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结业仪式(尤菲·斯坦米兹)

夏之月第九周的第五日,也是一周的最后一日。很多人会在这天放下工作,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干脆无所事事的度过一天。而对伊格尔学院的学员来说,这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

学员们整齐地站在广场上,对面是陪伴他们五年的导师们。他们换上了用于仪式的巫师长袍,有些是传统的黑色或棕色,也有人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了白色,红色或者橙黄色等。柔软的天鹅绒袍子嵌着银色的细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现在,让我们开始最后的一堂课程。”一身白袍的伊格尔学院长抬起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将入学至今,五年间你们学习的、领悟的、收获的一切,用你们认为最合适的形式展现出来。你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魔法始终联系着你们——以及我们。”他顿了顿,“凯尔·史丹·亚当斯,请上前来。”

金色短发,脸上有着少许雀斑的年轻卡玛尔人走出队列。他向导师和其他学员们轻轻鞠躬,然后朝两侧伸开双手。火焰汇聚在他的掌心,随着他的心意变幻。他将双手举向天空,火焰化作凤凰的形态,带着清脆的鸣叫在空中盘旋。

“火焰是一切的源头。”凯尔高声说,“它变化无常,又无比迷人。”他将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凤凰变作蓝色,环绕着所有人飞舞,洒下碧色的光芒。沁人心脾的凉意传来,驱散了夏季的炎热。最后,它消失在火光之中。

所有人一同鼓起掌来。

课程在继续。学员们低声讨论着他们看到的每一个魔法技巧,导师则给予每一名学员赞誉和少许建议。尤菲在心中预演着自己准备的一切。作为魔法控制方面的佼佼者,她有信心展现出令所有人赞叹的成果。

从街道传来的嘈杂中断了她的思路。场上的学员停下动作,她召唤的魔偶重新化为泥土。没有人责备她,所有人心有灵犀般仰起头,看向仍旧晴朗的天空。

有什么生物从城市上方飞过。他足有数十公尺长,全身覆满金色的鳞片,比黄金更明亮,如同太阳一般耀眼。强健的双翼每次拍动,都卷起一阵直扑向下的暴风。他的瞳仁有如熔融的黄金,美得夺人心魄,柔软金属般的尾巴有韵律的摆动着。

他俯下头,发出响彻天际的低吟。威势仿佛化作实体,将胆敢直面它的一切碾碎。鸟兽们慌不择路的奔逃,街道上遍布着行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

那是一条龙。

身旁传来琳颤抖的声音。那声音中除去恐惧,还有着些许的兴奋。传说上个纪元就存在着,传奇般的生物,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她们面前。尤菲认得那条龙,母亲给她讲过他的故事,在学院高塔的幻景中,她也见过他的样子。『永恒晨曦』阿拉克夏,金龙们的首领,现今世界上最古老的巨龙之一。

巨龙轰然落在学院广场一侧。他缓缓收起威势,优雅地昂起脖颈,从二十公尺的高度俯视着广场。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巨大,几乎让人忽略掉从他背上缓缓升空的一个黑袍身影。

一些人转头看向学院长的方向,发现白袍的老巫师正缓缓消失。那只是一具幻象,而现在,施展这法术的人将它解除了。两名导师下意识的冲进学院高塔,想要确认学院长的情形,或是寻求他的帮助。与此同时,黑袍人借助魔法扩大的声音在整个学院广场响起。

“抱歉打扰了你们的集会。”他的语气丝毫听不出歉意,“库伦·达尔,以『天之主』埃达虔诚信徒的名义前来。”

广场上一阵骚动。几百年前,埃达就不再回应信徒的祈祷。与『天之主』相关的神术,无论是治愈伤口及疾病、创生和复活死者、乃至不死生物的制作,自那时起也不再生效。时至今日,这般打出埃达信徒的名号,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

“奥斯汀……你是那个杀了马丁大主教的,绿湖城的叛教者!”说话者是伦纳德导师,一名莱昂诺斯的信徒。他怒气冲冲的指着黑袍人,“你这个恶徒!”

“没错,我背弃了普罗托迪斯的道路,那正是为了投入埃达的怀抱。”黑袍人淡淡的回应,“我是库伦·达尔。奥斯汀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再理会伦纳德的斥骂,而将目光投向不安的学员们。“『天之主』指定尤菲·斯坦米兹为其信徒。”他的声音不容反驳,“我将带她前去面见吾神。”

这句话仿佛冻结空气的魔咒,许多人向她看来,没有人说话。尤菲努力转动自己的大脑,她不是埃达的信徒,也没有理由随意去信奉一名神祗。别说伊格尔院长,她的力量连导师们都有所不及。对方指名自己的目的——或许和她那神神秘秘的母亲有关,但她想不到具体原因。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她感觉到手上传来熟悉的触感。琳紧紧抓住尤菲的手,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水。

阿拉克夏一言不发。仅仅是它的存在,就给予众人难以想象的压力。龙是高傲的生物。金龙通常正直且善良,但没人敢说,若他们惹恼了对方,他不会直接攻击过来。

“我不同意。”一名灰发的中年女性打破沉默,她望向黑袍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没有人能未经许可带走我的学生。”她重复道,“没有人。”

原来是她啊。教授『魔法防护与破解』课程的凯特琳·格雷导师,那个严肃又细心的人。尤菲记得她对自己的许多次指导,要求是严格了些,但绝大多数都有效且实用。

“是吗。”库伦平静的说,“那就让我说服你吧。”

