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中的烛台

昏暗中的房间中,四周仿佛都在错乱中轻轻摇晃。

尹却倾睁眼时,正对上一盏烛台。

烛台是描金制的,因着有些掉漆而隐隐泛黑。

台架上,安置着五只参差不齐的红烛,其中有一只已经将要燃尽,蜡油滴落后凝固,在烛架下结成色彩由浓转淡的绯色珠帘。

尹却倾双眼迷蒙,只依稀望见一些景光。

那烛火不住地晃动着,明晃晃的,照亮她眼前世间的一叶角隅。

时或黯然昏黑,什么也看不清。

说来倒也奇怪,这一明一暗的变化,不像是微风轻拂所能造成的。

猛烈而急促,却也不比地动山摇似的,那般有井然有序,况且观望四方,仿佛也并不会顷刻间便坍塌陷落。

她所倚靠的一切,似是风雨飘摇,仿若顷刻间,便会破裂,四散而去。

却倾只觉着周身似是有滚滚热浪,一遍一遍席卷而上。

从腹部直撵过胸前,再全然泼洒在面上。

她仍是有些看不清。

也不知是谁,把房间的灯火通通熄了,单单留下一只烛台。

真是的,一点也不考虑却倾。

在夜里,她的眼神一直不大好。

“看……看不清。”

尹却倾一开口,便觉着嗓子眼里像是刀割一般的疼,又干又紧,还颇有几分生涩。

大概是太久不曾使用了吧,她这样想道。

话音刚落,那烛火忽然不再反复消失了。

孱弱而飘忽不定,却不再被黑暗所侵蚀掩去。

烁烁烛光,渐渐晕开一小圈,似是一星星的墨点子。

不知怎么,尹却倾望着那片光晕,总觉着很安心。

那角隅处的光亮,有些像是她,在这顷刻间便沉浮的乱世里,脆弱飘游,却坚持守着自己的一小部分光。

“你想看什么?”

“又或者,你还想看清什么?”

江端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声调一向冰冷,而今却染上几分异样的沙哑,还有些粘性,透出难舍难分的迷恋和依存。

江端鹤一直以来的声音,都是淡淡而冷漠的。

唯有对着却倾时,能添上几分情绪色彩。

可那对于却倾而言,仍旧少去几分暖意。

她一直以为,蛇都是这样冷血而缺乏对感情的理解与体会的。

反正自己也记不清人名,干脆便叫他蛇将军好了。

曾经的自己是这样想的。

嗳,蛇……将军?

曾经的自己?

……

“却倾,你怎么了?快醒醒!”

尹却倾一睁眼,便见到一张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脸。

他生得眉眼凌厉,上挑的蛇眼之中,虽为金瞳,却总有种鲜血侵染过度的杀戮之气。

可现如今,他双眼雾蒙蒙的,也不再全是淡色,而照映出一点星黑的光亮。

毫无缘由的,却倾就是知道那一点,是他眼中的自己。

“江端鹤?”

却倾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三个字。

江端鹤?对了,是方才梦里知道的,他的名姓。

“却倾,你记住我的名字了?”

虽说生得稍嫌凶相些,江端鹤的下巴倒是曲线柔和,冲淡许多面上的妖气。

不过这倒是让却倾有些迷惘。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平时待人冷淡,遇着她时,却总是温温柔柔的。

不管了,却倾想不了太复杂的事。

她也自认为自己的身份,从来便无需承担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碎心思。

“我,咳咳。”

却倾复又开口,只觉着嗓子有些痒。

“却倾,来,喝点水吧。”

江端鹤抬起一只白玉茶盏。

尹却倾接过茶盏,为江端鹤缓缓扶起身时,眼神不禁飘忽向四周。

这,不正是她梦中的场景么?

旁的都被那一片漆黑掩过,只有那一盏光亮微弱的烛台。

只是那一盏烛台上的花烛,颜色与梦中的不同,是淡淡的浅朱色,且只是安置于其上,并不曾点燃。

可她,从未来过此处。

“怎么了,却倾?”

江端鹤长眉微颦,神色中满是担忧。

方才被臧禁知带回来时,却倾便已经睡着了。

江端鹤将她好安置过后,本不愿叨扰到她。

怎知她脸色渐渐涨红,口中不断发出几声细碎的音调。

方才因着担心,江端鹤都不曾多想。

现在回忆起她方才的样子,莫不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可以想那种事!

