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端鹤连续几日的“悉心”疗愈之下,尹却倾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并不算快。
江端鹤自然也是用心医治过的,只是这份心思……
用错了地方。
“却倾,还疼不疼?”
江端鹤俯下身,苍白而青筋凸显的手抚弄着却倾滚烫的前额。
他双眼微颤,倒真像是为她而担忧。
床上人双眼微微展开一条缝,很快便复又阖上。
尹却倾只轻轻嘟喃几声,也听不清在说道些什么。
江端鹤微微垂首,深深凝望着她涨红的面颊。
他抬起手,离开却倾的脸。
“嗯——”
却倾发出不适的闷哼,从被窝中伸出手,意欲抓住仅有的一丝冰凉。
从前是他念着他身上的温度。
而今终于也要却倾依恋一回。
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公平公正。
“好。”
江端鹤见状,便复又将手放回却倾面上。
却倾已经很难抬眼。
自然也看不见江端鹤脸上那抹因得逞而溢于嘴边的笑。
不过很快,他便收起神色。
江端鹤不禁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摁了摁自己的脸颊。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流露出这些多余的面色了。
正想着,江端鹤又捏了捏自己的下颚骨。
不过,江端鹤的确不是人。
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千年中,江端鹤已从一条黑蟒,修炼为人型。
凡是修行,都难有十全十美的。
人类中,鲜有完全幻化为生灵形态的,江端鹤生为黑蟒,自然也不得完全化为人型。
因此他一双眼,仍旧保留着蛇的瞳仁和几分蛇眼形状。
目所能及的范围更是有限。
也便是因此,他法术之强大,军队中大多数人都难企及。
数年孤寒,江端鹤自然已是不愿再细细回想。
唯有通体彻骨冰凉的肌肤,仍旧余下千年寒窟修行的冰冷。
不论是人,亦或是动植物。
凡是世上的生灵,都需得是有所追求,有所凭依地活着。
他江端鹤再是道高魔重,也脱不开这一抹世俗的痴与私。
他又何故要抛却这些个呢?
见却倾还是微微颦眉,江端鹤知道她仍是不怎么舒适。
他自然是情愿护着却倾的。
江端鹤悄声爬上床,将却倾搂进他冰凉的怀抱。
尹却倾是时全身发着高热,有一处寒冷,她自然是本能地凑过去。
她身上真是有些烫了。
因着每一处伤口都发热,亦有些红肿而痒痛之感。
而那致使伤口肿热的罪魁祸首,则深深拥她入怀。
尹却倾未能瞧见此时,江端鹤眼中,多种纷杂心绪绽开,露出蕊心处的深情。
她看不见的,也本不该看见。
却倾双目紧闭,时常忍不住要伸手去抓身上肿起的伤口,但江端鹤都拦下了她。
他动作轻柔,紧握住却倾有些微微肿胀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仿佛只有这样,他内心最深处,才会真的认同。
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能说会笑,都有搏动的心跳。
也唯有却倾不怎样清醒的时候,才不会抗拒他。
江端鹤任凭她愈发钻入自己怀中。
他不知此时,自己面容之上,是苦涩,或是欣喜。
“却倾,好点了么?”
“嗯……”
却倾只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梦中的呓语,还是对江端鹤的答复。
“却倾,你还记得我么?”
江端鹤凑近怀中娇小人儿的耳畔,语调绵软,似是直探入人魂魄间,轻拢慢捻。
“这世间有许多人,可只有一人,是你不可忘却的。”
旁的什么,随风而去,也便罢了。
尹却倾身体恢复过来时,江端鹤也预备好一切,将去往阙国了。
江端鹤正端着汤碗,手中青玉调羹拨弄着苦浓的灵参汤。
“我不喝了。”
却倾拧眉,猛地偏过头,口中呢哝道。
“再喝点吧,才好没多久。”
江端鹤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和声劝道。
“金雕姐姐呢?”
却倾不愿喝汤,便岔开话题,出言问道。
江端鹤闻言,凑近却倾,凝神望向她双目。
“你是说,臧禁知么?”
尹却倾只是眼神闪躲着,口中发出几碎呢喃语。
“嗯……大概是吧?”
“哦。”
江端鹤淡淡应过一声,并没回答她的疑问。
他撇开目光,落定在角隅处。
“你要去的是桉城?”
却倾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江端鹤,眼中星光烁烁。
“嗯。”
江端鹤漫不经心应着,手上则是趁着却倾张口,舀了参汤哄她喝下。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么?”
