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绵延千里,清湖之上,浮光掠影,有如小星,时或烁烁。
此景此色,铎朝是断不会有的,也唯阙国边境,人烟稀少,才得保全如此青山绿水。
江端鹤身骑白马,奔袭于山间。
所着却是黑甲长袍,袍上则是蟒纹,绕银丝绣的,图样有些骇人,形制却是精巧。
他在一丘小山前驻足,伸手抬起斗笠帽的边沿,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远处的小村落间,火光四起。
江端鹤使劲一拉缰绳,白马嘶鸣,向前飞奔而去。
此时桉城的一间小木房外,尹戴华仍旧负隅顽抗。
她肩上插箭,后背则被刮下长长的刀口,前后的衣服都是鲜血淋漓,显然已是身负重伤。
尹戴华身后的一角,却倾正倚在墙根处。
她失血过多,无力再起身,只得伸出手,轻轻唤着娘亲。
尹戴华不忍回头。
厮杀之时,不便沾染上任何温情。
为着女儿,尹戴华再度吃力抬枪,向眼前的敌人挥去。
为首的铎朝士兵下令道:
“上!杀了她!”
几名士兵立刻成阵,举刀向尹戴华刺去。
一个稍机灵些的士兵,走至那人身边,开口劝道:
“老大,我瞧着这女的虽只一人,却实在顽强,不如直接举箭射死便是,还容她伤害我们的人。”
“你个糊涂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边人要的是后面她那个女娃,若是真伤到了,你担待得起吗?”
被称为是老大的,约莫是个百夫长,狠狠拍了这个抖机灵的糊涂蛋。
“上边人也真是,不过是一个阙国小女子……”
“滚,不许胡诌,上一边去!”
百夫长立刻便打了那个碎嘴的。
是时,尹戴华也已经无力再斗,长枪又是最耗费气力的。
她复又挥枪插死一名敌军,便浑身乏力,跌在地上。
“娘,娘……”
却倾瞧见了,她艰难撑起身,但很快便又脱力,跪坐下去。
“却倾,不怕。”
尹戴华再度试着起身。
对方也是个精明的,自然不会供给她机会。
余下的几名士兵立刻举刀向前冲去,几柄划伤了她的身体,甚有一刀,直插入她胸膛。
“娘——”
却倾下意识想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控制右臂,只得再次跌坐下去。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
尹戴华为着使身后的却倾听见,高呼出声。
尹戴华本身已经没力气了,但是身为母亲,还有。
众士兵同时向前冲刺,狠狠将刀迸入尹戴华胸口腹间。
她至末还是无有机会,说完那句。
我们却倾,从来不必怕的。
“你们不要伤害我娘亲,娘!”
却倾向前扑去,当下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正在此时,马声长鸣,回荡于山谷之间。
江端鹤飞身下马,脱下斗笠,举起令牌,放声呵道:
“我看谁敢再动!”
被他抛下的白马狂奔,直闯入军队中,士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
铎朝军兵,少用白马。
白马身覆银毛,华色灼灼,不好隐蔽,又因着身姿骄矜华贵,价格高昂,常为王公贵戚出行所用。
军营里,便更是罕见。
为首的百夫长显然并不识得此马。
见马儿发兴,冲散军队,更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上前一步,正欲质问来人。
这时候,便显出方才那个机灵儿的好处来。
他忙上前,在百夫长耳边提醒道:
“老大,我方才瞧得清楚,那仿佛是中郎将的令牌。”
百夫长一惊,慌急掩饰好神色,再开口时,音量比之方才,低了不少。
“哪儿的中郎将,我怎么没见过。”
“我听说前些时候,封了个江中郎将,在陛下面前,也很出风头呢。”
百夫长佯作镇定,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敢问来者,可是江中郎将?”
