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端鹤升迁为光禄卿后,宅邸中便多了许多酒坛、礼品一类的。
有些是旁的官员送来的,拒不掉。
左右也是无用,瞧着倒是好看,索性便摆在柜上展示。
江端鹤总说,过些时候,他们要搬出去,去更大更阔气些的府邸。
尹却倾每次也只是淡淡应一声。
她从来不在乎在何处住的,以前与娘亲居住在狭小的木房中住时,日子还要更快活些呢。
不过江端鹤谈及装柜上的物件,便道,反正也是无用的,留在此处也便罢了。
却倾是才抬了一眼,淡淡答道:
“那可不是浪费了,送给旁人也是好的。”
这些日子,却倾便一直就是如此,仿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唯有一事,她反反复复提及。
“江端鹤,你今天见到臧禁知了么,她现下怎么样,身子可好?公事可忙?”
“江端鹤,烦你下次见到臧禁知时,告给她,我还想着她呢。”
“江端鹤,算是我拜托你了,可否约臧禁知,出去,或是在这,都好。”
江端鹤望见她含泪的眼眸,不禁有几分动容,捧着她的脸,微微颔首,说道:
“我知道了,改日见了她,定会告给她这件事的。”
后来,却倾便得到臧禁知的答复,只不过是江端鹤转述的。
“她会来的,便是下月里初五了,有什么话,届时告给她便好了。”
尹却倾面上绽开笑容,向前扑进江端鹤怀中。
“太好了,江端鹤,真是多谢你了。”
江端鹤神色茫然,轻轻回抱住她。
却倾从来不曾这样,他应当是要高兴的。
可为什么……
为何偏偏是为的旁人,每回都是,从来皆是。
臧禁知也是铎朝人,也是四年前那时才与她初相识的。
可却倾会为了她发愁忧心,会反复向他请求,却不愿只为了他这样。
江端鹤金色的蛇眼,从呆滞,到渐渐透露出几分幽深与暗沉。
看来,还是不能让她想得太多了。
免得身子负担太重,夜里都难以安眠,那该怎么好。
“却倾,先不说这个了,今日的参汤还没喝呢吧,我去给你拿。”
江端鹤离开却倾的怀抱,笑道。
“嗯。”
却倾兀自擦拭着眼尾,无瑕注意他由晴转阴的面色。
臧禁知还是来了,尽管千般万般的不愿。
她长久地避开江端鹤,看见他只会使自己心生怨怼。
对顶头上司愤懑不平,决计是处理不好公务的,臧禁知只这样寻思着。
左右他也并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臧禁知也乐得悠闲下来。
其实当初江端鹤职位更变,她大可以不必跟着走的。
只是自己总惦念着当初的知遇之恩,多年来都不曾忘却。
即便她已知江端鹤其人不如昨昔,更非自己所希冀的那般崇高,禁知也总是想着彼时她一文不名,每日里食不果腹,江端鹤是如何坚定地选择了她,又是多次举荐,将她推至高位。
学了多少,便知道多少。
臧禁知从来便只认一个道理。
那便是,人不能忘恩,更不可忘本。
臧禁知无父无母,也无旁的亲人。
禁知自幼便跟着军营里的军兵们混,至少他们有时高兴,会分给她一口饭吃,再糟些,也会给她些酒,看着她通通灌下去取乐,至少她能骗一骗自己喝得饱了,睡得便也能香些。
他们不单会供给她吃食,有时心情好了,更会教她些防身的伎俩。
若是遇上几个脾性暴的,说两句便要走,禁知便会躲在角隅处,跟着沙场的将士们练功。
有许多人都爱说风凉话,她也听得太多。
可禁知从来便是认死理的人,她只信奉自己认同的那几条道理。
她给自己取名叫“禁知”,她什么也不必知道,只消记得自己的根在何处,魂在何处。
她从来便很清楚,自己是注定要将血汗洒在战场上的。
至于她的姓,那是记事起便戴着的一块玉佩上刻的,禁知便也不曾改去。
她一向天资聪颖,和世家的孩子比起来,却最是没身份的,因此也很少受重视。
有时人生只短一个机遇。
而江端鹤,曾便是她以为的那个机遇。
“禁知,你来了?”
江端鹤立在门口,他着一身墨色金纹蟒袍,尾摆浮纱飘逸。
臧禁知则着一件银云纹的金朱色长袍。
她不再同平日里那般只在腹间裹黑纱,而是层层叠叠穿了多件华服。
越是靠近江府,她步调便愈发沉重几分。
尤其是望见江端鹤那时。
“参见江大人。”
臧禁知行礼时,仿佛没支持住,近乎是直直跌跪在地上。
江端鹤垂眸,望见她额前渐渐浮起的汗珠,面上竟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走吧,却倾还在等着你呢。”
“是。”
臧禁知一直深深低着头,后背微微弓起。
“怎么了,禁知,不想来么?”
