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用自己的手拉开卧室的窗帘。这成了重要的仪式。看到院子里盛开的花的色彩,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如花绽放。她感谢能活着迎来早晨。
腹水堆积起来。明明瘦了,肚子却膨胀得让人以为是怀了孕。即便这样她也能自己站立,还能做把内衣放进洗衣机这种程度的家务。贴药变得难以镇痛,山隅改用持续皮下注射吗啡的方法。通过留针在腹部并用泵持续注射吗啡到皮下的方法,疼痛就此缓解。泵装在和饼干盒相似的长方形容器内,可以装在轮椅上外出,因此她还继续着志愿者工作。
(我是受到上天恩惠的人。不过,再过六周……这还是有点儿难吧。)
从今天开始是腊月。美汐再过六周就是预产日,从昨天开始休假。胎儿的性别应该通过检查知道了,可美汐没告诉她,请她“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下午,美汐有个检查。她躺在铺在起居室的垫被上,助产士姜女士把听诊器和手放在近乎壮观地膨胀成半圆形的肚子上移动着。巡子在起居室的一角坐着轮椅观望,鹰彦则在起居室备茶候着。姜的表情逐渐暗下来,“多半成了倒生儿呢。”
“怎么会……我有做运动,就连吃的也注意来着。有什么没做好吗?”美汐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巡子也不知该怎样鼓励她。
“倒生儿的理由有许多,所以不要责备自己。紧张最影响胎儿呢。”姜用紧凑的语调告诫道,并劝美汐暂时放松并度过一段时间。
检査结束,美汐起身去厕所,就在鹰彦端出茶给姜的时候,巡子开了口。
“姜女士……那孩子,会不会是和我一起生活造成了负担呢?让您过来,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您是不是认为还是在医院生为好?”
姜喝了口茶,把脸转向巡子这边。她带着沉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觉得,如果现在改成在医院生,反而会使美汐小姐的不安增加。我听说了,她是为了祈求伯母您的状态哪怕稍微好一点点才在家里生,可我感到,她如今是把伯母您在身边这件事作为支柱,来忍耐对于生孩子的不安。”
美汐不知道怜司有意结婚,打算独自抚养孩子。即便她知道怜司的想法,如今恐怕仍会像以前那样拒绝吧。巡子焦急地想到,美汐一定感到不安,本来明明该由作为母亲的自己支持她。
“您是说,我现在,支撑着那孩子?可我已经这样了……”
姜平时近乎锐利的眸子突然显得柔和了。她似乎迟疑了片刻,“我丈夫曾是公立医院的产科医生。他是个重视所谓生命的延续的人,他说因为自己是次子,而我是独生女,所以入赘冠上了我的娘家姓。他从不拒绝医院的紧急呼叫,在结婚纪念日那晚也在深夜被喊出去,通过紧急手术接生了一个低体重新生儿。那之后他没有打个盹就回家,在途中或许是因为疲劳而驾驶失误,车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去世了。我一直在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阻止深夜外出的丈夫。可是,丈夫最后接生的婴儿和父母来访,说想对丈夫道谢。因为丈夫出门而得以来到这个世上的婴儿的笑脸,真的很美……本来是准护士的我重新学习,取得了助产士的资格。丈夫一直是我的支柱。如今我也靠着他的支撑,协助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美汐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听了她的话。巡子对姜说出这些情况道了谢,“你至今都爱着的男子,当时他一定是因为爱着你,想要早点回家呢。而且,他至今都被众多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感谢着吧。”
姜听到这话,来这个家以后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巡子留意尽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开朗。这是为了让美汐安心,把倒生儿变正。美汐在意着巡子无法通过嘴巴进食这件事,也有些食欲消退,因此吃饭的时候巡子开始试着一起坐在桌前,并用舌头尝味道,例如把西瓜或桃子放进嘴巴,稍微嚼一下,尝了尝说“好吃”之后不咽下去,转身吐在袋子里。连红酒也尝一下,吐进袋子之后,她靠在鹰彦肩上故意开玩笑说“喝醉了”。
