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踏血离乡

山色绵延千里,清湖之上,浮光掠影,有如小星,时或烁烁。

此景此色,铎朝是断不会有的,也唯阙国边境,人烟稀少,才得保全如此青山绿水。

江端鹤身骑白马,奔袭于山间。

所着却是黑甲长袍,袍上则是蟒纹,绕银丝绣的,图样有些骇人,形制却是精巧。

他在一丘小山前驻足,伸手抬起斗笠帽的边沿,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远处的小村落间,火光四起。

江端鹤使劲一拉缰绳,白马嘶鸣,向前飞奔而去。

此时桉城的一间小木房外,尹戴华仍旧负隅顽抗。

她肩上插箭,后背则被刮下长长的刀口,前后的衣服都是鲜血淋漓,显然已是身负重伤。

尹戴华身后的一角,却倾正倚在墙根处。

她失血过多,无力再起身,只得伸出手,轻轻唤着娘亲。

尹戴华不忍回头。

厮杀之时,不便沾染上任何温情。

为着女儿,尹戴华再度吃力抬枪,向眼前的敌人挥去。

为首的铎朝士兵下令道:

“上!杀了她!”

几名士兵立刻成阵,举刀向尹戴华刺去。

一个稍机灵些的士兵,走至那人身边,开口劝道:

“老大,我瞧着这女的虽只一人,却实在顽强,不如直接举箭射死便是,还容她伤害我们的人。”

“你个糊涂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边人要的是后面她那个女娃,若是真伤到了,你担待得起吗?”

被称为是老大的,约莫是个百夫长,狠狠拍了这个抖机灵的糊涂蛋。

“上边人也真是,不过是一个阙国小女子……”

“滚,不许胡诌,上一边去!”

百夫长立刻便打了那个碎嘴的。

是时,尹戴华也已经无力再斗,长枪又是最耗费气力的。

她复又挥枪插死一名敌军,便浑身乏力,跌在地上。

“娘,娘……”

却倾瞧见了,她艰难撑起身,但很快便又脱力,跪坐下去。

“却倾,不怕。”

尹戴华再度试着起身。

对方也是个精明的,自然不会供给她机会。

余下的几名士兵立刻举刀向前冲去,几柄划伤了她的身体,甚有一刀,直插入她胸膛。

“娘——”

却倾下意识想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控制右臂,只得再次跌坐下去。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

尹戴华为着使身后的却倾听见,高呼出声。

尹戴华本身已经没力气了,但是身为母亲,还有。

众士兵同时向前冲刺,狠狠将刀迸入尹戴华胸口腹间。

她至末还是无有机会,说完那句。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怕的。

“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娘!”

却倾向前扑去,当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马声长鸣,回荡于山谷之间。

江端鹤飞身下马,脱下斗笠,举起令牌,放声呵道:

“我看谁敢再动!”

被他抛下的白马狂奔,直闯入军队中,士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

铎朝军兵,少用白马。

白马身覆银毛,华色灼灼,不好隐蔽,又因着身姿骄矜华贵,价格高昂,常为王公贵戚出行所用。

军营里,便更是罕见。

为首的百夫长显然并不识得此马。

见马儿发兴,冲散军队,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上前一步,正欲质问来人。

这时候,便显出方才那个机灵儿的好处来。

他忙上前,在百夫长耳边提醒道:

“老大,我方才瞧得清楚,那仿佛是中郎将的令牌。”

百夫长一惊,慌急掩饰好神色,再开口时,音量比之方才,低了不少。

“哪儿的中郎将,我怎么没见过。”

“我听说前些时候,封了个江中郎将,在陛下面前,也很出风头呢。”

百夫长佯作镇定,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敢问来者,可是江中郎将?”

江端鹤目光长久地落在却倾身上,只是淡淡地撇过一眼士兵中间的尹戴华,才复又将眼眸定在眼前的百夫长身上。

“带着你的人,滚。”

如若是一年的江端鹤,或许连过问一句都不会,恐怕此时已直接冲入阵中。

“您还没说您是谁,咱们怎么放你进去,照理说我们也是皇帝派来的,您就是官职再大……”

江端鹤手起刀落,那人的头颅便飞出几步远去。

他动作迅速,甚至刃不染血。

这是他多年来研习过的,为的是杀完人后不必擦拭刀刃。

蟒蛇可是很怕麻烦的,连是吃人,都整个整个地吃。

而如今的江端鹤,也不比从前的莽撞。

好歹回答了句,再杀人。

显得礼数周全。

余下的士兵早已慌作一团。

见得此状,更是纷纷噤声,些许个聪明些的,趁此时悄声逃进林中。

江端鹤已走到却倾身边,闻声,只向后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袖间立刻蹿出几条乌黑发亮的蛇,飞也似地朝林中去了。

未有几时,林中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听过五步蛇么?”

江端鹤怀抱却倾,淡淡开口道。

这一句,是对着将死之人说的,不过不是林中的那些。

而是,眼前的众人。

闻言,一个性子刚直些的走上前,劈头盖脸地便道:

“我们可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凭你是什么,也敢在此造次。”

此话一出,一些个看重规矩的,也跟着附和几句。

“可不是!”“不过一个中郎将,好大的架子。”

江端鹤对周边众人并不予理会。

他紧紧拥抱住却倾,一向习武而精壮的臂膀竟微微颤动。

尹却倾手臂上伤口出血已不似方才那般剧烈。

先时尹戴华替她包扎过的,但一早便被染透了,此时残余的血只缓缓淌入衣间。

“江端鹤,你可算来了。”

却倾神识恍惚,迷迷蒙蒙中,仿佛还以为是在梦中。

“却倾……”

江端鹤身体微微发颤,此时他还能克制住,声调仍是极低沉的。

“却倾真的好怕……”

