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禁知显然已经不敢再听。
——她颤抖着阖上眼,深深弓下身子。
这些在却倾眼中,倒真成了做错事的歉疚。
却倾圆圆的眼睛难得露出如此坚定而凶悍的目光,她颤声骂道:
“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是懵然不知,难不成你自己也不记得么?”
“你们铎朝人,便就这般喜好做戏,道貌岸然,做足了样子,我还真就是个傻的,还,还巴巴地给你包这些个劳什子,做什么!”
却倾伸出手去,举起桌面的几盅盘盏,奋力摔在地面。
江端鹤惊得忙护住她,似乎也对眼下的景况始料未及。
却倾则仍絮絮叨叨地骂着,虽喘着气,却并未停歇。
“是啊,我都快忘了,当初不也是你们这群人,踏足我的故乡,让我们母女分离的吗?”
“还有……还有你!”
却倾猛地推开江端鹤,他无有预备,便神色呆愣地退了好几步。
尹却倾抬手指向江端鹤,骂道:
“你也是,你们都是罪魁祸首,成天整日地在我跟前,摆台唱戏,牛鬼蛇神一般,你们倒也不嫌累!”
“你们就没有母亲,没有家人吗?”
臧禁知总算是听不下去了,起身几欲离席。
正在此时,江端鹤忽然出声问道:
“禁知,你快同却倾解释几句,说你没做,快啊!”
臧禁知不可置信地回眸,望向江端鹤大义凛然的神色。
那一瞬,她忽然觉着,有什么东西断了,从此便死去,再消散不见。
没了,什么都没了。
禁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却倾说道:
“别再妄想了,情感是最不可依靠的,没有谁,会为了任何人,背弃权利。”
大概是等这一句等得久了,却倾忽然觉着万分疲累。
便就是要这样一句话,才可堪将尹却倾愚蠢而傻傻坚守的前半生都盖棺定论。
她从来最信感情,一如对离去的父亲同母亲。
身边还有旁人,才会让却倾觉着不可描摹的未来至少是安安稳稳地存在着的,不是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
尹却倾久久呆立在原地,直至臧禁知离开了很久,很久。
她才支着桌边,缓缓坐下。
后来的良久,都是沉默。
江端鹤兀自在一边收拾着烂摊子,也不敢打搅她。
他将零散一地的粽子小心捡起,盛入竹篮之中,连是那一块因着已经剥开而沾染了尘土的豆沙粽子,也被他拾起。
却倾耳力还是好的,身边的动静也听得清楚。
她麻木地偏过头,看着江端鹤轻轻将那只从地上捡回来的豆沙粽子塞进口中,一口一口,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含在口中细细品味着。
非是强者不屑言情,不过是弱者只配谈情谊。
哲元帝是愈发能折腾蛇了,晨曦时分要上朝不说,还给江端鹤编排了不少事务。
尤其是上次端午时,他告假不当职,说是宫里宴会办得不大好,皇帝已是有些不悦。
不过江端鹤也清楚得很,皇帝并非因着宴会办得不好而不悦。
听闻节下,有使臣来报,说是西北边有几个小国不大安分。
皇帝是忧心北边战事,才会迁怒于旁人。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理解便是另一回事了。
江端鹤即便知晓原委,也照样厌烦极了光禄卿繁琐无用的差事。
几日里,他都不得闲暇,不但是须得处理杂乱无章的宴席所用物资,更不得闲暇,难回家一趟,更不能陪一陪却倾。
江端鹤知道却倾这几日大抵并不好过,自己心里也担忧着她。
他便更是反感手上的差事。
终于处理完宫里的事务,江端鹤也好容易挤出些时间。
可也已是戌时,月光一早洒落在他归家的路上。
张先仁最是个不会挑时机的,迎面拦下江端鹤。
“嘿,兄弟,也是好些时候不见了吧。”
江端鹤只略略督了他一眼,便推开他,继续向前走去。
别说江端鹤眼下急着回去寻却倾,纵是他无事要忙,也懒得理会他。
“江兄弟,江端鹤?”
