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进门的桌上,为了通宵工作,常备有数种零食以及咖啡等饮料。蒔野抗太郎一早被喊来,没吃早饭,因此用纸杯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遍饼干薯片等零食。
“就不能放些更像样的吃的?不符合大出版社的名声啊。”
蒔野出声地添着沾了盐的手指,以响彻编辑部的声音说道。
“倒是会说,那你也凑份子嘛。一个月一千来日元都不舍得。”
从看不到的地方传出中年女性的声音。那是负责大幅明星照片版面的老员工,她从编辑部各人那儿收钱买零食之类备着。
“又不是小孩的生日聚会。用偶像的下半身报道材料威胁事务所,让他们给些钱吧。”
蒔野漫无对象地抛出这话,又把花生放进嘴里。
大概是从声音注意到他吧,海老原喊了声“野先生”,从座位向他招手。人在他之前到齐了。新人成冈,海老原邻组的采访主任川场,还有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
“我叫野平。原本就立志成为记者,请多关照,让我学一学。”
说是川场那组的女记者两周前请了产假,便把去年进公司原先在营业部的她给调过来。其爽脆的说话方式让蒔野想起分手的妻子。分手的妻子也曾是其他周刊的记者。蒔野担任晚报记者的同时接下了该周刊风月报道的预调查工作,认识了负责报道的她。尽管现在朝他打招呼的人,无论面孔和体形都不相似,他仍感到胸口一阵骚动。
“蒔野先生。下谷的老夫妇被杀一事,也把她带上,教教她采访的一二三。”
川场说道。成冈的情形也是如此,这似乎是主任一伙的想法,让新人先和编辑部最毒的蒔野一起待着,使其对凶案和人都具备免疫力。“听说她也想看看蒔野先生的工作状态。”海老原说。声音比平日柔和。川场接着补充般说道:“因为评价很高啊,北海道三部曲。好像在公司里也有了粉丝。”
蒔野从北海道的出差返回东京后,将石狩的古惑仔枪击案写成了报道。
两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成为被社会排除在外的角色,他们的友情加深,以古惑仔的方式相互支撑着活下来,而后,其中一人和堕入风尘的夺恋情人重逢……正当他要一改往日行径和女人正正经经地生活之际,却因好友开玩笑尝试的俄罗斯轮盘手枪赌博而轻易身亡。
蒔野将其一生写成了青春故事风格的悲剧,在公司内获得了“不像色猎野”的好评,海老原也说“我原来就想要这样的”。读者的反响也不错。周刊在有奖征集中以问卷形式统计有意思的报道,并在统计后做排名,蒔野的报道上了第四。一般都是专题报道占据榜首,策划版的一篇普通报道进入前五非同寻常。
海老原问他此外还有北海道的题材吗,蒔野便写了喜欢棒球的少年因交通事故身亡,经过三年之后的现在,父母仍在事故现场持续供奉花束,他把这一故事以北国短暂且雨水频频的夏天为背景来写。之前姑且用带相机的手机摄下的照片是被雨水浇打的百合花以及画在花束缎带上的棒球手套,如同锦上添花,连主编也主动说:“我很感动呢。要不要按这一路线再来一篇?给你留出位置。”
蒔野犹豫之后,写了遭母亲的情人虐待致死的婴儿的事。两个住在同一所公寓的六岁女孩至今仍怜惜地回想起婴儿,“脸蛋软软的,头发也蓬蓬的。”蒔野将报道写成她们边哭边这样告诉记者,标题取作《两个祈祷的天使》,也附上了当时拍下的两个女孩在胸前合掌祈祷的照片。公司内部评价不低,在同一周刊上拥有专栏的著名评论家也寄言说,这篇报道从其他视角写出了对虐童的批判。海老原发自内心地笑着说了句“合同更新应该没问题了吧”。
蒔野一点儿也不高兴。石狩的报道是无意为之,而接下来的两篇,则明显是因为在意那个男人的举动写就的。开始写稿时,蒔野自己也无法否定,他试图触碰人类内心怀有的纤细部分。他认为这事不适合自己,却不由得往该方向走笔。可能的话,他希望在交稿阶段被毙稿。什么嘛这个甜腻的稿子,通过这样被撵回来,蒔野或许就能切实否定那个男人了。然而,第一篇第二篇被人抱以好感,他想着这次该毙稿了吧,—边写得愈发甜腻,结果却被告知连粉丝都涌现了。
“我这边,比起工作,体验走路的状态,才能学到东西呢。”
蒔野发牢骚般扔下这句话,朝出口走去。成冈他们立即跟了过来。他在公司前面打算搭出租车的时候,一直仿佛想说什么的成冈说:
