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本来就不是人

在江端鹤连续几日的“悉心”疗愈之下,尹却倾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并不算快。

江端鹤自然也是用心医治过的,只是这份心思……

用错了地方。

“却倾,还疼不疼?”

江端鹤俯下身,苍白而青筋凸显的手抚弄着却倾滚烫的前额。

他双眼微颤,倒真像是为她而担忧。

床上人双眼微微展开一条缝,很快便复又阖上。

尹却倾只轻轻嘟喃几声,也听不清在说道些什么。

江端鹤微微垂首,深深凝望着她涨红的面颊。

他抬起手,离开却倾的脸。

“嗯——”

却倾发出不适的闷哼,从被窝中伸出手,意欲抓住仅有的一丝冰凉。

从前是他念着他身上的温度。

而今终于也要却倾依恋一回。

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公平公正。

“好。”

江端鹤见状,便复又将手放回却倾面上。

却倾已经很难抬眼。

自然也看不见江端鹤脸上那抹因得逞而溢于嘴边的笑。

不过很快,他便收起神色。

江端鹤不禁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摁了摁自己的脸颊。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流露出这些多余的面色了。

正想着,江端鹤又捏了捏自己的下颚骨。

不过,江端鹤的确不是人。

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千年中,江端鹤已从一条黑蟒,修炼为人型。

凡是修行,都难有十全十美的。

人类中,鲜有完全幻化为生灵形态的,江端鹤生为黑蟒,自然也不得完全化为人型。

因此他一双眼,仍旧保留着蛇的瞳仁和几分蛇眼形状。

目所能及的范围更是有限。

也便是因此,他法术之强大,军队中大多数人都难企及。

数年孤寒,江端鹤自然已是不愿再细细回想。

唯有通体彻骨冰凉的肌肤,仍旧余下千年寒窟修行的冰冷。

不论是人,亦或是动植物。

凡是世上的生灵,都需得是有所追求,有所凭依地活着。

他江端鹤再是道高魔重,也脱不开这一抹世俗的痴与私。

他又何故要抛却这些个呢?

见却倾还是微微颦眉,江端鹤知道她仍是不怎么舒适。

他自然是情愿护着却倾的。

江端鹤悄声爬上床,将却倾搂进他冰凉的怀抱。

尹却倾是时全身发着高热,有一处寒冷,她自然是本能地凑过去。

她身上真是有些烫了。

因着每一处伤口都发热,亦有些红肿而痒痛之感。

而那致使伤口肿热的罪魁祸首,则深深拥她入怀。

尹却倾未能瞧见此时,江端鹤眼中,多种纷杂心绪绽开,露出蕊心处的深情。

她看不见的,也本不该看见。

却倾双目紧闭,时常忍不住要伸手去抓身上肿起的伤口,但江端鹤都拦下了她。

他动作轻柔,紧握住却倾有些微微肿胀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仿佛只有这样,他内心最深处,才会真的认同。

他们都是一样的。

都能说会笑,都有搏动的心跳。

也唯有却倾不怎样清醒的时候,才不会抗拒他。

江端鹤任凭她愈发钻入自己怀中。

他不知此时,自己面容之上,是苦涩,或是欣喜。

“却倾,好点了么?”

“嗯……”

却倾只发出一声闷哼,也不知是梦中的呓语,还是对江端鹤的答复。

“却倾,你还记得我么?”

江端鹤凑近怀中娇小人儿的耳畔,语调绵软,似是直探入人魂魄间,轻拢慢捻。

“这世间有许多人,可只有一人,是你不可忘却的。”

旁的什么,随风而去,也便罢了。

尹却倾身体恢复过来时,江端鹤也预备好一切,将去往阙国了。

江端鹤正端着汤碗,手中青玉调羹拨弄着苦浓的灵参汤。

“我不喝了。”

却倾拧眉,猛地偏过头,口中呢哝道。

“再喝点吧,才好没多久。”

江端鹤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和声劝道。

“金雕姐姐呢?”

却倾不愿喝汤,便岔开话题,出言问道。

江端鹤闻言,凑近却倾,凝神望向她双目。

“你是说,臧禁知么?”

尹却倾只是眼神闪躲着,口中发出几碎呢喃语。

“嗯……大概是吧?”

“哦。”

江端鹤淡淡应过一声,并没回答她的疑问。

他撇开目光,落定在角隅处。

“你要去的是桉城?”

却倾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江端鹤,眼中星光烁烁。

“嗯。”

江端鹤漫不经心应着,手上则是趁着却倾张口,舀了参汤哄她喝下。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么?”