她决定到最后都自己去厕所,给改装公司打了电话,在厕所里设了扶手。她用点滴架代替拐杖,扶着墙去厕所,并遒守与家人之间所做的不锁门的约定,用一只手握住扶手,一只手脱下内裤,坐在便座上。尽管;不靠他人之手解决值得骄傲,但到此用尽了力气,有时候怎么也无法解决干净。
她还持续着形式上的家务,就是坐在轮椅上把家人的衣物放入洗衣机,按下启动按钮。尽管是简单的动作,但仅仅想到自己眼下仍承担着让家人过得清洁的责任,她就感到快活。但进人十二月第二周的早上,拿在手里的衣物掉在地上,没法捡起来。鹰彦正在打扫院子,美汐好像在厕所,因为是工作日,怜司在上班。她伸出手,硬是试图捡起地上的衣物时,整个轮椅都翘了起来。
“妈,你在做什么……啊,掉了。这样的话喊一声呀。”
美汐用慢吞吞的声音说道。她跪在地上,尽量不给肚子增加负担地捡起衣物,轻轻地放进洗衣机。她把洗衣篮里的衣物也全部收拾了,连开关也按了。
同一天傍晚,巡子坐在轮椅上,在餐厅帮着准备晚餐。即便没法煮啊炒的,她仍打着给蔬果削皮之类的下手。就算把厨房交给鹰彦和美汐,桂剥萝卜之类需要细致技巧的工作留给了自己,这对她来说可不是坏事。然而,刚开始剥萝卜没多久,她便有种刷地沉人沼泽般的感觉,手上的力气消失了,菜刀掉在她的脚上。
她穿着拖鞋所以没受伤,但正好怜司来了,他和美汐两个人一起说你休息吧,別勉强,把刀从她那儿拿走了。
巡子几乎要叫出来。不要,这样的我,不是我……
只因为知道叫出来就会伤害家人,她才依凭般地摸了摸锁骨下方。
(剩下的东西……如果不珍惜我所剩下的东西可不行……对吧,静人。)
十二月的第三周,美汐开始嚷嚷肚子鼓胀很难受。鹰彦给美汐的腰做按摩,他照顾巡子的时候则由怜司替代。
怜司在进入十二月后每两天来家里一次。托他订了刊有婴儿用品的产品目录,四个人凑着脑袋选了婴儿床,安排成在圣诞节由外祖父母送给外孙的礼物。怜司问她,伯母想要什么,她虽然想的是静人回家,嘴上却不提,回答说“大概是和宝宝一起泡澡吧”。
她感到莫名的倦怠感增加了。感觉在皮肤和筋肉之间夹了层胶状的厚膜,没法顺利地把意图传递到身体。而且那层膜不时颤巍巍地震动,让人不舒服起来。
这周过半,她在厕所把内裤脱到一半,那感觉袭来,力气便传不到手上。结果没赶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打湿了脚并在地板上扩散的水,几乎哭出来。
要是美汐看见自己正哭泣……想到这个,她咬紧牙根忍住了。
静人,她喃喃着,摸了摸植入锁骨下方的导管,随后朝外喊道:“对不起——鹰彦——麻烦你——拿块抹布,用热水浸过的毛巾,还有干净的衣服。”
这之后,巡子和鹰彦去药房选了内裤型的纸尿布。她坚持说,这终究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准备而穿的,要像迄今为止那样自己一个人去厕所,她实际上也这样做了。
周末,或许是腹水压迫了内脏,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一直听医生说,腹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是和血液同等的东西,一旦排出,身体有可能会变弱。但无法在美汐面前保持开朗的表情也很痛苦,她终于拜托山隅把腹水排掉。针剌在腹部,身体随着腹水不断排出变得轻松起来,她自然地睡了过去。醒来时肚子已经变平了。
据说有不少马上又积起腹水的情形,但她此刻连这点也忘了,“我在你前头生了。”
说着,她在鹰彦、美汐、怜司的面前把平坦的腹部松快地摸给他们看。
美汐有个第三十七周的检査。姜耗了些时间确认之后,“你很努力啊。胎位变正了呢。”
巡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听见姜用带着安心的明朗声音说道。
从排掉腹水的第二天开始,身体的倦怠增强了,这一天连移到轮椅上都困难。
“没问题。可以就这样在家生。”
听到姜朝这边说话的声音,巡子请她来这边。她一露脸,巡子就朝她伸出手。姜握住了那只手。巡子抬起身子倚着靠垫,“下一个孩子也拜托姜女士……”
“哎,你挺心急啊。从现在开始可是关键时候呢。不过,如果美汐小姐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美汐,是我的孩子。要是怀上下一个,就拜托你了。”
