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田地。迄今他拥有足够的住宅田地。过去,在他的眼光里,这农艺园只不过是一块住宅用地,如今却能看到这是一块“田地”。将所有土地形式的概念都理解为田地的本能复苏了。他觉得他一生的业绩才变成实实在在的形式,随手可及,随心可得。他以飞黄腾达者的特有心态,蔑视他父亲,诅咒他祖父。现在看来,这种感情的根源似乎都归结在他们连一坪田地都没有这一点上。弥吉从类似报复的感隋出发,在家乡的菩提寺修盖了一片偌大的祖坟。万没有想到。良辅竟先进了这里,早知如此,当初把坟修在贴邻的服部灵园就好了。
难得来大阪,而每次来都探望父亲的儿子们,不理解这样一个父亲的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铺、三子梏辅各自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尽管存在不同程度上的差异,但都是已谢世的母亲一手培植起来的。母亲身上具有东京中流社会出身的人的通病,只许丈夫伪装成上流的实业家。连弥留之际。还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禁止在人前抠鼻垢,禁止喝汤时砸嘴鼓舌,以及将痰吐在火盆的灰上。这种种恶癖陋习却竟得到社会的宽容,甚或可能成为豪杰的昵称的依据。
儿子们所看见的弥吉的变化,是一种可怜的、愚蠢的、修修补补的变化。他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态,倒像是又回到了担任关西商船公司的专务董事的时代,然而,他已丧失了当年那种处理事务的灵活性,成为一个极其惟我独尊的人。这很像是追赶偷菜的农民的怒吼声。
二十铺席宽的客厅里,摆饰着弥吉的青铜胸像,悬挂着出自关西画坛权威手笔的肖像油画。这胸像和肖像画,都是根据像大日本某某股份公司五十年史那样浩瀚的纪念集卷首上并排着的历代经理相片的样式制作出来的。
儿子们所以感到是修修补补,乃是因为这个农村老头心里还有着一股硬的根性,犹如这尊胸像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徒然的倔强,那种对社会装腔作势的夸张。老实的村民们对他以农村实力人物那种带有泥土气味的妄自尊大和吐露的对军部的坏话,理解为忧国之至诚,更加敬重他了。
认为这样一个弥吉是俗不可耐的长了谦辅,却反而比谁都快地投靠到父亲的怀抱,这实是一种讽刺。他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因为有气喘的宿疾而得以免除了应征,可他只是在知道难以逃避征用的时候,才匆忙仰仗父亲的斡旋,被征用到米殿村邮局当个下手。
他带着妻了迁居这儿以后。理应多少会引起一些争执,可谦辅把傲慢的父亲的专制当作无法捉摸,逆来顺受。在这一点上,他的冷嘲热讽的天才,十全十美地发挥出来了。
战事愈演愈烈。开头三个园丁一个不剩地都出征了。其中一个是广岛青年,他让家中小学刚毕业的弟弟来顶替园丁工作了。这孩子名叫三郎,母亲传给他天理教,他也是个信徒,每逢四月和十月的大祭典,他都在天理教信徒的公共宿合里同母亲汇台,穿上背部染有白字天理教的半截外褂,到“御本殿”去参拜。
……悦子把购物袋摞在铺板上,像试探反响似的一直凝望着室内的薄暮。不断响起孩子的笑声。原以为是笑声,细听实际上是哭声。它在静谧的室内的黑暗中旋荡。大概是浅子忙于炊事,把孩子撂在一边的缘故吧。她是还没有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袼辅的妻子,1948春上,她带着两个孩子投奔这儿来。正好是悦子失去丈夫、由弥吉邀请她迁居这儿的前一年的事。
悦予本想走进自己那间六铺席宽的房子,突然看见了气窗上透出的亮光。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忘记关灯。
打开拉门。弥吉正面对桌子在埋头阅读着什么,他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望了望儿媳妇。悦子从他的两只胳膊缝问,瞥见了红色的皮书脊,她马上明白,他是在读自己的日记。
“我回来了。”
悦子用明朗而快活的击调说。尽管眼前出现令人不快的事,事实上她的神情与独自在的时候判若两人,动作也像姑娘一般的麻利。这女子失去了丈夫,正所谓是个“已经成熟的人”。
“回来了,真晚啊。”弥吉这样说道。他本想说:“回来了,真早啊。”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肚子饿坏了。刚才阔得无聊,顺手拿你的书翻了翻。”
他拿出来的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竟偷偷换成了小说。那是悦子从谦辅那里借来的翻译小说。
“我很难看懂,不知道写的什么。”
弥吉下身穿耕作用的旧灯笼裤,上身着军用式的衬衫,外披一件旧西服背心。近几年来,他没有改变过这身装扮。不过。他那股子近乎卑屈的谦虚劲儿,比起战争期间的他,比起悦子所不了解的他来,变化就很大了。不仅如此,肉体的衰萎也呈现出来,眼神失去力度,傲慢地紧闭的双唇也微微松驰了。而月,说话的时候。两边嘴角积着像鸟儿那样的白色唾沫泡。
“没有买到柚子。找来找去还是没有买到。”
“太遗憾了。”
悦子跪坐在铺上,把手探进腰带里,步行使身体发热,腰带内侧恍如温室充满了体温。她觉得自己的胸脯在冒着汗珠,是虚汗似的密度浓的凉飕飕的汗珠。飘溢出的汗味儿使四周的空气发出了一股馨香。但是。它本身是凉飕飕的汗。
她感到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快地紧紧束缚住整个身子。她无意中松弛了一下正襟危坐的身体。对于不太了解她的人来说,这瞬间,她的这种姿态可能会引起某种误解。弥吉也好几次将她这种姿态误以为是一种媚态。但他了解到这是她劳顿不堪时的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以后,也就极力控制自己不把手探伸过去了。
她将身了松弛以后。脱掉了袜子。泥水溅在布袜子上。布袜底呈现淡墨色的污点。弥吉等待寻找续话题的机会等得不耐烦。便说道:“相当脏啊!”
