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倾在暗夜般的林中待得久了。
纵是不怕黑,也莫名有些胆惧。
水色幽深,看不见底,总像是有些什么。
天色渐暗,林间凝露。
却倾身上穿得太单薄了些,后背发着凉。
她便想着,站起身来,四处走走。
多动一动,身上便不那么冷了吧。
但却倾也还记着同臧禁知和江端鹤的约定。
她是不能离开方才那一块太远的,便只得绕着刚刚坐着的地方反复打转。
尹却倾环抱着自身,不禁想入非非。
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不过他们俩要真出了什么事,却倾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实却倾亦是清楚得很。
如今的境况,自己在原地待着才是上上策。
但或许她便是这么个命。
自己从来不敢靠近麻烦,麻烦却总找上门。
当初被人抓来铎朝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
却倾正垂首掰动自己的手指头,霎时地面撒下一片黑影。
许是弱者天生的敏感,她一眼便瞥见那道黑影。
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她便被乌黑的触手缠绕住。
好臭。
腥浓的气息直涌入却倾鼻腔中,是仿佛冲上脑门的味道。
暂且还没遭受伤害,但却倾已以为自己将要被臭气熏晕过去。
尹却倾正为那黑泥般的触手一寸寸拖曳着,将要拽入湖中。
她不忍见自己被吞食,只得阖上双目。
看不见眼前之物后,其余的观感便愈发敏锐。
尤其是耳力。
尹却倾身上不断发着抖,她总仿佛听见腐蚀和咀嚼的声音。
江端鹤,禁知姐姐,拜托你们,快些回来。
却倾真的,再难支撑住了。
她也很想自己挣脱开怪物致命的怀抱,无奈身单力薄,不可回击。
却倾不住地挣扎着,但也只是被越绞越紧,愈拧愈向怪物的覆盆大口深入。
怪物触手之上密集的吸盘紧紧将尹却倾包裹,开始有些轻微的痛感,后来则是渐渐麻痹。
正当却倾以为自己已经半数被吞入时,一个熟悉的背影闪到她身前。
其人颀长的蛇尾向那怪物飞去。
尾尖展开锋锐的鳞片,直插入怪物扭曲狰狞的身躯。
江端鹤,是你么?
却倾想开口,意识却已渐渐脱离,身上也渐渐失去力气。
健硕的蛇尾复又迅疾探入水中,只一瞬,便将“罪魁祸首”扯到岸上。
“却倾,别怕。”
江端鹤搂着却倾,口中只道出这样一句。
或许欺瞒却倾,于他而言,到底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再难,不也是做了么?
为了那点子温暖,连是要他登天,恐也不再为难事。
尹却倾半睁着眼,残存的意识告诉她,自己正陷在冰冷而结实的怀抱中。
平时她总是觉着江端鹤身上太冷,冰得她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此时她却意外觉着十分安心。
“江端鹤……”
她好冷,浑身上都是水,衣服都湿透了。
唯有吹拂出的气息是带有温度的。
江端鹤用了法术,很快便让却倾宛若置身于温热之中。
他眉间微颦。
法术足以使江端鹤温暖他人。
这些年,他尝试了无数次,却也无法使自己的身心都染上生灵应有的温度。
于江端鹤而言,所有的热度都是转瞬即逝的。
却倾感到自己周身之上的水逐渐蒸发。
水汽升腾,尹却倾也觉着身体愈发温暖起来。
“江端鹤,谢谢你。”
她轻轻道出这一句,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江端鹤垂眸,眼望着怀中人微微阖上的双目。
他伸出手,为她整饰好发丝。
他擅长将周围的一切都归置成完美的样子。
也只能接受,世间万物都按照他制定的规划和轨迹运行。
包括把玩在手心的一个小娃娃。
“江大人。”
章鱼的声音是带着泡泡破碎响动的,听着诡异而惹人生厌。
至少,在江端鹤怀抱着却倾的当下。
这种声音令他烦躁。
江端鹤不喜欢,也不能容忍大部分事物不按照他的想法行动。
除了却倾。
“你答应我的……”
章鱼方又开口,便为江端鹤的蛇尾紧紧缠绕。
稍稍再一使力,章鱼的身躯便四散开来。
每一块都喷涌出色彩奇异的血。
太脏了。
江端鹤用蛇尾将他与却倾包裹,展开的鳞片像是层层遁甲。
隔绝一切他认为是脏污的、不堪的。
他不禁望向却倾。
如果她是醒着,会同意他这样做么?
此刻他真的很想,将却倾永远关在只能见到他一人的地界。
可江端鹤也一直压制着这一股冲动。
这么多年孤寂的光阴里,他学会许多人类的思想。
他们面对喜欢的人,便不会这样。
可他们也从未体会过那种,长久茕茕孑立的冰冷。
江端鹤厌恶人性,却也无时无刻不渴求着人类。
只有这种天生便温暖而带有充沛情感的生物,才能使他的心充实。
幽深的牢笼中,包裹着暗黑法力的粗铁链缠绕在女人的躯体之上。
她鬓角渗血,嘴边也溢出些许殷红。
肮脏的地面之上,也弥漫开许多渐渐干涸的猩红。
女人身着墨色短衣,露出腹间一块醒目的裂痕,灼热,赤红。
像是随时便会涌出浓烈的岩浆。
“禁知,好久不见。”
江端鹤坐在正对着牢笼的高椅上,淡淡说道。
臧禁知轻轻抬起头。
脖颈似是支撑不住,颤颤巍巍着晃动。
“好久?是多久?两日,三日?”
