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她放走的?”
哲元帝听过方才下人的汇报,辞色间并不显山露水,只一味把玩着手中的佛串。
“奴婢原也是不信,特特传了许多宫人,一一询问。凡是有所目击者,都说带江府命妇出宫的,是从前贵妃娘娘宫中的锁秋。”
“真是胡闹,先时接她入宫,已属是破例的恩典,怎知她身为外族,非但不感恩,反倒是惹出这许多是非!”
是时,皇后娘娘正端坐于皇帝身边,横眉冷竖,辞严色厉。
“皇后一向最是心细,管教宫人也甚为严苛。”
皇帝再开口时,便就是这样一句。
皇后闻言,原是相互攥着的双手,不禁相互掰着拇指。
她自知位高而危,不敢再有所答复。
哲元帝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拉起皇后的手,紧紧一握。
“其实不过是一介小女子,朕倒并不怎样在意。”
皇后才稍稍有所安慰,哲元帝便将手收回自己袖间,复又把玩起珠串。
“江端鹤,真是好得很。自己的能力经得起考量,马鸣飞,马将军,对他也是十分的看重。”
“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臣妾还是……”
皇后正预备起身行礼。
不知何故,哲元帝骤然出手,将爱妻揽入怀中。
“马皇后也有些日子不见朕了,怎么,不多坐一会便要走?”
莫不是不愿面圣?
果然皇后迅疾坐回原处,端正姿态。
“臣妾不敢。”
皇帝见状,终于是面露几分笑意。
哲元帝多年把握大权,再是怎样的眼眸澄澈,而今也变得颜色深沉,不复从前。
当今的马皇后,乃是哲元帝发妻,从前也当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一缕结发,到底是比不得高位权柄。
更不必提君恩自古如水,从来便是得宠忧移失宠愁。【1】。
哲元帝面色恢复如常,复又讲述道:
“当初多少探子来报,说是江端鹤对那名女子,多年倾慕,可谓是绯石之心。她虽身份低微,又非我族类,不过江端鹤若是想,也不过是个名分。”
“江司阶情深,二人若结亲,更是连枝共冢,生死不复分离。”
皇后悠然答道,神色凄然。
哲元帝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答道:
“朕就是知道他对那女子极尽爱重,才偏要教他清楚,即便真成了他夫人,朕想将她接进宫,他也必须答允,若是意愿将她遣送回阙国,他江端鹤,也不该多发一言。”
“此等道理,想是早先马将军,也教过江端鹤的。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目视前方,却是同皇后说的,语意中则直指她的母家。
“遵从君命,乃是臣子本分。臣妾从前待字闺中,多听得父亲教导此理。”
“可惜臣妾家中兄弟姐妹多,父亲又是公务繁忙,想是自己的儿女都顾及不暇。”
“至于外人的事,臣妾有罪,与家中少有书信往来,并不十分清楚。”
哲元帝闻言,又是轻轻一笑。
“朕与皇后,也是多年的夫妻了,时至今日仍情谊不减,朕心甚慰。”
“娘,是不是羊肉汤。”
却倾蹦跳着跑向尹戴华,口中不住地叫嚷道。
“是,咱们却倾喜欢,娘能不给做么?”
尹戴华正说着,怜惜地牵起她耳边垂下的发丝。
尹却倾正凑到汤盅前,执调羹舀起一勺,只略吹了吹便塞进口中。
“烫!”
尹戴华忙扯住她的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却倾早已将汤吞进喉间。
她吞吐着舌头,咬着舌根道:
“被烫着了,被烫着了。”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不注意的。”
尹戴华眼神直落在却倾的舌尖上,话中虽埋怨着,目光中却满是怜惜。
尹戴华举起一把蒲扇,替却倾不住地扇着风。
“还烫不烫,真是的,舌头也不好上药,待会吃得苦你可不是又要哭了。”
“才不呢!”
却倾环抱双臂,收了舌头,别过身去。
“你这孩子!”
尹戴华知道却倾烫得并不严重,点了点她的后脑勺,嗔怪道。
“我就是可惜着 ,先前娘做了一大锅汤,却倾一口也不曾尝过,便走了。”
闻言,尹戴华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复又回身去给羊肉汤调味。
“娘,怎么了?”
却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
尹戴华发出几声微小的啜泣,声色中染了褪不去的哭腔。
“却倾,你可千万不能再离开娘了。”
却倾见状,眼眸也渐渐湿润,不禁与尹戴华相拥在一起。
“娘,却倾也不想离开您,却倾再也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了。”
尹戴华忽又想起什么,凝视着却倾的双目,认真说道:
“却倾,尤其是那条蛇,那个男人你可断断不能再靠近了。”
“嗯,可是娘,却倾觉着他仿佛也不是坏人。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个……”
“不行!”
