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彗星陨落,臧禁知的身躯自长空划过,直向地面坠去。
方才因她飞悬之上而汇聚的云层,而今已四散破碎,其间散漫着赤红的血云。
其实正常人到了这个时候,合该是已然落地。
但也不知为何,臧禁知竟这么久还不曾落地。
不过,她一直不曾并有所举动。
看来即便是下落速度慢了些,其身上的生气,也已全然随着鲜血喷涌而飞逝而去。
“她一介女流,是怎么在司阶身边当差的?”
“这还不好猜,不过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
“嘁,我就知道。”“那可不!”
正在众人皆以为,藏禁知命数已尽之时。
她原已变为人身的躯壳,复又从后背处幻化出一双金光灿灿的羽翼。
这一双翅膀,比之先前,更为有力,外边廓生发出鎏金泛红的颀长刃羽。
修行法术之人,种阶一般些的,多以能变幻为全兽形为上等。
实则对于军部中上层而言,能将人兽二形态充分融合,有兽形而不失人性,乃是根基术法。
从苍穹间坠落的臧禁知,虽为金雕形态,却处处透出人的思维与谋划。
她边是将长翅高举,阻挡下落风力,另又调整轨迹,既可拉远下落距离,延长时间,又可防止伤到地上士兵。
“我们生来便是人,从不需要用兽的等阶和层次去划分自己。”
江端鹤曾这样告诉她。
因为是人,才断不可完全让兽性支配自身思想,对同种族的悲悯与怜惜,也是身为人类必不可少的感情。
臧禁知是这样理解的。
“还真给这小姑娘撞上好运了。”
刘将军手执一只铜质望远镜,不禁感叹道。
其人双翅外围包裹的法术羽翼,是多少鹰种士兵究其一生也修炼不得的。
“老兄,这回总可以了吧,我派医疗兵过去了?”
刘将军复又放下望远镜,走近江端鹤,开口问道。
江端鹤缄口不言,双目仍是紧紧闭合。
“快,派人去西山头。”
刘将军回身而去,大手一挥,便招呼来二人。
“惯得这个毛病!”
这是刘将军对江司阶的评价。
他边是小声嘟喃着,边又回身去看江端鹤的反应。
刘将军心中也不禁犯嘀咕,他一个将军,怕江端鹤一个小小司阶做甚。
城楼上的尹却倾一直密切注视着靶场方向。
“赤金色的羽毛……”
却倾总觉着曾在何处见过。
是在梦中么……
怎么也记不清了。
想得头好疼。
不管了,只要金雕姐姐能够没事就好了。
却倾这样寻思道。
说到这个……
都怪江端鹤!
臧禁知是躺在担架上,为几名士兵抬回来的。
瘫倒后,她一直不曾动弹。
郎中稍稍检查过,便知道这伤势缓不得。
臧禁知周身上细碎的灼伤处,尚还算不得什么,她腹间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汩汩向外冒着血。
直至江端鹤一行人过来时,臧禁知忽地开口道:“停……停下。”
她甩开众人搀扶的手,一翻身跪倒在地。
“多谢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砰”的一声,她将头砸在地面。
臧禁知腹间的伤口,由于不适当的挤压,血流近乎是如泉般喷涌而出。
“从今往后,不再是了。”
我再没有什么旁的能教你。
“臣下甘愿一生永随司阶,不论升迁。”臧禁知淡淡说道。
与江端鹤做师徒这些年,他们二人最相似的便是语气。
总是冰冷而带有不容置喙的坚定。
届时,四下里皆沉寂。
江端鹤长眉微微一动。
当初不正是在我这求个台阶么,如今我为你搭好,你自己也费去半条命。
眼下,这台阶,你又不上了?
简直莫名其妙。
江端鹤决计是无法理解她此时行为的。
镇国大将军马飞鸣正立于山间,俯视靶场光景。
江端鹤并不理解臧禁知的目的,当初选她,不过是看重其人能力非凡。
与性别、身份皆无干系。
“先走吧,这些回去再谈。”
江端鹤最终也只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
他习惯了去审判,而非是理解,情感、力量,以及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刘将军跟着后头,连连摇头,说道:“啧啧啧,人姑娘被你一箭穿肚,都伤成这样式了,你也不知道说几句慰问的话。”
“就是个半大小子,整成这样,都不知道要抱怨你几句。”
“人还是个姑娘呢,一下来还先给你磕了个响头。”
“真是不解风情呐。”
“你们俩都是!”
刘将军的碎碎念,江端鹤一句不落,都听入耳中。
他只是不以为然。
风情这种东西,哪儿是用在战友身上的。
“金雕姐姐,你没事吧?”