“臧禁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用你么?”
江端鹤把玩着一块赤红玉佩,淡淡问道。
臧禁知没答话。
江端鹤所在的位置,可以明显瞧见她缓缓抬眼的举动。
“你强大,又没有多余的关系,最重要的是……”
“你最知道每种景况下,如何抉择,对自己是最有利的。”
就像当年雨中,她有意在江端鹤会经过的路段练拳。
“哼,那我还得多谢你夸奖。”
臧禁知嘴上应着,心里却像是冰封住,不会动弹。
这些年,她一直拿江端鹤当做良师。
难道,真是错了……
江端鹤发觉她眼中眸光闪动,那是恻隐与不忍。
他自己绝不会有的感情。
“好在,你一直做得很不错,不管是什么。”
江端鹤竟是难得地对着禁知笑了笑。
臧禁知望着他的神色,眉头渐渐皱起。
“所以呢,一切都是利用么?”
包括在靶场,故意用她决计抵挡不住的箭,射伤她。
那不是赏识,也不是举荐。
而只是单纯的,利用?
“是吗,我就那么冷血?”
江端鹤开口道,神色中带着几分玩味。
似是质问,又像是自问,也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
“我不知道,以前我并不这样觉得。”
臧禁知说着,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与无措。
江端鹤细致地捕捉到她面上的一切情感。
“我的师父,曾说过一句话。”
“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不都是非黑即白的。”
臧禁知迅疾答道。
语罢,连她自己也觉着惋惜。
一切都是会变的,只是不单是黑与白。
“金色,是何处来的?”
这次轮到臧禁知发问。
“我也不知道。”江端鹤淡淡道。
“你在说谎。”
可纵是臧禁知知道又怎样。
此刻的她,又有什么能力质问他人。
“你们人类,就是太容易相信。”
江端鹤说着,不知怎么,这语气竟让臧禁知觉得疏离而陌生。
“正是太容易相信,才会编排着,连真实和谎言这种词都要分开。”
“当然要有这样的语句,不正是为着防你这种人吗?”
臧禁知一挑眉,很快便反驳道。
“所以呢,你现在是为的什么,在与我抗衡?”
“因为谎言?”
江端鹤始终无法理解人类,这些会因为相信了谎言而气急败坏的人类。
他总以为,他们是应当要受骗上当的。
“非要说的话,是为了人。”
臧禁知的声调渐渐低落下去。
她大抵也不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大可不必担心了。”
江端鹤别过头,语气十分不屑。
“真是浪费时间。”
江端鹤起身,一步步走向臧禁知。
“等等。”
臧禁知急呼出声。
“江端鹤,我身上好像少了什么,是不是被章鱼吸走了。”
尹却倾头上缠着绷带,低头检视着自己周身。
江端鹤蓦然上前,将她搂在怀中。
“怎么会呢,还好我来得及时,否则真不知道要怎样。”
“江端鹤,我总觉着好疼。”
却倾抿唇,泪水似是散开珠串,大珠小珠落下。
江端鹤一手轻轻抚弄她的面颊,另一手则取出丝帕接住她零落的泪水。
“现在好些了么?”
身上的躁动渐渐平缓,痛感也逐步消散。
却倾知道,这是因着江端鹤对她施了法术。
分明知道凡人不该过度使用法术的,但却倾还是不忍沉沦在痛感缓解的舒适之中。
有时候她也与大多数阙国人一般,容易痴醉于片刻的欢愉。
“却倾,怎么样,还疼么?”
江端鹤柔和的声音更让她觉着一切的不真实。
“嗯。”
尹却倾放弃了身体掌控权,任凭自己瘫倒在江端鹤身上。
江端鹤低头,瞧着依附在他身上的人儿。
目光像是黏着在其身上一般的痴醉。
却倾手臂,腰间,还有小腿上,都是被章鱼吸附过后形成的小口子。
由于并不很深,因此只是浅浅泛起红肿。
江端鹤瞧见后,还是微微蹙眉。
那只臭章鱼大抵只是将却倾当成普通的猎物,并不知道其中含义。
但还是足以教江端鹤生气。
却倾周身上的伤口渐渐闭合,不时传来肿痛瘙痒的触感。
同时也使她浑身发热。
“江端鹤,我身上好热,你抱抱我吧。”
“嗯。”
江端鹤轻轻应了声,便将却倾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却倾只是倚在他身上,迷迷糊糊间,发出几声舒服的哼声。
江端鹤轻轻抬起却倾的脸。
他的小鸟此时面色红润,口中发出几声细碎的呓语。
“却倾?”
“嗯。”
“我可以亲你么?”
此言一出,江端鹤竟觉着自己左胸深处,传来清晰的震动感。
“嗯。”
却倾也不知是真答应了,还是在随便发出些什么声响。
江端鹤低头凝望着她。
许久。
他最终还是不曾有所举动,复又将她搂进怀中。
脑中不断循环着臧禁知最末的一则问句。
“江端鹤,你到底是不是人?”
竟是难得地觉着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
本周更三次一万字,摸摸感冒了,嗓子特别疼,希望大家保重身体,别像我一样不注意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