“那个,说得晚了,不过蒔野先生这一次的报道,我也读得非常带劲。”
其声音有点高这一点也让人不快,可又懒得回一句烦死了,蒔野拦下出租车,坐进最里面的位子,到目的地为止一直在装睡。
由上野去到下谷,在鬼子母神跟前下了车。多云,却又闷又热。蒔野走进散布着神社和商店的道路。在各家墙壁上攀爬的牵牛藤蔓伸展着,使道路愈加逼仄。
在一所建成很久的独栋住宅里,一个月前,六十三岁的男子和同岁的妻子被杀了。警察当作强盗杀人案件展开搜查,但在三天前,一名这扒窃而被逮捕的五十六岁无业男子承认杀害了这两个人。男子住在被害人住家附近的公寓,说从前与被害人在喝酒的地方混了个脸熟。他说自己提出借钱,因为被拒绝而一时火起。
抵达被害人的家时,玄关仍围着警察的禁止入内的胶带。既无媒体也无看热闹的人,更没有警察的踪影。虽说逮捕犯人是在三天前,但凶案本身是在一个月之前,人们的关注变少了,甚至让人感到一种氛围,像要把整个镇子一并早早忘掉。
蒔野给两个新人留下话,让他们打听到能写成报道的线索,捡够材料之后联系他,他自己则回到步行途中发现的老旧的中餐馆。
这是家仅有吧台和两张桌子的店,在一张桌前有三个女人摊开点心拉着家常。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大概是把这儿当作聚会点的附近的主妇吧,她们也和店里的人一道朝蒔野说了声欢迎光临。
他在吧台就坐,点了啤酒和饺子,展开店里的报纸。他打开社会版,找出有死者出现的报道,确认地点。那个男人在朝这儿去么……
坂筑静人的去向,自从在札幌的路上跟丢了之后,至今仍不清楚。蒔野曾托付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补,如果有关于他的消息就告诉自己,然而完全没有联络。
石狩枪击案的报道刊载于周刊之后,蒔野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主页也做了刊载。从读者那儿不时发来感想,这一次,其中有认识古惑仔的人写来的邮件,似乎在学生时代被那两人威胁敲诈过。
以这封邮件为契机,他想到不是也有人目击过静人吗,便以“走访死者的男人”为题开设网站,刊载了以下的文章。
“凶案、事故、自杀、灾害……有一个不管死因,不断到访有人死去的地点,四处询问死者情况的男人。他是有倒错的性趣味,还是借欺骗死挎家属或相关人员来骗取金钱呢?有没有人看到过这个可疑人物?没人知道他的情况吗?什么都可以,征求信息。”
然而,还没有他想要的信息。几封发来的信是对设立站点的蒔野的批评,说这是无聊的策划,也不像是什么大恶却做追究,如此等等。
在桌前的女人们爽朗的笑声响在耳畔,蒔野得以返回现实。
别说啦,对不起死了的人……她们口中说出的确实是蒔野正在采访的被害者夫妇的名字。蒔野略经思索之后朝她们搭讪道,中午好——以他的经验,在老城区或是农村,比起杂志,电视要受欢迎得多,“我是电视台的人。眼下在做电视新闻秀的采访,能打扰一下吗?”
说着,他拿出从前做的假借电视制作人名义的名片,说是想就那时灰妇被杀案件进行询问。他还觉察到,她们是平凡的生活者,但却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便提出道,“诸位,不想尝试着模仿一下记者吗?请稍微活动一下,就有五千日元哦。”
她们爽快地应下,离店而去。蒔野靠小钢珠之类打发了时间,过了两点又回到餐馆。三个女人也回来了,对蒔野讲述一番。他把约好的钱递给她们,从店主那儿拿了没有写金额的发票。
没多久,成冈他们那边发来联络,约在大路旁的咖啡馆碰面。成冈和野平先过来等着他。他姑且听了他们的采访结果。他们收集到的场是些说被害者夫妇多么善良,附近的人们对犯人感到愤怒这一类的话。:“别说了。把这样的东西写成报道,谁会特意出钱读啊。”
蒔野吐出这句话。“高龄夫妇被杀了。当然谁都会感到可怜,说他们是好人吧。小——姐,你也捡一些发挥自己女人这一优势的报道来嘛。”
“我叫野平。我有名字。请用名字喊我好吗?”
容貌姿态并不相像。然而这样的说话方式,让他想起已经在京都再婚的妻子。
“要想让人记住名字就工作。尸体在社会意义上也没有名字。仅仅是两名死者罢了。我们写成报道,人们才知道其名字,是哪儿的某某。什么好人、让人惋惜的人,列一堆司空见惯的,能有名字吗?小——姐你在周末也会让男朋友舔吧?”