尹却倾俯在床榻边,泪流满面。
江端鹤环抱双臂,倚在墙边。
是他特地不让人把臧禁知送回自己府上诊治。
一来,却倾在窗边瞧得清楚,必定会担心臧禁知,少让她看到些才好。
二则是,镇国大将军指不准会看中她,再留她同自己走得近不好。
“金雕姐姐,你疼不疼?”
“却倾知道,我小时候摔到地上都可痛了。姐姐这样,那不得是,嘶……”
许是伤病容易使人感性,臧禁知竟向却倾浅浅笑了笑。
江端鹤将头偏向一边。
就是却倾非缠着要来,梨花带雨的,他舍不得。
否则他才不会过来。
平时分明是好生教习过她的,自己不好好学,闹得一身伤,干他什么事。
“姐姐,你终于笑了,是不是好多了。”
“我知道是谁,都怪江端鹤。姐姐,他把你害成这样,我再也不理他了。”
却倾自己说着说着,反倒哭了起来,泣泪零落满怀。
“你怎么把自己说哭了。”
江端鹤向二人走来,将却倾搂进怀中,手执丝巾,小心为她擦拭着。
“都是因为你这个大恶人,姐姐才会伤成这样。”
却倾越说越委屈,一把推开江端鹤,转过身,牵起臧禁知的手。
“禁知,大将军那边传信来了。”
江端鹤也看向臧禁知,说道。
“我,不去,咳咳……”
臧禁知歪过头,才一开口,便牵连到伤口,她痛苦地咳嗽起来。
“你想好了?”江端鹤淡淡道。
“哎呀,你能不能走开,都怪你,非要拉着姐姐说话。”
却倾一拳砸在江端鹤身侧。
“想好了,绝不会改。”
臧禁知声音虚弱无力,眸中却熠熠闪动。
“她都说过了,你还非再要问一遍做什么,你是不是没想着姐姐好!”尹却倾大义凛然道。
“却倾,我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
臧禁知握上却倾的手,对着她很勉强地笑了笑。
“啊,好的。姐姐,你想听什么?”
却倾忙冲着臧禁知,满面带笑道。
江端鹤就知道,肯定不会有人管顾他委屈的神情。
他回过身,预备暂且先到门外候着。
“别同她说太多。”
江端鹤声调低沉,这一句是对着臧禁知说的。
“嗯。”臧禁知应道。
“他在跟谁说话?”尹却倾念叨道。
臧禁知只是瞧着她呆愣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们聊完了?”
江端鹤见到尹却倾从房中出来,开口问道。
“我正说着桉城的事呢,也不知是我说得太无趣了些,亦或是姐姐她实在累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一瞧她,便已然睡去了。”却倾懊恼道。
“那看来确实是累了。”江端鹤揉揉她的脑袋。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你说给我听吧,我还不累。”
尹却倾果然歪过头,认真思忖一番。
随后她便垂下头,失落道:“可我都忘却方才要说的什么了。”
好在江端鹤有的是办法。
“前边有一处‘久荷太池’,去年曾有人带我前去瞧过,景致倒是不错。”
“却倾与我同去,在那边好好想吧。”
久荷太池,常年雾气氤氲,或浓或淡。
而今非是养荷时节,池中淤泥凝结,除却间错的荷花根部,也便只有几株高昂着头的莲蓬,暗藏在清冷薄雾之间。
如是残败之景,宛若石雕泥塑,江端鹤瞧着,倒别有风采。
“好难看……”尹却倾嘟喃道。
“嗯,对。”
江端鹤大概不算是有主见的人,至少在却倾面前不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江端鹤,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若说是想听却倾说的话,江端鹤有许多,大抵一辈子也说道不完的。
可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当是要先问的。
“为何,那样不高兴?”
“真是因为,我对臧禁知的所作所为么?”
说罢,他垂下头,细细端详着却倾的神色。
“这……”却倾眉头紧锁,目光微颤。
“没事的,却倾,不论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不必管何时,何地。”
江端鹤凝望着却倾,他总觉着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他的却倾从来便不必思虑这样多,只消每日欢欢喜喜着,愿意去看谁,念着什么吃的、玩的,都无所谓。
只要是在他身边,一直,一直……
“其实,我知道的。”
“金雕姐姐那么厉害,你也是,如今这副局面,也定是有所缘由。”
“我,我只是怕……”
尹却倾骤然松开环着江端鹤的手,向池边走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疼。”
她胸口像是为人紧紧抓着,揉成一团血块。
眼前不断闪回过碎片式的画面与声音,吵嚷得她心神不宁。
“不要,不要……”
“却倾,你怎么了?”江端鹤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你会不会,也对我那般,像对臧禁知一样。分明是伤害我,还口口声声说是对我好。”
“你不会的,你不会那样对却倾的,对不对?”
却倾思绪错乱,连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却倾,我不会的,你别怕。我带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江端鹤急忙去探却倾的鼻息,额前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用了……”却倾很快便失去意识,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