张先仁忙跟上,在其后又喊了他几声。
“改日再谈吧。”
江端鹤推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连眼光也不曾撇过,便上车离去。
张先仁不懈地唤着他的名字,最终也只得无奈一笑。
“这家伙,倒同那个臧禁知相像。”
江端鹤有多久不曾见到却倾了,他并没细数。
不过自然也是不必计算的,想来一天也如年,一年更是仿若一辈子。
大概的确已是许久,再见面时,江端鹤竟痴楞在原地。
却倾坐在阁楼顶层的阑干之上,斜倚着粱柱,一条腿吊在阑干外悠然晃动。
她外披火烧云似的赤色长袍,衣不系带,又仿佛大了些,松松垮垮着挂在肩边,内里则是梨花淬雨色样的衫裙。
远远望去,半似与她身后的朱漆墙瓦融为一色,衣摆下露出层层叠叠的白纱裙。
通体便有如海棠瓣朵,瓣尖上搽了胭脂似的殷红。
江端鹤再走近几步,才见她怀中拥着一坛酒,红纸上描了金字,已然被撕去大半。
却倾定是启封了,想来许是还喝了不少。
江端鹤见了她这样,当下便慌乱了神色,忙是走快了几步。
尹却倾仿佛是注意到了,疲懒地偏过头,双眼半眯着,向下瞧去。
其实非要说,与旁的眼型相比,杏眼也算不上是娇媚那一属的,可却倾的眼尾偏生是微微向上翘起的,便徒然从明媚中又生出几多冶丽。
她便如此望向江端鹤,那一瞬,仿佛他们之间的身份悬殊浑然不存。
却倾宛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俯视着江端鹤,一如探看这苍生间的万中之一。
江端鹤仰望向阁楼边的却倾,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痴迷和神往。
让一切都停驻在此刻,他会成为她永远的信徒。
正在此时,却倾忽而露出一抹笑容。
骤然便失去神女的姿态,从云间归回凡世。
而下一刻,她亦从阁楼上翩翩而下。
手中的酒瓶先滑落了,传来干净利落的脆响。
却倾从前是怕高的,可饮过酒,便什么也不怕了。
落下之时,她甚至不曾因恐惧而阖上双目。
“江端鹤,你还是来了。”
但见灵蛇长尾盘曲,江端鹤腾跃而起,稳稳接住坠落的却倾。
却倾是可以不怕。
——江端鹤却怕得很。
他颤巍巍将其人搂进怀中,唯恐她再做出什么傻事。
——更怕她会离开他,哪怕只是一瞬。
却倾两颊上因着酒热而泛起血色,她的酒方才便撒了,可还在絮叨着醉话:
“江端鹤,你分明是一条蛇,为何名字里有‘鹤’字呢,是不是替你取名的人,也希望你会飞。”
“我的名字里,也有‘却’,与‘鸟雀’的‘雀’是同音的,可我也不会飞。臧禁知的名字里,一个带翅膀的也没有,可她却会飞。”
“却倾,你不该饮酒的。”
江端鹤仍然处在将要失去却倾的恐慌中,惊魂未定。
却倾则是极不满地看向他,扯着嗓子问道:
“原便就是要丢弃的玩意,难道我还不配喝么,我连你光禄卿府上不要了的东西都不配喝吗?”
“不是的,不是的。”
江端鹤立刻便慌了神,他将却倾拥得更紧了些。
——仿佛唯有如此,才得以强调她在他心中的必要和无可替代。
却倾也不像是要应答他,反而自己偏过身去,面色悲戚,近乎是悲叹:
“江端鹤,这日子过得,真是好无趣啊。”
“不会的,却倾,我们马上便会搬去更大的宅府,我会让许许多多的仆人侍候你,哪个都比她臧禁知好,你也不必再独守空门。”
“更大的宅府?”
却倾忽然发出几声凄冷的笑。
——再是大些的宅邸,拥拥簇簇了再多人,在她心底,也是空荡荡的。
“你拿我当什么呢,江端鹤?”
却倾发问道,虽是质问江端鹤,却更像是扪心自问。
——还有臧禁知,她又拿自己当什么呢?
“一个养宠,一只簪子,亦或是那些酒,换了间宅府,便要浑都弃去了。”
江端鹤怔住了。
是啊,他拿她当什么呢?
她呢,她又拿他当什么?
寂静许久,在却倾发出下一声冷笑前,江端鹤开了口:
“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知道用人类的语言该如何讲述。
许是失望到了极处,却倾哭不出,只能干笑几声。
迷糊间,她只想着曾做过的那些梦。
夜夜都仿若真实发生,晨起时,却是虚幻如泡影。
——连一点沫星子都再难触碰到。
梦中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切,以至于她很难认真思索自己同江端鹤之间的情感。
——她也不愿多想,总以为人生若梦,囫囵吞枣地过去也便罢了。
可眼下呢……
江端鹤咽了口唾沫,复又说道:
“却倾,你还记得先时,臧禁知将你送进宫里的事么?”
却倾望向他。
像是有所回应,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表达。
“是陛下,他想将你,占为己有。”
江端鹤佯作艰难开口的样子。
却倾闻言,猝然睁大了双目。
酒能糊涂人的精神,却不会将心智也蒙去。
“我实在害怕,便向陛下求娶你,对不起,我不曾……”
却倾紧紧颦眉,终于脱开他的怀抱,倚身于包围着的蛇身上,问道:
“你竟做了这样的事?”
声音冰冷刺骨,似是骤然间便退散了酒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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