却倾怕娘亲会有事,也怕自己会再不能睁眼。

人一咽气了,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她脑海中一直反复出现着冯小果的身影。

那些情景也总是相似。

因为她早早离世,却倾所能记起,也不过是回忆中事。

人死了,便只有在旁人的回忆中,才能见到。

“却倾,对不起。”

江端鹤紧紧咬着下唇,眼眸中攒蓄的泪水猝然滑落。

他口中吐出的言语也染上褪不去的哭腔。

原来他方才一直耐不住地发抖,实在抑制自己的泣音。

是时,江端鹤眼中,从来不曾改变的金色瞳仁旁,竟染上猩红的血丝。

这是蛇类绝不会拥有的,在人类中,却是寻常。

江端鹤身上的金色法力,渐渐流淌入却倾的伤口处。

而他猛地偏过头,以狠戾发红的蛇眼怒视众人。

江端鹤上半身流动着耀目的金色光彩,下半身,则翻涌起滚滚乌尘。

半刻钟不到的时候过去,众人便都淹没在浓重的灰黑雾色之中。

江端鹤怀抱却倾,缓缓升腾。

却倾身体恢复了些许,如梦初醒,也赶不及去问些旁的,只急声说:

“江端鹤,我娘,我娘还在下面。”

江端鹤怕她挣脱下去,便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声色中满是怜惜。

“不怕,却倾,我们等下再去找她。”

却倾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反复询问,也只得先闭上口。

她实在太过乏累,靠在江端鹤冰凉的怀中,双眼也渐渐阖上。

可二人之下,团团墨色浓雾之中,竟传来一声惨烈的哭喊。

虽这喊声才一脱口,发声者便被拧断脖颈,半道掩去了,但却倾还是骤然惊起。

“江端鹤,那是?”

却倾抬眼望向江端鹤,迟疑着开口问道。

江端鹤没告诉她,只是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慰道:

“对不住,接下来,我不会再让那些声响叨扰你了。”

却倾也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的“小鸟”。

她对江端鹤的手段,多少也知道一些。

尹却倾唇间微微一动。

从前,她是不肯伤害他人的。

可那些人,从来不无辜。

当初臧禁知手刃杀死冯小果的仇人。

她心底也是有几分惊骇的。

可如今,她眸中所有的疼惜,都是为着母亲和自己。

而那眼中将要溢出的愤恨怒火,她都恨不得烧到那些人身上才算完。

夹杂在其间,或许还有几分惋惜。

是不可亲手刀刃仇人的叹惋,也是不能亲耳听闻仇人惨叫的可惜。

却倾最终也没再多过问什么。

她只是将伸出还能动的左手,轻轻拥住江端鹤的腰,将脸颊倚在他肩上。

人的温情是有限的,仇恨却是无尽的。

这些许的暖,当是分给该得的人,才行。

江端鹤身上轻轻一颤。

他仿佛不曾料到却倾会如此。

鲜血是温暖的。

江端鹤伸手,更将却倾拥护在自己怀中。

尹却倾总像是有些慌急,声若燕语呢喃。

“江端鹤,我们去找娘亲吧。”

“好。”

江端鹤轻声应道。

血流遍野,却倾终于再度见到自己的娘亲。

“娘——”

却倾只能用左手,还是将尹戴华渐渐冰冷的尸身紧紧拥入怀中。

江端鹤立在一边,残阳若是血光,印在他墨漆色的披风之上。

泪同血一般,也总是能流尽的。

却倾面如死灰,无力开口道:

“江端鹤,带我走吧。”

却倾清楚自己再留在桉城,也不过招致祸端。

她总是情愿替别人多想。

况且如今,失去娘亲后,她已是孤身一人。

“好。”

江端鹤答允了她。

惨烈的夕阳下,却倾踏上鲜血淋漓的去路,再度离开自己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碎碎念】

记录一下6月1日的一些感慨(与剧情无关,是摸摸的一点矫情想法,如果大家不喜欢后面会删除的)。

遇到了一位很可爱很可爱的写手太太,很有想法人也很有趣。

想到很多很多的相遇。

江端鹤会和尹却倾相遇,因为他需要温暖。

尹却倾会和江端鹤相遇,因为她需要帮助。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够纯粹,都是先有需求,后来才有相逢,然后再发生故事。

所以他们的感情也从来不纯粹,甚至于轻易为利益渗入,为欲望熏透。

想起来我已经很久不曾写过纯粹的爱情了。

因为后来很多的时候,我都不再相信那种完全是灵魂碰撞的感情。

记得我很久以前想过一个故事,大概就是:

主角在网络上碰巧看见一首诗,初读没觉着怎么样,后来在书店再读,竟咂摸出别样的感情色彩。

主角碰巧在书店遇见了诗人。

可她是一个怯懦于展现内心世界的人。

于是她说那诗不好。

后来的许多时候,她既后悔,也感念于这一次的伪装。

因为正是因为她的慌忙否认,才使诗人长久地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孩。

解释误会后,他们真正地相识。

再往后,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也是爱人,主角可以和他交流所有内心的真实想法。

爱情在灵魂的结交里,是微不足道,形同虚设的。

虽然他们并未走到最后,但都成了对方最隽永的回忆。

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吧。

不管是《俯看》还是《小蛇》,都不再是最纯洁的灵魂结交。

《小蛇》偏□□。

《俯看》偏利益。

我突然发现和这个对比,可以看出,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理想化的“诗人”。

说回遇到写手太太的事,我突然觉着网络可以让我们达到单纯只有灵魂的交往,因为我们的交流方式只有单纯的文字,没有外貌亦或别的任何的接触。

所以屏幕前的你们,衷心祝福所有人都能遇见深交挚友。

利益和欲望不配进入感情,他们甚至得不到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