尹戴华忽然推开却倾,将双手搭在她肩上。
她红肿着双目,言辞激烈。
“却倾,不论是那个人,但凡是铎朝的,只要是蛇,尤其是黑蛇,都绝不可靠近!”
却倾大抵是有些被惊着了,愣了片刻,也只点了点头。
“好却倾,你真是娘亲的好闺女。”
尹戴华复又将呆呆的却倾揽入怀中。
“你会一辈子都这么听娘的话,对娘这么好的,是不是?”
“你不会像他们一般,抛弃娘的,是不是?”
却倾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父亲,便用力点点头。
“却倾不会像父亲一样的,却倾会一直一直都待在娘身边的。”
尹戴华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却倾深深嵌入自己怀中。
尹却倾已经很久不曾亲眼见过江端鹤了。
细细想来,约莫已是一年有余。
是日夜间,却倾走入房中,预备睡下。
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些不安宁的感觉。
谈不上究竟是何处,总觉着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她真切地感到胸腔中一下一下的敲响,像是寺庙里的古钟。
亲眼所见,确已是一年前的事。
但在梦中,却倾已见过多次。
她反反复复做着各式各样的梦。
不论是哪个,都与他有关。
有的梦中,是发生过的故事。
还有些,则是却倾从未见过的。
在某日再度被梦中的景象惊醒时,却倾突然觉着,自己大概是要让娘亲失望了。
今日又是如此的心悸和不安。
隐隐地,她仿佛是有些想见着江端鹤的。
毕竟他总是温温柔柔着,时常护着却倾。
那时,若是无他,却倾可能真要死在怪物的腹中了。
可却倾一直记着娘亲的警告。
况且在铎朝的日子,比之噩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倾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身上微微发颤。
自及笄起便时常出现的梦魇,日夜折磨着她的精神。
却倾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何非要经受这些。
仿佛只是因着它发生了,却倾便先想着去接受。
比起试着悦纳,她甚少意愿去改变。
尹却倾总想着,有朝一日,或许她便好了呢。
身若浮萍,一经风吹,便是动荡不安。
经年历事,她所得见,从来不比旁人少。
只要娘亲和却倾,一直是好好的,便足矣。
尹却倾将头深深埋在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辽阔的天地中拥护住自己的一方净土。
长风过窗而入,直扫到却倾身上。
她不忍打了几个寒战。
尹却倾只得下床,走向窗边。
正在她半探出身关窗的那一瞬。
寒光乍现,一道利爪划进窗中,木窗当下便飞向空中。
却倾只依稀见得全然笼罩在窗前的黑影,便遭其锋利的指爪狠狠剐了一道。
凭借本能,尹却倾迅疾便扑向一边。
或许是因着那手臂上的伤口实在过深,她连砸在地上时,都不觉着疼了。
手臂上的痛,自伤口处,如电流般,在她周身上飞蹿,稍时便已全然发麻。
痛苦到了极致,人反倒是不喊也不叫了。
尹却倾的双眸很快便已濡湿,她很想哭喊几声,但连是脸上的颈骨也不住地发麻。
况且她心底也清楚得很,如今再发出声响非但止不住痛苦,反会使敌人知晓她的存在。
游隼扑腾双翅发出的声响萦绕在耳畔。
如是审判的钟声,不断告诫着她安稳的人生早已告罄。
鲜血洒落一地,反倒教却倾清醒。
她所住的房间,在小木楼阁的二层,并不算高,游隼此时正在空中盘旋,意欲再度扑袭,但也需要准备时间。
如此训练有素的游隼兵,不似是阙国会有的。
若是铎朝军队来袭,想来不单有着飞行种士兵,骑兵同步兵恐怕也很快进城。
娘亲她住在第一层的小房间,一旦步兵、骑兵攻入,她定会比却倾更先遭殃。
一想到娘的安危问题,却倾身上的疼也仿佛好了许多。
她挣扎着爬向楼道口,赤色的血迹染遍她的房间。
“啊——”
一声惨叫划破房中早已凝滞的空气。
尹却倾才刚支撑着起身,一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只觉着脚底发软。
“娘……”
从方才起,却倾眼中便一直积蓄着的泪水猝然滴落。
身后传来木墙破裂的巨大声响,游隼健硕的长翅不单是击破窗口,近乎将她脆弱的小木屋撕裂开来。
两重夹击之下,却倾一时不曾扶稳,竟直直摔下楼梯。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1】化用自唐代李商隐的《宫辞》
【碎碎念】
入v前可能会改名(也可能不会)
很好奇大家喜欢哪个名字
A、《折翅雀飞》
B、现在这个
C、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