黑袍人抬起手,打了个响指。几条燃烧的火线从空中扑向凯特琳,击穿她的幻影,在‘她’脚下留下一个半公尺深的坑。与此同时,一道蓝色的光芒从那里直击库伦的胸口。

光芒碰触到他的袍子,然后消失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库伦看了看下方,找不到女性的踪迹。他伸手指向天空,嘴里轻声念诵着什么。头顶的太阳变得更加耀眼,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众人头顶落下。忽然他感觉指尖一麻,即将成型的法术整个消散了。

黑袍人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忽然抬手指向那里——“找到你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呼。凯特琳的身影从空气中显现,全身覆满了鲜血,好像血液正从她身体的每一处皮肤向外涌出。她挣扎着迈出几步,倒在地上蜷缩着,停止了呼吸。

“现在,你同意了。”黑袍人说。

学生们惊恐的后退,导师们面面相觑。有些人转身奔逃,有些人紧张地看向天空,黑袍人没有理会。

那之中不包括尤菲和琳。

尤菲在微微发抖,从紧握住的双手上感觉到,她的好友同样如此。这是她们无法对抗的敌人,强大得过分,她学习到的一切都无法帮助她。如果没有什么外力,尤菲心想。

她轻声念着巨龙的名字,相信对方能够听到。巨龙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了头。尤菲的心沉了下去,现在的事情或许不是他所乐见,但他选择了旁观。

好友的低语从一旁传来。“快跑,尤菲,我们去找学院长。你不是说过的吗,他应该能……”

“不……他不能。”尤菲握住琳的手,发现她在这种情境下居然还能冷静思考,“这时候他没有出现,说明他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去找他可能很危险。”她放松了手,“别担心我,他们不会伤害我,只是要带我离开……”

回应她的是用力握紧的手。果然这种话没有什么可信度呢,尤菲用力咬着下唇,让自己下定决心。

她甩开琳的手,仰头看向库伦。“不要再浪费法术了。来这里,我会和你一起走。”

黑袍人点了点头,缓缓降落到地面上。尤菲走向他,朝他递出一只手。

然而下定决心的不止她一人。

光芒在她的背后闪耀,一匹背生双翼的,洁白的马型生物从法阵中现身。远方传来猛兽的低吼,尤菲熟悉这个声音,是琳饲养的那只狮鹫兽,强健而温顺,她们曾一起骑着它,从高处眺望城市的全景。

“别跟他走,离开这儿,快!”好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厉,狮鹫兽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格瑞丝!咬他!”

黑袍人说了一个字。尤菲无法理解它的含义,却能感受到它的威力。无形的力量冻结了她的肢体。她看到琳凝固在原地,狮鹫格瑞丝从半空重重摔到地上。

“勇气可嘉。”库伦举起手,指向琳,“很可惜,并不明智。”

尤菲感觉身体可以移动了,她低下头,看到胸口挂着的护符发出蓝色的光芒。那是母亲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

她奔向不远处的琳,听见好友发出一声尖叫。更为强大的神术抹消了震慑法术的效果,血从琳的全身每一处渗出。尤菲用力扯断护符的链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护符安放在好友的胸口,再将她轻轻平放在地上。

鲜红的血沾满了尤菲的手掌,刺痛着她的心。在几年间她受过不少伤,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琳安静的躺在那里,她无法分辨,和凯特琳导师相比,琳的血是不是少上一些……过往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她使劲摇头将它们甩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拉克夏闭上了眼睛。

“现在,没有人阻碍我们了。”库伦的声音响起,尤菲觉得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

她慢慢站直身体,直视库伦的双眼。“抱歉,我刚刚改变主意了。”

“为了可笑的友情。”库伦走向她,抓向她的手臂,“好吧,乖乖听话,我可以复活她。”

银白色的符文弹开他的手,灼伤了他的手指。库伦闷哼一声,看起来有些恼火。

“我不相信你。”尤菲轻声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不管你要利用我做什么,我都会拒绝。”

符文在她身边一个接一个点亮,每一个都代表着一道法术。“为了我自己,为了巫师的尊严。”她低声说,“为了约定。”

坚固的石墙拔地而起,将黑袍人困于其中。然后是无形力场构建的障壁,那是超出她现有能力的法术。鲜血从她的鼻子、耳朵和双眼中滴落,她对此浑然不觉。

几名和琳或尤菲要好的同学靠近过来,尤菲努力维持着法术,用尽可能冰冷的语调大喊。

“走开!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忙!我会亲手杀了他——”她感觉到嘴里多了些液体,朝地上吐了一口,留下一团散落的红斑,“赶紧回你们的房间去,立刻,明白吗!”

大概是确认了她的意志,学员和导师们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广场上只剩下她和她的敌人。

我还有余力,还能坚持一阵子,尤菲告诉自己。期待什么人前来协助,果然还是太过于幻想了。如果老妈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是夸赞,还是责备我呢……

她想让石墙长出岩刺,但一条绿色的细线击穿岩壁,粉碎了力场,又从她的肩头穿过,留下一个烧灼样的洞。双腿无力再支撑她的身体,视线也变得模糊,尤菲跪坐在地上,试着用自己的血画出符文。那是用来守护重要文献的法术,足以将她炸的粉身碎骨。

一同在这里死去,也是一种奇妙的命运吧。尤菲有些好笑,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想这些事情。

头顶传来谁的声音。

“……这是送给你的。”

冰冷的感觉从胸口迅速蔓延到全身,连同她的意识一并剥夺。

最后的符文没有完成,那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