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尹却倾就曾来到铎朝,也正在那时,遇见江端鹤。
那年的江端鹤还不是江司阶,而是最末品级的归德执戟。
当时的尹却倾也不比如今自在。
阙国在铎朝载戢元年时,便已被攻破都城周际小城。
自那一年起,阙国每年都须得上缴高额税金,如若是交不上,有什么,便用什么来换。
到了载戢十年,什么都不剩,只剩人了。
而却倾这年,正满十八,便是桉城为军队抓走的之一。
尹却倾大概永远也不会忘却。
那一天,娘站在离她愈来愈遥远的小山岗上,不住挥着手。
“娘……”
“都坐下,闹腾什么?”
官兵抬手,一棍便打在却倾腿上。
尹却倾双腿抽搐,疼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闹,只向角落处钻去。
“却倾——”是娘的声音。
却倾分明能听见,却不敢应。
不知怎么,周身的一切,就像是被层层云浪所淹没,渐渐化为天际之上的湛蓝色。
对不起,娘,却倾怕再挨了打去。
她将脑袋深深埋进怀中,泪水在面上淌出三四河道,是时仿佛也随着云浪扶摇上云端去了。
自那日起,却倾便记住了许多事。
眼泪的味道,是咸咸涩涩的。
那是想娘的滋味。
运送贡品的马车到了铎朝。
身为“贡品”的却倾,日子便是更不好过了。
从来有什么好东西,先是送去皇家,择剩下的,便送去兵部。
古来便是如此。
尹却倾所在的那一班车,不配进入皇都,便直接送进军营中。
阙国人本就下贱,又是平民家的,怎敢给那些个皇亲国戚过目。
不过这对于军营里的人而言,倒还算是件新鲜事。
铎朝载戢元年后,便新皇哲元帝致力于建设农商,已很少再四处征战。
军营里的兵几年里都不必出征,有些个肚里盛坏水的,都没处使。
一车一车送进兵营的姑娘们,便是个机会。
初时,倒也没怎样。
“每人都只得挑一个,各人择各人的,都不许抢!”
“美人只得挑一个?老大,是美人选我们,还是我们选美人啊?”
“你小子,今个逢喜事,我不打你。”
众人听得此言,皆笑作一堂。
为着充数,被选来的姑娘们中,还混了些已为人妻的。
冯家小果是李二狗子的老婆,与却倾为是邻居。
她凑到却倾耳根子边,说道:“却倾,你别怕待会我帮你说,就说是你身子上得了病,不干净。”
“小果姐姐,什么病啊?”却倾颤声问道。
“你别管了,待会我就这样说,你,你就充作哑巴,也别说话,听懂了没?”
“小果姐姐,这样就没事了么?”
“那当然了,却倾,你别怕,姐姐会护着你的。”
“好,谢谢姐姐。”却倾泪水零落,上前紧紧抱住冯小果。
“不客气,却倾,你这样好的人,不该留在这白白糟蹋了。”
可惜,纵是姑娘们千算万算,也比不得那些个男人心思多。
“得病了?我看着可不像!”
“就是,依俺瞧着,这里头,就数她最干净,旁的都有病,也不该是她。”
“你小子懂个什么,这有病没病,得看下边儿,看上边儿哪看得出来啊?”
冯小果眉间紧蹙,当下便听出这话不对,忙连声解释道:“不是,军爷儿,您这样便没意思了,那姑娘要是待会有人挑走了,岂不是惹人不高兴么?”
“你方才不是说,她身上长了病,不让我们选她么?”
“就是,你这可是自相矛盾啊,姑娘!”
“军爷儿,您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这丫头吧。”
冯小果闻言,飞速跪下,连声告饶道。
“姑娘,你这样可不行哇,‘多虚不如少实’【1】,人都是要为着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就是了,爷几个今天,还偏是要瞧瞧,这姑娘究竟是真染了病,还是……”
“哈哈哈,老兄,你这话说的,兄弟们可都兴奋起来了。”
锣鼓喧天,众人围着篝火,欢歌弄舞。
有些姑娘知道怎样都是躲不过,干脆与男人们一起,绕圈跳起舞来。
“军爷儿,使不得,真使不得啊——”
为首的军官抬手就是一刀,冯小果的头颅立刻便飞旋而去。
“啪嗒”,不断喷涌着鲜血的首级,四向撒着血,直落在尹却倾脚边。
“小果姐姐……”
却倾瑟缩着向后挪去,眼神凝滞在冯小果圆瞪的双目上。
“胆子这样小,还说是个染病的呢。依我瞧着,大抵是个黄花大闺女!”
“老兄,还是你见多识广,我看也是差不离!”
篝火吞吐着火舌,想要把尹却倾周身的一切都侵蚀。
她的四肢被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拽起,众人高声欢呼着,将要把她抬入篝火中心。
“不要,不要……”却倾怕得连话也不敢多讲。
她总仿佛感到鼻尖萦绕着的,不单是女人浓烈胭脂气、男人身上的酸汗气,更有些毛发被烧焦过后,散发出的浓烈臭气。
尹却倾绝望地闭上双目,任凭泪流如泉。
她察觉到有人正在撕扯自己身上的衣物,也分明感到自己不痛不痒的挣扎致使那些可憎面孔,更加鼓舞和不堪。
好吧,这一次却倾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好想娘亲,只有娘从来不会因为却倾无能就抛弃她,更不会任她为人欺凌。
在这种时分,她莫名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爹,当初真是为着却倾不能化为鸟态,便抛弃了她们母女么?