“嗯。路可不好走啊!”
“这边雨下得很大。大阪那边也下雨了吗?”
“嗯,正好在阪急买东西的时候下了。”
悦子又忆起方才的那幅情景。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以及宛如整个世界都在下雨似的阴云密布的雨空。她沉默着。她的房间仅有这么一丁点空间。在弥吉的面前,她也无所顾忌地更换衣裳。因为电力不足,室内的电灯相当昏暗。默默无言的弥吉与默默动怍的脱子之间,惟有悦于解腰带时绢丝摩擦发出的声,听起来恍如生物在鸣叫。
弥吉无法忍耐这长久的沉默。他意识到悦子的无言的谴责。他催促着早点用餐后,就回到了与走廊相隔的自己那八铺席宽的房间里。
悦子换上便装,一边系名古屋腰带,一边走到书桌旁,将一只手绕到背后压了压腰带,另一只手懒洋洋地翻开了口记本。于是,嘴角透出了带几分作弄的微笑。“公公不知道这是我的假日记。谁会知道这是假日记昵?谁会想到人类竞能把自己的心如此巧妙地伪装起来呢?”
恰巧翻到昨灭的一页,她把脸俯在昏暗的纸面上阅读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日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秋老虎的闷热已经过去了。
庭院里虫声四起。早晨我到对里配给所领取了配给的黄酱。
据说,配给所的小孩儿得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盘尼西林他得救了。虽说是他人的事,可目己也觉放心。
过农村的生活必须有颗纯洁的心。好歹我在这方面也有些涵养、能顶一个人用。并不载寞。不再寂寞了。决不再寂寞了。近来我也理解了农闲期农民们悠闲的安息心情:我沉湎在公公大方的爱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往昔妁心境,在这世界上,只需要要纯洁的心、朴素的灵魂就是够了。
除此以外,我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在这世界土,只需要运动自己的躯体来从事劳动的人,而城市生活,犹如沼泽地般的心灵上的交易早晚是会泯灭的。我的手打水泡了。公公也表扬了我,说这才是一双真正的不隗为人的手。我变得不会生气、不会忧郁了:近来那么多折磨过我的不幸的往事、丈夫谢世的往事,也变得不那么折磨我了。投在秋日明媚阳光的温柔的怀抱中我的心胸变得宽容了不论面对任何事物,都抱着一种感激的心情。
想起s的故事,她的境遏同我一样,成为我心中的伴侣:她也失去了丈夫。一想到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安慰。s真是个心地善良、心灵纯洁美好的寡妇,她早晚总会有机会再婚,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她再婚之前,本想好好叙谈叙谈,可我们分别在东京和这儿两地难得有邂逅的机会。哪怕能接到一封她的来信也好啊!
“即使头一个字母相同,但换成了女性,他人也就不晓得了。s这个名字出现得太频繁了。不过,没有证据,也就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对我来说,这是假日记。但人类也不可能老实到像假的那样……”
她将那种伪善记录下来叫的本意,在心中重新书写一遍。
“即使是重写了,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她作了这样的辩解。又重新书写了一遍。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过去了。为什么又能把这一天玎发过去呢?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清晨,我到村里的配给所领取了黄酱。据说,配给所的小孩儿等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盘尼西林他得救了真遗憾!背地到处都说我坏话的那个老板娘的孩子要是死了也许还能多少给我带来点安慰。
过农村的生活,需要有颗纯洁的心:然而,杉木家的人们却怀着腐腐败了的、柔弱的、容易受伤害的虚荣心,这样。过问生活就愈发痛苦了。我当然热爱纯洁的心。我甚至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幺比纯洁的躯体内蕴藏着纯洁的灵魂更美的了但是,当我站在我的心与那样的心深深相隔的面前,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世工哪儿还有什么比企图从金钱里面达到金钱外面的努力更难堪更痛苦的事呢,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没有洞穴的金钱里凿开一个洞穴。那就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