却倾垂下头,由着阳光渐弱,面上也黯淡下来,纤细的手指摆弄着被褥。
“臧禁知不去,今晚我便送你去她家。”
“啊?”却倾顿时怔愣了神色。
江端鹤重又叙述。
“你的,金雕姐姐,她并不与我们同行,我会将你安置在她家中。”
“唔……”
“可我还是想大家都在一处。”
江端鹤闻说此语,手上动作一滞。
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江端鹤从来就是这般,所有伴着喜怒哀乐的心绪,都不过俯仰之间,稍纵即逝。
他也可堪称为□□,连是在却倾面前,也分分寸寸算计着。
却倾再见臧禁知时,二人仿佛都不曾意识到。
她们都已同先前两样了。
大抵是因着衣着吧。
却倾着窄袖短上衫,山桃花图样的藕粉色百褶长裙,除却身形上的娇态,束腰的裙琚更是约制她细碎的小举动,不免端出几分雅态。
臧禁知躯体上只一件紧身的墨色短上衣,不覆腰部,腹间则缠上乌纱带,维系长纱的银链系在腰后,垂下一条银珠流苏。
“金雕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还是却倾先走上前,扬起头,声色之中,皆是掩不去的愉意。
臧禁知方才一直是深深垂着头的,闻声方才微微抬眸。
她大抵是在试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可,仿佛是不敢多看。
禁知很快便沉下颤动的双眸,似是岸上搁浅的鱼,挣扎着翻滚入水中。
“姐姐,你肚子上,是……”
“参见司阶。”
臧禁知迅疾跪下身去。
她便正正对上身前的却倾,也朝向与二人隔着几步的江端鹤。
“姐姐!”却倾惊呼出声。
她眸中彩动,顿时有如烛尽光穷。
疑惑,恐慌,自责,猝然交缠在一起,映衬着眼前不甚分明的现实。
江端鹤走上前,停在却倾身后,将手掌置于她肩上,轻轻揉捏着。
“臧禁知。”
他居高临下,沉声道。
尹却倾仿佛瞧见臧禁知腰间一颤。
江端鹤伸手,搂住却倾,语调转柔。
“禁知,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报,报告司阶,好多了,决计不会扰乱公事,还请司阶安心。”
臧禁知身姿板直,却依稀可见肩头微微晃动着。
“嗯,营中之事,烦请你处理得当才是。”
江端鹤面色深深,声色悠悠,半分听不出其间心绪。
“禁知,看来日后,有你在,我大可以安心了。”
江端鹤语意中满是安逸,声调间却听不出相合的情绪。
“禁知身居下位,所行皆乃职责中事,亦或从司阶吩咐,未敢逾矩。”
江端鹤一伸手,掌面便将却倾的脸掩去大半。
他轻轻抚过她饱满的面颊,指尖不敢用力,想要把人骨头都融酥了。
可却倾一受到那寒凉的触感,便不觉清醒几分。
“姐姐,你怎么了?”
一切似乎不该如眼下此状,但究竟该是何种情景,她怎么也记不起了。
却倾忙是俯下身,意欲扶臧禁知一把。
可她的身后人,眸间又是深几许,将她挽入怀中。
瞧着只轻轻搂着,实则是她推脱不开的禁锢。
才吩咐过臧禁知,江端鹤复又向着却倾说话。
“却倾,此行,往少了说,恐怕也得两三月的时候,你且同禁知同住,有什么的,都交由她来安排,你安心便是。”
“姐姐……”
“是,司阶。”
不等却倾说出些什么,禁知便已出语答复。
“却倾,你的一应物件,也都预备好了,若没旁的,我便先行离去。”
江端鹤最后搂了搂却倾,说道。
“江端鹤,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何处?”
却倾神情恍惚,忽又转过身,抬首向他说道。
江端鹤低头,望向她发间的金镶玉珠钗,伸出手将之嵌入更深处,又别好她耳边碎发。
“去的桉城,很快就回来了,别怕。”
这个问题,方才她问了数遍,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桉城,是却倾的故乡。”
却倾歪过头,面上绽开笑容。
不过这次,又多出一句。
“你若是见到我娘,记得替我向她问声好。”
江端鹤替她整饰鬓角的动作一顿,稍时便又继续方才的举动。
神情毫无更变。
“嗯,如果她好,我会的。”
“江端鹤,多谢你。”
她总是爱笑,也长于莞尔之态。
“嗳,禁知,你还跪着,都赖我,浑都忘却了,快起来吧。”
臧禁知缓缓起身,站定后,便很快向后退却几步。
“再见!”
同却倾告别后不久,江端鹤便登上离行的马车。
封闭的车内,他总算可以并不同人打交道,紧紧阖上双目。
颠簸之间,他也忆起许多波折、纷繁复杂之事。
多年来,他身边心腹,便唯有臧禁知一人。
除去最基本的能力要求,她性情淡漠沉稳,行事狠绝,有几分他自己从前的样子。
旁人若是掌事用人,断不敢择过于冷血毒辣之人,唯恐其反水,又增烦扰。
江端鹤便不同些了,再是强悍,也不过是个人,他轻易便可掌控。
他只怕还不够冷,人生性便耽于情感,为之甚可抛却许多眼前事。
念及此,他不由得揉揉眉心。
到底是不省心。
与此同时,却倾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坐于马车之中。
四周晃动着,似是置身于风雨飘摇之间。
却倾茫然无措,只得任凭惶恐不安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
她再没有旁的思绪,心中只想着奋力要抓住些什么。
可不断在心间泛开着的,却是一种什么也抓不牢,握不住,怅然若失之感。
这些时日,她总是长久地安眠着,很少有清醒时分。
可正在此刻,却倾比旁的所有时候都要清醒得更多。
合该是恐惧着的,却也不知怎的,落寞与孤寂,都塞于胸口。
任凭她再多掉些眼泪,也终是无法将盘根错节的心绪尽数排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底色比较悲,就不写什么小剧场啥的了。
前情提要:却倾将要开始新副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