姜露出在这个家的第二次笑容,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会接生。
这一天是平安夜,全家聚在傍晚送来的婴儿床前拍了照,巡子从鹰彦手中接过奢华的花束,据说是三个人的礼物。然后又从美汐那儿接过系着锻带的大号信封,据说是她和怜司准备的。里面有张纸。
打印的文字开头写着“告诉‘哀悼人’”。其下归纳了贴在蒔野主页的有关“哀悼人”的内容,并写着倘若见到这般人物,名字如果是“静人”,因为他母亲在等着,请告诉他尽快回家。
“虽然不知能有多少效果,但看过那个蒔野的网站的人通过‘哀悼人’这个关键字也看看我的主页,这样的情况是存在的。”怜司说道。
“比起什么都不做,哥回来的可能性不等于零。”美汐接着说。
巡子很高兴。特别是美汐,她大概需要跨越因静人而导致她不得不和恋人分手的不快回忆吧。可是……巡子也有疑问,这样把静人喊回来好吗。
“谢谢。不过,那孩子在想回来的时候回来就行了。”她只答了一句。
夜里,巡子怎么也睡不着。决心应该已经下了,可接触到家人的温暖,一想到有了能见到静人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便心潮起伏。自己的不满足变成了煎熬,她终于发出呜咽,睁开眼。鹰彦像在担心她的脸庞就在跟前。
巡子向他伸出手。鹰彦默默地上了床。他注意避免扯掉管子,把胳膊垫在她脑袋下面。巡子把身体缩成一团,把脸抵在他的胸前。
第二天,怜司来了电话。说是弄清了蒔野住院的医院。不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的手术成功了,他保住了性命。但是,据说视力永远地丧失了。
把开车送自己的怜司留在医院的大厅,巡子让鹰彦推着轮椅,进入护士告诉他们的六人病房。
“不是金钱也不是宗教。假如你死了,和你赚了多少钱或是做了什么这些表面的情形完全无关,他会记住有个真正重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在窗边的床前,一位男性坐在圆凳上说道。他身穿淡蓝色住院服,眼睛的位置缠绕着绷带。他朝着说话的,似乎是对面床上那个右腿被从天花板吊住的青年。从靠近出人口的床上那位男性点头的模样来看,同样的话或许被说过好几遍。剩下的三名患者或许是听腻了,两个人在用手机写邮件,一个人在睡觉。
“父母也会在某个时候去世。朋友有了家庭,变得只顾着自己的家人。外人很容易就把你给忘了。原本就不记得。可是,只有这位‘哀悼人’,会把你作为这世上惟一的存在来记住……你坚强到能断言这没有意义吗?”
在说话的男性是蒔野没错。和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或许是住院生活的缘故,他给人以多余的肉被削掉的印象,说话方式则传递出诚意和平稳的热切。
“蒔野先生……”
她喊道。巡子的声音失却了厚度,她也疲于加上抑扬的调子,于是成了平板的声响,不过发音依旧清晰。对方朝这边转过脸。
“我是坂筑……静人的妈妈。秋天离红叶还早的时候,您来找过我,对吧?”
她早知道对方会张口结舌。他张开嘴却没出声,吐出一口淤积的气后,他歪了歪头,“……是静人君的?不,可是……为什么,你会来这样的地方?”
讲述具体情由,进一步花费虚弱的体力,对巡子来说太浪费,“我听别人说的,想来看看你……还有要是能谈谈静人,我会很高兴。”
“是吗……就算这样,您特意……总之我很惶恐。您请坐。”蒔野用手摸索着抓住床栅,他挪到床上,把発子让给这边。
“多谢。事实上,我坐了轮椅。凳子就让我丈夫坐。”
“啊,这就对了。我是觉得您的声音从低处传来。您的身体,还没好?”
她只答了句还有一点。如果眼睛能看见,他大槪一眼就会觉察到巡子的状况了吧。
“事实上,我眼下正在说静人君的事呢。把他介绍给大家,你们会不方便吗?”
“嗯,您请别再说了。”巡子带着满满的拒绝之意说道。
“您是听别人说的吗……那您也知道我这般遭遇的原因了吧。或许是命不该绝,我好歹活了下来。眼睛的伤口太深,加上进来了什么讨厌的菌,据说很难治好了。”
“真可怜。您之前很不容易吧。”
巡子注视着他缠绕着绷带的眼睛周遭,为一朵花都没带来而道歉。
“因为我本想问问蒔野先生喜欢什么,之后送来。”
“啊,花挺好呢。如今有香味的东西很是让我平静。不过请您不用费心了。不说这个了,静人君在那之后有过什么联络吗?”