长出双翅,真有这么要紧么?
“放手,她,我要了。”
那是却倾第一次听见江端鹤的声音。
冰冷,音调平平,不着一丝感情色彩,与却倾曾听过的所有人声,都有所不同。
方才攥着却倾的几人,都回身向他看去。
闻说此言,纷纷松开却倾,将她丢在地上。
“江执戟,您也喜欢来这种地界?”
方才砍去冯小果脑袋的军官上前,揉搓着双手,讨好道。
您也喜欢?
男人总是喜欢承认自己的卑劣,并试图将所有人都拖入卑劣的行列。
江端鹤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却倾走去。
“冷吗?”
他脱下外袍,披在惊魂未定的却倾身上。
尹却倾胆惧着缩成一团。
在此时的她眼中,江端鹤同方才撕她衣服的人毫无区别。
但他只是脱下自己的长袍,替她披上,便回身离去。
随后,一个身着黑甲的女人向却倾伸出手。
“起来吧。”
这便是臧禁知。
见江端鹤要走,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江执戟,就走了,也不跟大家伙一起玩玩?”
“就是,被您这么一出闹得,我们可是没有好戏看了。”
江端鹤只一味向前,并不理会几人言语。
“江执戟已有美人在侧,何必还抢兄弟几个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问道,还向着臧禁知吹了一声口哨。
“方才他们欺负你没?”臧禁知向着却倾问道。
“唔……嗯,嗯。”却倾怯懦着,微微颔首。
臧禁知看出,这姑娘大抵不知道,“欺负”二字,还有什么旁的意思。
她复又问道:“在地上那个,是你朋友吧。”
“是,是……小果姐姐。”
“好,回去你就跟江端鹤说,我是为了给你朋友报仇。”
臧禁知拍了拍却倾窄小的肩膀。
却倾不明所以,但也点了点头。
她甚至不知道江端鹤是谁。
未有几时,臧禁知便飞身而去,将方才对他出言不逊的男人打翻在地。
刀光剑影之间,其人的舌头便掉落在地。
就像方才,冯小果的头颅飞落一般。
“刀不要了,给你们吧,功夫练成这样,是该有几把好刀。”
臧禁知抬手,将手中的黑铁刀丢在地上。
她复又走回却倾身边,打理着有些凌乱的前襟。
背后是那人嘶哑的哀嚎。
“走吧。”臧禁知对却倾说道。
江端鹤转过身,将一切尽收眼底。
“是,是帮却倾报仇。”
尹却倾躲在臧禁知身后,颤声嗫嚅道,声音细弱蚊蚋。
但江端鹤还是听见了,并且听得十分清楚。
“原来你叫却倾,走吧。”
直至三人走到马车边,却倾才又悄声问臧禁知道:“方才那样可以吗?”
“姐姐你会受罚么?”
臧禁知看了她一眼。
“不会,不过这男的算是完了。”
不知怎么,听过这句后,却倾便像是踏上云间,渐渐浮起。
“尹却倾,你怎么了?快醒醒!”
却倾艰难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臧禁知担忧的神色。
“禁知姐姐……”
臧禁知无瑕管顾她又怎么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赶忙从旁侧取来打湿的丝巾,轻轻替她擦去面上的汗珠。
“姐姐,你肚子好点了吗?”
却倾口干舌燥,但还是先行过问关于臧禁知伤势的事。
臧禁知正为她斟茶,闻言,不禁眉间一蹙。
自己都快死了,还管别人的伤。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白痴吧。
尹却倾接过茶,浅浅呷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姐姐,江端鹤呢,我这是在哪里?”
臧禁知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过,便答道:“他在外面,是你要他走的。”
“我?”
却倾茫然无措,分明方才在梦中所见,江端鹤是救自己的那个。
怎么会?
“我是梦见了他,可是……”
臧禁知闻说此言,倒是来了兴趣,将茶杯放在一边。
她追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你的梦,是什么颜色的?”
“颜色……”
却倾反复回想着,方才清晰显现在脑中的一切,就像是被大风吹拂着掀起。
渐渐地,浑都飞逝在脑中,却倾什么也记不起。
“好了,尹却倾,别想了。”
臧禁知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或是同却倾待得久了,也可能是受了江端鹤的影响,她竟也变成看不得却倾痛苦之人。
“想不起来的事,就是不愿记得,不必逼着自己去想。”
“姐姐,你也有记不清的事吗?”
换言之,姐姐,你也有不愿回想起的事么?
臧禁知偏过头,望向墙壁,想寻见窗户。
可是处乃江府地下层,连半分阳光也渗不进。
“有的是。”
“那,姐姐……”
却倾正欲继续发问,便被臧禁知打断道:“好了,这个时候,你该是要休息的,我先出去了。”
“姐姐再见。”却倾渐渐阖上双目。
“里面怎么样,她没再发作吧。”
江端鹤见臧禁知从房中走出,便趁机从门缝间张望一眼。
“没,你也弄不清,那是什么?”
江端鹤摇摇头。
“此事绝不得告诉旁人,但有你我知晓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1】“多虚不如少实。”--陈甫
【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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