江端鹤目光长久地落在却倾身上,只是淡淡地撇过一眼士兵中间的尹戴华,才复又将眼眸定在眼前的百夫长身上。
“带着你的人,滚。”
如若是一年的江端鹤,或许连过问一句都不会,恐怕此时已直接冲入阵中。
“您还没说您是谁,咱们怎么放你进去,照理说我们也是皇帝派来的,您就是官职再大……”
江端鹤手起刀落,那人的头颅便飞出几步远去。
他动作迅速,甚至刃不染血。
这是他多年来研习过的,为的是杀完人后不必擦拭刀刃。
蟒蛇可是很怕麻烦的,连是吃人,都整个整个地吃。
而如今的江端鹤,也不比从前的莽撞。
好歹回答了句,再杀人。
显得礼数周全。
余下的士兵早已慌作一团。
见得此状,更是纷纷噤声,些许个聪明些的,趁此时悄声逃进林中。
江端鹤已走到却倾身边,闻声,只向后轻轻挥了挥衣袖。
他袖间立刻蹿出几条乌黑发亮的蛇,飞也似地朝林中去了。
未有几时,林中便接连传来惨叫声。
“听过五步蛇么?”
江端鹤怀抱却倾,淡淡开口道。
这一句,是对着将死之人说的,不过不是林中的那些。
而是,眼前的众人。
闻言,一个性子刚直些的走上前,劈头盖脸地便道:
“我们可是当今圣上派来的,凭你是什么,也敢在此造次。”
此话一出,一些个看重规矩的,也跟着附和几句。
“可不是!”“不过一个中郎将,好大的架子。”
江端鹤对周边众人并不予理会。
他紧紧拥抱住却倾,一向习武而精壮的臂膀竟微微颤动。
尹却倾手臂上伤口出血已不似方才那般剧烈。
先时尹戴华替她包扎过的,但一早便被染透了,此时残余的血只缓缓淌入衣间。
“江端鹤,你可算来了。”
却倾神识恍惚,迷迷蒙蒙中,仿佛还以为是在梦中。
“却倾……”
江端鹤身体微微发颤,此时他还能克制住,声调仍是极低沉的。
“却倾真的好怕……”
却倾怕娘亲会有事,也怕自己会再不能睁眼。
人一咽气了,便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她脑海中一直反复出现着冯小果的身影。
那些情景也总是相似。
因为她早早离世,却倾所能记起,也不过是回忆中事。
人死了,便只有在旁人的回忆中,才能见到。
“却倾,对不起。”
江端鹤紧紧咬着下唇,眼眸中攒蓄的泪水猝然滑落。
他口中吐出的言语也染上褪不去的哭腔。
原来他方才一直耐不住地发抖,实在抑制自己的泣音。
是时,江端鹤眼中,从来不曾改变的金色瞳仁旁,竟染上猩红的血丝。
这是蛇类绝不会拥有的,在人类中,却是寻常。
江端鹤身上的金色法力,渐渐流淌入却倾的伤口处。
而他猛地偏过头,以狠戾发红的蛇眼怒视众人。
江端鹤上半身流动着耀目的金色光彩,下半身,则翻涌起滚滚乌尘。
半刻钟不到的时候过去,众人便都淹没在浓重的灰黑雾色之中。
江端鹤怀抱却倾,缓缓升腾。
却倾身体恢复了些许,如梦初醒,也赶不及去问些旁的,只急声说:
“江端鹤,我娘,我娘还在下面。”
江端鹤怕她挣脱下去,便紧紧将她扣在怀中,声色中满是怜惜。
“不怕,却倾,我们等下再去找她。”
却倾见他如此,也不便再反复询问,也只得先闭上口。
她实在太过乏累,靠在江端鹤冰凉的怀中,双眼也渐渐阖上。
可二人之下,团团墨色浓雾之中,竟传来一声惨烈的哭喊。
虽这喊声才一脱口,发声者便被拧断脖颈,半道掩去了,但却倾还是骤然惊起。
“江端鹤,那是?”