却倾垂下头,由着阳光渐弱,面上也黯淡下来,纤细的手指摆弄着被褥。

“臧禁知不去,今晚我便送你去她家。”

“啊?”却倾顿时怔愣了神色。

江端鹤重又叙述。

“你的,金雕姐姐,她并不与我们同行,我会将你安置在她家中。”

“唔……”

“可我还是想大家都在一处。”

江端鹤闻说此语,手上动作一滞。

但很快他便恢复如常。

江端鹤从来就是这般,所有伴着喜怒哀乐的心绪,都不过俯仰之间,稍纵即逝。

他也可堪称为□□,连是在却倾面前,也分分寸寸算计着。

却倾再见臧禁知时,二人仿佛都不曾意识到。

她们都已同先前两样了。

大抵是因着衣着吧。

却倾着窄袖短上衫,山桃花图样的藕粉色百褶长裙,除却身形上的娇态,束腰的裙琚更是约制她细碎的小举动,不免端出几分雅态。

臧禁知躯体上只一件紧身的墨色短上衣,不覆腰部,腹间则缠上乌纱带,维系长纱的银链系在腰后,垂下一条银珠流苏。

“金雕姐姐,终于见到你了。”

还是却倾先走上前,扬起头,声色之中,皆是掩不去的愉意。

臧禁知方才一直是深深垂着头的,闻声方才微微抬眸。

她大抵是在试着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可,仿佛是不敢多看。

禁知很快便沉下颤动的双眸,似是岸上搁浅的鱼,挣扎着翻滚入水中。

“姐姐,你肚子上,是……”

“参见司阶。”

臧禁知迅疾跪下身去。

她便正正对上身前的却倾,也朝向与二人隔着几步的江端鹤。

“姐姐!”却倾惊呼出声。

她眸中彩动,顿时有如烛尽光穷。

疑惑,恐慌,自责,猝然交缠在一起,映衬着眼前不甚分明的现实。

江端鹤走上前,停在却倾身后,将手掌置于她肩上,轻轻揉捏着。

“臧禁知。”

他居高临下,沉声道。

尹却倾仿佛瞧见臧禁知腰间一颤。

江端鹤伸手,搂住却倾,语调转柔。

“禁知,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报,报告司阶,好多了,决计不会扰乱公事,还请司阶安心。”

臧禁知身姿板直,却依稀可见肩头微微晃动着。

“嗯,营中之事,烦请你处理得当才是。”

江端鹤面色深深,声色悠悠,半分听不出其间心绪。

“禁知,看来日后,有你在,我大可以安心了。”

江端鹤语意中满是安逸,声调间却听不出相合的情绪。

“禁知身居下位,所行皆乃职责中事,亦或从司阶吩咐,未敢逾矩。”

江端鹤一伸手,掌面便将却倾的脸掩去大半。

他轻轻抚过她饱满的面颊,指尖不敢用力,想要把人骨头都融酥了。

可却倾一受到那寒凉的触感,便不觉清醒几分。

“姐姐,你怎么了?”

一切似乎不该如眼下此状,但究竟该是何种情景,她怎么也记不起了。

却倾忙是俯下身,意欲扶臧禁知一把。

可她的身后人,眸间又是深几许,将她挽入怀中。

瞧着只轻轻搂着,实则是她推脱不开的禁锢。

才吩咐过臧禁知,江端鹤复又向着却倾说话。

“却倾,此行,往少了说,恐怕也得两三月的时候,你且同禁知同住,有什么的,都交由她来安排,你安心便是。”

“姐姐……”

“是,司阶。”

不等却倾说出些什么,禁知便已出语答复。

“却倾,你的一应物件,也都预备好了,若没旁的,我便先行离去。”

江端鹤最后搂了搂却倾,说道。

“江端鹤,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何处?”

却倾神情恍惚,忽又转过身,抬首向他说道。

江端鹤低头,望向她发间的金镶玉珠钗,伸出手将之嵌入更深处,又别好她耳边碎发。

“去的桉城,很快就回来了,别怕。”

这个问题,方才她问了数遍,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桉城,是却倾的故乡。”

却倾歪过头,面上绽开笑容。

不过这次,又多出一句。

“你若是见到我娘,记得替我向她问声好。”

江端鹤替她整饰鬓角的动作一顿,稍时便又继续方才的举动。

神情毫无更变。

“嗯,如果她好,我会的。”

“江端鹤,多谢你。”

她总是爱笑,也长于莞尔之态。

“嗳,禁知,你还跪着,都赖我,浑都忘却了,快起来吧。”

臧禁知缓缓起身,站定后,便很快向后退却几步。

“再见!”

同却倾告别后不久,江端鹤便登上离行的马车。

封闭的车内,他总算可以并不同人打交道,紧紧阖上双目。

颠簸之间,他也忆起许多波折、纷繁复杂之事。

多年来,他身边心腹,便唯有臧禁知一人。

除去最基本的能力要求,她性情淡漠沉稳,行事狠绝,有几分他自己从前的样子。

旁人若是掌事用人,断不敢择过于冷血毒辣之人,唯恐其反水,又增烦扰。

江端鹤便不同些了,再是强悍,也不过是个人,他轻易便可掌控。

他只怕还不够冷,人生性便耽于情感,为之甚可抛却许多眼前事。

念及此,他不由得揉揉眉心。

到底是不省心。

与此同时,却倾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坐于马车之中。

四周晃动着,似是置身于风雨飘摇之间。

却倾茫然无措,只得任凭惶恐不安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

她再没有旁的思绪,心中只想着奋力要抓住些什么。

可不断在心间泛开着的,却是一种什么也抓不牢,握不住,怅然若失之感。

这些时日,她总是长久地安眠着,很少有清醒时分。

可正在此刻,却倾比旁的所有时候都要清醒得更多。

合该是恐惧着的,却也不知怎的,落寞与孤寂,都塞于胸口。

任凭她再多掉些眼泪,也终是无法将盘根错节的心绪尽数排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底色比较悲,就不写什么小剧场啥的了。

前情提要:却倾将要开始新副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