“什么嘛?!你这不是……性骚扰吗?”
“我说的是,爸爸和妈妈做了什么才有了自己,好好想一下再采访。被害人老头儿从年轻时代就好色,夫妇吵架不断,他是个懒汉,从父母那儿继承的钢模厂也濒临倒闭。幸运的是工厂的位置要修路,他才能混口饭。就在最近,他仍每周去一次菲律宾酒吧,在一个叫玛莉婭的姑娘身上花了许多钱。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他老婆虔信一种奇怪的宗教,总去游说附近的人,被人讨厌。大家都惊讶地说,犯人竟去那样的人家借钱。也就是说……犯人声称和老头儿相识的喝酒的地方,是名叫玛莉碰的女孩所在的风月场所,他抓住别人的弱点,以为能借到钱,不是吗?”
这全是附近的主妇交来的情况。就这样拿到了在老城区身为外人的自己短时间内没法打听到的、深入而无情的信息。
成冈一脸震惊地问:“这个……要写成怎样的报道?”
显然没法成为被称作北海道三部曲的报道,而蒔野也无此意。
“不清楚啊。把脸凑在风月女子大腿上的老头儿,以及奔走游说似是而非的宗教的老太太,简洁地写出他们的日常,在最后由你们两个总结说他们是好人,不就结了吗?”
接着,不知是因为被侮辱的不甘,或是因为对蒔野的期待遭到落空的沮丧,野平掉下泪来。
蒔野故意打了个大哈欠,还叹了口气,将账单塞给成冈。
“我先回去了。你安慰一下哭的人,可別顺势做了那事。”
他没回公司,用电话向海老原报告,说不像能写成好的报道。海老原说,请姑且归纳一下,因为想让成冈他们也学着写。
“要说那两个人,眼下正在某处缠绵呢。那我去老地方,经费就拜托了。”
蒔野前往新大久保,以桑拿消磨时间后,他走进相熟的麻将馆。他来到担任晚报记者时相识的黑社会团伙打麻将的桌前,从下一局接手混黑社会的年轻小子。按照副总编的策划,将由获得纪实奖的作家来描写黑社会最近的意图和动向。因此蒔野同时负责预采访,四处向相关人员问话。
“哟,怎么了,小蒔野。皮肤干不拉叽的。是不是没抱年轻女人啊?”与他同岁的黑社会成员说道。此人杀了三个人,并以尸体至今还没被发现而自豪。他让刚才蒔野替下的年轻人拿出粉色的名片,递给蒔野。
“你只要联系这个地方,就连正在念书的中学生也能做。从青涩的果实获得元气吧。”
蒔野在这之后打了三个小时麻将,给对方赢了适当的钱,让他答应和作家见面。
他回到公寓房间,录音电话有留言进来,是父亲的情人。现在差不多三天联络他一次,反反复复地说父亲的情形不妙,希望他来医院看看。
蒔野又是中途切断没听到最后,打开罐装啤酒。
他在工作台前坐下,打开个人主页。仍然没有关于静人的消息过来。
说不定,在烟雨蒙蒙的十字路口前方消失的那天,那家伙可能中止了旅行。
要能这样想倒也轻松,可首先,蒔野知道这不可能。然而,为什么如此在意那个男人呢……自己也没法完全理解,因而愈加焦躁。
他暂且关掉主页,访问别人的个人主页。是分手的妻子的。
竟然能和那样的美人结婚,现在也感到不可思议。时机恰当倒是没错。那时,他在晚报的工作繁忙有序,现在的周刊让他写的报道也获得好评,与周刊签约的事正在进展中。另一方面,她正处于刚和恋人分手的时期,弟弟和黑社会的车发生事故,卷入纠纷。蒔野利用关系将这事圆满收场,获得了她的信赖。
离婚是在结婚第六年,理由是他的外遇。那之后过了四年。他偶然得知她现在的姓,在网上检索的过程中撞见她的个人主页。然后,大约三周前,他在其中发现了已经九岁的儿子的博客。似乎是进入暑假后母亲劝他开设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作业,或是和朋友玩耍,在一天结束之际读一下却成了习惯。儿子在这一天写道,因为足球学校的练习累得够呛。
蒔野一口气灌下啤酒。有点儿温。有这种感觉,大概是精神状态的反映吧。
厨房那边响起了电话。跳到录音状态。为什么不见啊,明明是父子……父亲的情人像是喝醉的声音在狭窄的室内阴郁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