却倾抬眼望向江端鹤,迟疑着开口问道。
江端鹤没告诉她,只是将却倾搂得更紧了些,柔声安慰道:
“对不住,接下来,我不会再让那些声响叨扰你了。”
却倾也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的“小鸟”。
她对江端鹤的手段,多少也知道一些。
尹却倾唇间微微一动。
从前,她是不肯伤害他人的。
可那些人,从来不无辜。
当初臧禁知手刃杀死冯小果的仇人。
她心底也是有几分惊骇的。
可如今,她眸中所有的疼惜,都是为着母亲和自己。
而那眼中将要溢出的愤恨怒火,她都恨不得烧到那些人身上才算完。
夹杂在其间,或许还有几分惋惜。
是不可亲手刀刃仇人的叹惋,也是不能亲耳听闻仇人惨叫的可惜。
却倾最终也没再多过问什么。
她只是将伸出还能动的左手,轻轻拥住江端鹤的腰,将脸颊倚在他肩上。
人的温情是有限的,仇恨却是无尽的。
这些许的暖,当是分给该得的人,才行。
江端鹤身上轻轻一颤。
他仿佛不曾料到却倾会如此。
鲜血是温暖的。
江端鹤伸手,更将却倾拥护在自己怀中。
尹却倾总像是有些慌急,声若燕语呢喃。
“江端鹤,我们去找娘亲吧。”
“好。”
江端鹤轻声应道。
血流遍野,却倾终于再度见到自己的娘亲。
“娘——”
却倾只能用左手,还是将尹戴华渐渐冰冷的尸身紧紧拥入怀中。
江端鹤立在一边,残阳若是血光,印在他墨漆色的披风之上。
泪同血一般,也总是能流尽的。
却倾面如死灰,无力开口道:
“江端鹤,带我走吧。”
却倾清楚自己再留在桉城,也不过招致祸端。
她总是情愿替别人多想。
况且如今,失去娘亲后,她已是孤身一人。
“好。”
江端鹤答允了她。
惨烈的夕阳下,却倾踏上鲜血淋漓的去路,再度离开自己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碎碎念】
记录一下6月1日的一些感慨(与剧情无关,是摸摸的一点矫情想法,如果大家不喜欢后面会删除的)。
遇到了一位很可爱很可爱的写手太太,很有想法人也很有趣。
想到很多很多的相遇。
江端鹤会和尹却倾相遇,因为他需要温暖。
尹却倾会和江端鹤相遇,因为她需要帮助。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够纯粹,都是先有需求,后来才有相逢,然后再发生故事。
所以他们的感情也从来不纯粹,甚至于轻易为利益渗入,为欲望熏透。
想起来我已经很久不曾写过纯粹的爱情了。
因为后来很多的时候,我都不再相信那种完全是灵魂碰撞的感情。
记得我很久以前想过一个故事,大概就是:
主角在网络上碰巧看见一首诗,初读没觉着怎么样,后来在书店再读,竟咂摸出别样的感情色彩。
主角碰巧在书店遇见了诗人。
可她是一个怯懦于展现内心世界的人。
于是她说那诗不好。
后来的许多时候,她既后悔,也感念于这一次的伪装。
因为正是因为她的慌忙否认,才使诗人长久地记住了这个陌生女孩。
解释误会后,他们真正地相识。
再往后,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也是爱人,主角可以和他交流所有内心的真实想法。
爱情在灵魂的结交里,是微不足道,形同虚设的。
虽然他们并未走到最后,但都成了对方最隽永的回忆。
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吧。
不管是《俯看》还是《小蛇》,都不再是最纯洁的灵魂结交。
《小蛇》偏□□。
《俯看》偏利益。
我突然发现和这个对比,可以看出,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理想化的“诗人”。
说回遇到写手太太的事,我突然觉着网络可以让我们达到单纯只有灵魂的交往,因为我们的交流方式只有单纯的文字,没有外貌亦或别的任何的接触。
所以屏幕前的你们,衷心祝福所有人都能遇见深交挚友。
利益和欲望不配进入感情,他们甚至得不到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