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权与情

“果真是她放走的?”

哲元帝听过方才下人的汇报,辞色间并不显山露水,只一味把玩着手中的佛串。

“奴婢原也是不信,特特传了许多宫人,一一询问。凡是有所目击者,都说带江府命妇出宫的,是从前贵妃娘娘宫中的锁秋。”

“真是胡闹,先时接她入宫,已属是破例的恩典,怎知她身为外族,非但不感恩,反倒是惹出这许多是非!”

是时,皇后娘娘正端坐于皇帝身边,横眉冷竖,辞严色厉。

“皇后一向最是心细,管教宫人也甚为严苛。”

皇帝再开口时,便就是这样一句。

皇后闻言,原是相互攥着的双手,不禁相互掰着拇指。

她自知位高而危,不敢再有所答复。

哲元帝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拉起皇后的手,紧紧一握。

“其实不过是一介小女子,朕倒并不怎样在意。”

皇后才稍稍有所安慰,哲元帝便将手收回自己袖间,复又把玩起珠串。

“江端鹤,真是好得很。自己的能力经得起考量,马鸣飞,马将军,对他也是十分的看重。”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臣妾还是……”

皇后正预备起身行礼。

不知何故,哲元帝骤然出手,将爱妻揽入怀中。

“马皇后也有些日子不见朕了,怎么,不多坐一会便要走?”

莫不是不愿面圣?

果然皇后迅疾坐回原处,端正姿态。

“臣妾不敢。”

皇帝见状,终于是面露几分笑意。

哲元帝多年把握大权,再是怎样的眼眸澄澈,而今也变得颜色深沉,不复从前。

当今的马皇后,乃是哲元帝发妻,从前也当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一缕结发,到底是比不得高位权柄。

更不必提君恩自古如水,从来便是得宠忧移失宠愁。【1】。

哲元帝面色恢复如常,复又讲述道:

“当初多少探子来报,说是江端鹤对那名女子,多年倾慕,可谓是绯石之心。她虽身份低微,又非我族类,不过江端鹤若是想,也不过是个名分。”

“江司阶情深,二人若结亲,更是连枝共冢,生死不复分离。”

皇后悠然答道,神色凄然。

哲元帝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答道:

“朕就是知道他对那女子极尽爱重,才偏要教他清楚,即便真成了他夫人,朕想将她接进宫,他也必须答允,若是意愿将她遣送回阙国,他江端鹤,也不该多发一言。”

“此等道理,想是早先马将军,也教过江端鹤的。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目视前方,却是同皇后说的,语意中则直指她的母家。

“遵从君命,乃是臣子本分。臣妾从前待字闺中,多听得父亲教导此理。”

“可惜臣妾家中兄弟姐妹多,父亲又是公务繁忙,想是自己的儿女都顾及不暇。”

“至于外人的事,臣妾有罪,与家中少有书信往来,并不十分清楚。”

哲元帝闻言,又是轻轻一笑。

“朕与皇后,也是多年的夫妻了,时至今日仍情谊不减,朕心甚慰。”

“娘,是不是羊肉汤。”

却倾蹦跳着跑向尹戴华,口中不住地叫嚷道。

“是,咱们却倾喜欢,娘能不给做么?”

尹戴华正说着,怜惜地牵起她耳边垂下的发丝。

尹却倾正凑到汤盅前,执调羹舀起一勺,只略吹了吹便塞进口中。

“烫!”

尹戴华忙扯住她的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倾早已将汤吞进喉间。

她吞吐着舌头,咬着舌根道:

“被烫着了,被烫着了。”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不注意的。”

尹戴华眼神直落在却倾的舌尖上,话中虽埋怨着,目光中却满是怜惜。

尹戴华举起一把蒲扇,替却倾不住地扇着风。

“还烫不烫,真是的,舌头也不好上药,待会吃得苦你可不是又要哭了。”

“才不呢!”

却倾环抱双臂,收了舌头,别过身去。

“你这孩子!”

尹戴华知道却倾烫得并不严重,点了点她的后脑勺,嗔怪道。

“我就是可惜着 ,先前娘做了一大锅汤,却倾一口也不曾尝过,便走了。”

闻言,尹戴华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复又回身去给羊肉汤调味。

“娘,怎么了?”

却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

尹戴华发出几声微小的啜泣,声色中染了褪不去的哭腔。

“却倾,你可千万不能再离开娘了。”

却倾见状,眼眸也渐渐湿润,不禁与尹戴华相拥在一起。

“娘,却倾也不想离开您,却倾再也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了。”

尹戴华忽又想起什么,凝视着却倾的双目,认真说道:

“却倾,尤其是那条蛇,那个男人你可断断不能再靠近了。”

“嗯,可是娘,却倾觉着他仿佛也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

“不行!”