巡子回答说没有。蒔野蜷着背,朝窗户那边点了点头,“从前,因为他的事,我对您也有过失礼的举动。请原谅。”
巡子惊讶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呢。是受伤的打击还没有平复吗?
“我变成这样,一方面对今后如何感到不安,同时也有几分心平气和。也许可以说那是一种信赖,相信不论自己变成怎样都存在着会努力理解我的人。”
他维持着同一姿势,讲述了自己去世的父母的情况。他说得像在怜惜妈妈的死,在怜悯爸爸的死,他说如果只考虑那两个人善良的一面,就会偏离自己所知道的他们的实际形象,但却似乎触碰到两个人在儿时一定仍拥有的“无垢的灵魂”。
接着,他用手摸索着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递向巡子他们。
“我收存了录在录音电话里的东西。这是另一件支撑我的宝物。”他以娴熟的动作按下按键。流淌出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男孩的声音。“妈妈打了这个电话。她说哪怕只是电话,探一下病吧。说你其实活着呢。不过,她说你受了重伤……虽然我不能去,你要保重……再见。”
蒔野关掉录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大概浮现了窘迫的笑意,“抱歉。我尽说自己的事……静人君的事,您有话要对我说是吧。”
巡子正要开口,话语因为突如其来的倦怠感停在了胸口附近。
“在主页上……写着和女性一起走。”鹰彦代她说道。蒔野转朝他的方向,问了声是不是伯父。
“您认为,那位女性,是谁……”鹰彦用和叹气没什么差别的声音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对静人的行为有同感的人。事实上,我认为多些这样的人就好了。我也想有可能的话就接过他的梦想。”
巡子困惑了。称赞静人让人高兴,但她也不希望他被莫名其妙地供起来。
鹰彦大约是顾及巡子的身体吧,催促说差不多该走了。她重又对蒔野说了慰问的话,并对他所说的表示了感谢。蒔野也道谢起身,“要是我再去您家询问静人君的事,也没问题吧?”
巡子回答说请随时来,并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一瞬间,他的手僵硬了。也不再用力。或许他觉察到了巡子的病情。他什么也没说。
离开病房时,从身后传来吊着腿的青年带着轻蔑的自言自语。
“不可能有这样的家伙……就算有,也还是什么也成不了……”
十二月三十日的早上,鹰彦的妹妹美野里从滋贺来了东京。大概是怜司联系的吧。
她一见到卧床的巡子就在旁边坐下,一直握着巡子的手。
昨天又让医生排了腹水。虽然变轻松了,但她已经没了昂扬的情绪。山隅建议说,高卡路里的输液只会变得难受,所以改成维持输液如何,美汐也同意说只要妈妈觉得好,因此巡子接受下来,一边想着剩下的仅仅是“维持”的性命呐。
和美汐散步时顺便去了老人之家。圣诞节之后停了志愿者工作,她想来打个招呼。职员们或许隐约觉察到巡子的状态,像往常那样待她,她一说“大家新年好”,谁都笑脸回答“新年好”。
巡子瘦得松弛的皮肤变得干燥,开始感到瘙痒。就算涂上止痒的乳霜,也还是有无法忍耐的时候。美野里知道了这事,根据她看护婆婆的经验,把冷水绞过的毛巾贴在痒的位置。感觉凉凉的,瘙痒暂时平息了。
另外,皮肤表面的黄疸加重,变成了黄褐色。这儿那儿还形成了硬痂样的东西,形成碎屑剥落下来。当美野里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她回答想要设法处理一下这个皮屑。被反问是不是不能泡澡,怜司想起,“这么说,伯母之前提过呢,说想和生下来的婴儿一起泡澡。”
很快,听说美汐从山隅和姜那儿得到了许可,“妈,接下来,要和宝宝泡澡了哟。”
巡子被鹰彦抱到脱衣服的地方,由美野里帮着脱了衣服,两个人从两边抱起她,放进先泡在浴缸里的美汐的身旁。浴缸狭窄,因此她被浴美汐夹着,身体倒是稳当。鹰彦出去了,为了防备万一,美野里在浴缸外扶着巡子。