江端鹤见她步伐渐慢,便驻足在原处,开口问道。
臧禁知深吸一口气,忍耐着粗喘,狠狠剜了江端鹤一眼。
随后便强支撑起后背,跟上前去。
“禁,禁知。”
却倾先是本能地一笑,但像是忆起什么,转而又心事重重地向后退却一步。
她眼神只偏了一瞬,很快便又颤巍巍落在她的禁知姐姐身上。
也不知缘何,禁知一见她这幅样子,周身便不住地发颤。
她冰冷的眼尾终于染上几分隐隐朱红,其间暗含着不为人知的心绪。
正值节庆,却倾便也穿得喜气些。
她外着一件如意云纹的绯色褙子,内里则是齐胸的浅粉花鸟纹锦襦裙。
她自然知道自己尚在孝期,可正同当年父亲离去后立马关怀母亲一般,不论是幼年的却倾,还是如今的却倾,都更在乎眼前人,更关注还在她身边之人。
因此她存着心思,要让臧禁知一见了自己的打扮,便晓得她过得好,就要以为她是从不曾失意悲戚,那才好。
臧禁知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倒也不是因着旁的。
此时此刻,她与她近在咫尺,禁知同样身披绮绣,换上存放许久都不曾穿过的华袍。
“禁知,你倒甚少穿成这样。”
江端鹤挡在二人之间,上下打量着臧禁知。
禁知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只深深垂下头,向前走去。
却倾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从她进屋时,便不曾有所偏移。
这一切的一切,江端鹤都瞧在眼里。
臧禁知的隐忍,尹却倾殷切而期盼的目光。
从前都是他习以为常的,如今却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他自诩已经不算是自私的蛇类了,甚至并没将却倾锁在自己身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却倾只念着自己,可她们为何要次次触及自己的底线。
尤其是臧禁知,屡屡反对自己的行为,这是她从前决计不会做的。
与所有动物一样,蛇只喜欢稳定的事和物,正如它们年年都会冬眠,日日重复着相同的捕食工作,并赖以为生。
像臧禁知这样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脱手,或是有所转变的因素,是他一向就最深恶痛疾的。
于是他才会邀她一聚,从此了断根源。
念及此,他不忍轻蔑一笑。
“禁知,今日可要饮酒?府上库房里还存了好些美酒,只待贵客来临时启封呢。”
臧禁知顿住举起木筷的手,细看去,她身上正不时地发颤。
“不必了,禁知身份卑微,岂能喝光禄卿府上的酒。”
自腹部受伤过后,她便很少再饮酒,每次喝都是火烧似的疼,久久难以有所缓解。
“不喝酒,那便吃些粽子吧,这些,都是我包的,做了整整一天一夜呢。”
却倾勉强着咧开嘴,小心翼翼道。
臧禁知放下筷子,在却倾的注视下,拿起一个粽子。
她正欲解开其上的系带,便听闻江端鹤轻轻咳了几声。
禁知的手忽然滞住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么,这是肉馅的,我知道你们不爱吃素的。”
却倾忙出声解释道,越说,声调便愈发低微。
“嗯,还是不吃了。”
臧禁知复又将粽子放了回去,她的呼吸仿佛正不断加剧着,愈发沉重。
江端鹤拿起一只粽子,慢条斯理的地剥了起来,完全露出其间的粽肉时,他才惊喜道:
“这只是豆沙的,却倾爱吃豆沙。”
说着,江端鹤将那只粽子夹进却倾碗中。
尹却倾向他笑了笑,便复又望向臧禁知,注意着她的举动。
江端鹤笑意僵在面上,偏过头,瞧了一眼禁知空空的饭碗,便道:
“禁知,你也是,想吃什么,便快些夹吧。”
——要说什么,便也快些说吧。
臧禁知抬眼,淡淡望了他一眼,才放下碗筷,迟疑着开口道:
“前些时候,我去过一趟桉城。”
却倾闻言,骤然变了脸色。
臧禁知一直垂着头,不敢看她,继续说道:
“对不住,却倾,国事在前,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怎么会,那些人不是都死了么?”
却倾当下便愤然起身,尖锐的嗓音连她自己都不忍听。
闻说此言,臧禁知愣了愣,撇了江端鹤一眼。
江端鹤便忙回忆道:
“我来时,便瞧见有几只大鸟处在崖上,难不成……”
“大鸟?”
却倾瞧了江端鹤一眼,思绪不断蔓延。
——对啊,当初闯进她房中的,是一只游隼。
而江端鹤,显然对臧禁知方才的表现有所不满,望了她一眼,便转而劝慰却倾道:
“却倾,禁知也非是那等毫无底线之人。”
这一石,便激起千层浪。
却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阻拦自己的手,指着臧禁知骂道:
“有良知、有底线的人,会残害无辜么?会践踏他人的家乡么?”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碎碎念】
这章写得我心情很沉重,从前我一直以为写虐文难过的只有读者,这仿佛是我第一次真的为书中的角色难过,甚至有点想哭,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