尹戴华忽然推开却倾,将双手搭在她肩上。

她红肿着双目,言辞激烈。

“却倾,不论是那个人,但凡是铎朝的,只要是蛇,尤其是黑蛇,都绝不可靠近!”

却倾大抵是有些被惊着了,愣了片刻,也只点了点头。

“好却倾,你真是娘亲的好闺女。”

尹戴华复又将呆呆的却倾揽入怀中。

“你会一辈子都这么听娘的话,对娘这么好的,是不是?”

“你不会像他们一般,抛弃娘的,是不是?”

却倾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父亲,便用力点点头。

“却倾不会像父亲一样的,却倾会一直一直都待在娘身边的。”

尹戴华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却倾深深嵌入自己怀中。

尹却倾已经很久不曾亲眼见过江端鹤了。

细细想来,约莫已是一年有余。

是日夜间,却倾走入房中,预备睡下。

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不安宁的感觉。

谈不上究竟是何处,总觉着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她真切地感到胸腔中一下一下的敲响,像是寺庙里的古钟。

亲眼所见,确已是一年前的事。

但在梦中,却倾已见过多次。

她反反复复做着各式各样的梦。

不论是哪个,都与他有关。

有的梦中,是发生过的故事。

还有些,则是却倾从未见过的。

在某日再度被梦中的景象惊醒时,却倾突然觉着,自己大概是要让娘亲失望了。

今日又是如此的心悸和不安。

隐隐地,她仿佛是有些想见着江端鹤的。

毕竟他总是温温柔柔着,时常护着却倾。

那时,若是无他,却倾可能真要死在怪物的腹中了。

可却倾一直记着娘亲的警告。

况且在铎朝的日子,比之噩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倾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身上微微发颤。

自及笄起便时常出现的梦魇,日夜折磨着她的精神。

却倾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何非要经受这些。

仿佛只是因着它发生了,却倾便先想着去接受。

比起试着悦纳,她甚少意愿去改变。

尹却倾总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她便好了呢。

身若浮萍,一经风吹,便是动荡不安。

经年历事,她所得见,从来不比旁人少。

只要娘亲和却倾,一直是好好的,便足矣。

尹却倾将头深深埋在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辽阔的天地中拥护住自己的一方净土。

长风过窗而入,直扫到却倾身上。

她不忍打了几个寒战。

尹却倾只得下床,走向窗边。

正在她半探出身关窗的那一瞬。

寒光乍现,一道利爪划进窗中,木窗当下便飞向空中。

却倾只依稀见得全然笼罩在窗前的黑影,便遭其锋利的指爪狠狠剐了一道。

凭借本能,尹却倾迅疾便扑向一边。

或许是因着那手臂上的伤口实在过深,她连砸在地上时,都不觉着疼了。

手臂上的痛,自伤口处,如电流般,在她周身上飞蹿,稍时便已全然发麻。

痛苦到了极致,人反倒是不喊也不叫了。

尹却倾的双眸很快便已濡湿,她很想哭喊几声,但连是脸上的颈骨也不住地发麻。

况且她心底也清楚得很,如今再发出声响非但止不住痛苦,反会使敌人知晓她的存在。

游隼扑腾双翅发出的声响萦绕在耳畔。

如是审判的钟声,不断告诫着她安稳的人生早已告罄。

鲜血洒落一地,反倒教却倾清醒。

她所住的房间,在小木楼阁的二层,并不算高,游隼此时正在空中盘旋,意欲再度扑袭,但也需要准备时间。

如此训练有素的游隼兵,不似是阙国会有的。

若是铎朝军队来袭,想来不单有着飞行种士兵,骑兵同步兵恐怕也很快进城。

娘亲她住在第一层的小房间,一旦步兵、骑兵攻入,她定会比却倾更先遭殃。

一想到娘的安危问题,却倾身上的疼也仿佛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爬向楼道口,赤色的血迹染遍她的房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房中早已凝滞的空气。

尹却倾才刚支撑着起身,一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只觉着脚底发软。

“娘……”

从方才起,却倾眼中便一直积蓄着的泪水猝然滴落。

身后传来木墙破裂的巨大声响,游隼健硕的长翅不单是击破窗口,近乎将她脆弱的小木屋撕裂开来。

两重夹击之下,却倾一时不曾扶稳,竟直直摔下楼梯。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1】化用自唐代李商隐的《宫辞》

【碎碎念】

入v前可能会改名(也可能不会)

很好奇大家喜欢哪个名字

A、《折翅雀飞》

B、现在这个

C、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