她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把手放在美汐仿佛即将撑破的肚子上。从内侧让人感到充实的肉体的坚硬弹力,以及紧绷的皮肤的感触,真的在……在这里活着……她想着,心旌摇曳,像在追溯肚子的圆弧般一路摸过去。她突然回过神,“你不烦吗,这样的……”
这样正在死去的人的手,摸着宝宝……她没有说出口,向美汐问道。
美汐用双手握住巡子的手,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多摸摸。好好地,好好地,摸一摸……”
“巡子,你和宝宝打个招呼如何?”美野里建议道。
巡子把嘴唇贴在眼前又大又圆的肚子上,“我是外婆……现在一起…你要健康地生下来哦。”
她刚说完,立刻“咚”地一下,美汐的肚子的一部分像是往上顶得动了起来。
巡子一惊,抬起脸。美汐笑了。美野里也笑了。热流从身体深处涌起,巡子拼命抬起胳膊,紧紧抱住美汐。美野里帮着她抱住。
变得单薄的胸部和鼓起的肚子完全吻合,她感到是自己被母亲紧紧拥抱着。从紧贴着的美汐的肚子里再次“咚”地送来了暗号,她用全身接受了—下力度。就像在感觉自己孩子的胎动。美汐在耳边说:“妈,这孩子……是个男孩。”
除夕,云层宛如恰到好处的设计图案一般散布在冬日晴朗的淡蓝天空。
巡子邀鹰彦去附近的神社。他说明天和大家一起去好不好,但她说:“明天会挤……而且偶尔约会一下也好吧。”
(加上有种预感。到了明天,我会不会已经是无法外出的状态呢。)
神社做完了迎新的装饰,寺院内不见人影。
她让鹰彦推着轮椅上了石阶旁边的斜坡,到了香资箱的跟前。巡子被从背后扶着,勉力拉响铃铛,投进香资。祈祷的是家人的幸福,还有宝宝的健康,以及静人的平安。她回到轮椅上,鹰彦接着祈祷。看着在神前垂下添了白发的脑袋的他,她想着这一刻只有此事必须讲一下,便说出不久前留意到的事。
“鹰彦……你……是打算追随我去对吧?”
他的脊背一震。巡子在医院接受胃部检查,到大厅时,他用认同的语调喃喃自语着“这样就行了”,这大概是他下定决心的话语吧,想着纵然是坏的结果,自己也立即追随其后就行了。正因为如此,那之后的他对巡子的状态不是忽喜忽忧,而是镇定地为她担任了看护。
“你要是追在后面,可绝对不行。”
“……为什么?”鹰彦背对着她说。
“你在说些什么啊。有美汐在,而且外孙也要诞生呢。”
“……交给怜司就行了。还有美野里在。”
“要是一次失去父母,美汐会有多痛苦?对宝宝也一定会有影响呢。”
“我,做不到……失去你,还,继续活下去……”
她的心动摇了。幸好他们没有相互凝望。巡子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就算是静人,他回来的时候,要是两个人都不在了,他会受打击的。你要告诉他,我是怎么走的。因为大概已经来不及了……你告诉他,就说我含笑走的。”
“来得及的……会回来的……”
“你要一直看着那孩子做的事呀。要是他累了,让他休息,要是他说不想干了,你就在他身旁。要是看起来他能够继续下去,请你把剩下的为我留的钱给他。”
鹰彦把手放在香资箱上支撑着身体。
“喂,鹰彦……这一年不错呢。有了外孙,也有了可以托付美汐的对象。虽然没能见到静人,可我知道他是健康的。是啊,这一年不错呢。”
巡子碰了碰鹰彦的腰。他感觉到了,仍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一边握住巡子的手。
“我呀,要是见到爸妈,打算得意一下呢。”巡子挤出剩下的力气,紧紧握住鹰彦的手。
“怎么样?我有选男人的眼光吧。”
丈夫当场蹲下的身影使她心里更难受,她移开视线,看向天空。在从这里仰望,形状不定的云朵的表面上掺杂着阴影。是从哪里来影子呢?是云朵相互间柔软的尖端挡住了阳光,还是在内部层层重叠成的厚度作为影子呈现出来呢?天空,云朵,感觉上比平时要近。说不定……她想道。
(也许,是我在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