“我未必是敌人,年轻的黑鸦骑士。”他抬起手,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你应已看到,缇娅娜·维斯·玛尔受了重伤。只凭她自己,恐难避免陨落的命运。”

一个声音告诉他,黑袍人说的话全是谎言,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可他眼前本能地闪过母亲的身姿——仿佛夜晚般沉静的黑色长裙,苍白而慈爱的容颜,以及刺入胸口的湛蓝碎片。

身为玛尔的信徒,柯尔能够察觉,那的确不是属于母亲的力量。

“我大概知道事情的因由。”费米尔缓缓叙述着,如同提起一个遥远的传说,“一百余年前,亚历克斯·安德森·埃达与你的母亲发生过一场争斗。作为结局,亚历克斯陨落,埃达的神术亦成为历史。他的部分力量则嵌于缇娅娜体内,始终侵蚀着她的身躯,誓要将她一同带向灭亡。”

这段话听不出太多破绽,或者即使有,年轻骑士也无法分辨出来。他张了张嘴,心中的勇气化作了担忧,“那……你能做什么?”

黑袍巫师平静地望着他,神色竟有些庄严。

“埃达的位置仍旧空缺。若我成为「天之主」,便可收回属于埃达的力量。你的母亲,亦将免于陨落。”他温和地说,“为此,我需要充足的知识与准备。若你想要挽救缇娅娜,我们就拥有相同的目标。”

柯尔感觉头脑如同一团乱麻,胸口则充满焦灼。各种情报、传言和眼见的事象绞缠在一起,再难分清虚伪与真实。

“我的愿望从不是带来毁灭,而是令世界成为真正乐土。”费米尔低下头,将手按在胸口,有如虔诚信徒,“每位神使,都仅能继承一名神祗的权能。不必担心我伤害她。”

黑袍巫师转过身,与女性剑士一同走向门口,“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等着。”

房门轻轻合上,柯尔凝视着那扇灰绿的木门,以及从旁边垂落的一束卷曲青藤,许久没有动作。然后他重新躺回床上。心中的声音仍未做出决定,他想要多等一会儿,至少到他再次醒来。

因为只在此刻,他仍可相信自己无辜,从而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