江端鹤简直想给自己一肘击。

不过已经发着热的地方,越是击打,也不过愈发滚烫。

江端鹤思绪纷飞的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尹却倾已经完全接受了在梦里梦见奇怪事物的事。

她双手捧杯,小口小口地轻呷几口。

“你手好小。”

江端鹤耐不住,将所思所想说出口。

却倾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握着的杯盏。

“我怕掉在地上,总是不小心。”

“能注意这些,只说明眼下却倾已是很小心的人了。”

江端鹤俯身,凑近她说道。

尹却倾不禁向床后退却。

他的靠近只会让她想起方才梦中的事。

那可不像是什么好梦。

她尹却倾可是很聪明的,这点小伎俩骗不了人。

“金雕姐姐呢,怎么没瞧见她?”

江端鹤没料想到她会问这个,立刻便沉下脸。

她怎么总是关心别人的事。

就不能把心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吗?

“她,不知道!”他寒声道。

仿佛臧禁知若是即刻便死了,都同他毫无干系。

“你肯定知道!”尹却倾冲着他笑道。

“哼哼,你可不会骗人,我看出来了。你平常都是盯着却倾的,一说谎,就不敢看着我了!”

江端鹤面色一滞,目光便呆呆地落在却倾身上。

她的可爱和单纯,总是毫无费力。

“不能骗却倾哦,却倾看出来之后,会难过的。”

“好,不骗却倾。”

江端鹤点点头,面上浮现浅浅的微笑。

跟却倾待在一起,总觉得每天都是春夏之交般的温暖。

他们蛇类最喜欢暖和的事物了。

“臧禁知在靶场。那里太危险,你待在这里等她便是了。”

江端鹤还是很好哄的,一个微笑便能换一句实话。

“啊?我还想去看看她的翅膀呢,她飞起来的时候好帅,却倾就不会飞,也不敢飞。”

尹却倾趴在石桌上,懊恼道。

此言一出,江端鹤才勾起的嘴角迅疾垂下。

“有翅膀就那么好?”

却倾听过他的话,久久失神。

阙国领土虽算不上是幅员辽阔,但资源丰沛。

因此一直被笼罩在铎朝的阴影之下,每年都须得上缴高昂的税金。

不过他们的脆弱是情有可原的。

阙国贵族多可变幻出羽翼,却极少见有修御出尖牙利爪的。

他们的翅膀大多覆有色彩斑斓的羽毛,并以翅膀的美貌和华丽作为高贵的象征,根本不会用羽翼进行战斗。因此力量脆弱而缺乏锻炼,光是用于逃亡,已可堪称是费命了。

尹却倾的父亲便有一对翅膀,色彩绚丽,举世无双。

他就是用这对翅膀,永远离开了却倾和娘。

尹戴华其实也有翅膀,只是却倾已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最后一次见到时,戴华已然被砍去部分翅骨,六翮被生生拔去,鲜血淋漓。

那时的事,却倾记得不怎样清晰。

只依稀记得,娘的羽毛是,是什么颜色来着?

照常理而言,却倾也该是可变幻出一双羽翼的。

在这片大陆之上,约莫有六成的人可以幻化出异态。

所谓异态,便是各式各样的生灵形态,猫、狗,亦或是杏树、海棠木,都是可以的。

就理论而言,得此能力者,才可修习法术。

大多生异形者,只能显出部分特征。

唯有佼佼者,才可完全化为生灵形态,于他们而言,修行起法术,便更是事半功倍。

由于刚出生的婴孩无法控制法术,许多自出生时便显现出部分原型。

比如双臂上生有浅浅的羽毛根子,亦或是天生便带有雀鸟类的尾羽,总之多少会显出一些特征。

从前的事却倾都记不得了。

但是娘一直告诉她,却倾从出生起便只是最普通的人类孩童模样,没有什么特异。

“不,有翅膀一点都不好,却倾不要。”

尹却倾面向江端鹤,神色严肃,很认真地说道。

却倾不想要翅膀。

羽翼瑰丽如华彩的父亲,只会离开却倾。

娘不过有一双浑然赤色的翅膀,便受了重伤。

她只想做这世上最平凡之人,在边陲小镇同娘过最简朴的日子。

从前那样便好了。

江端鹤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大概是想安抚却倾,他领着她来到窗边。

“在那。”

却倾朝其伸手所指方向望去,果真便瞧见一对深褐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显现出夺目的金色。

“真是她!”却倾笑道。

江端鹤则趁着却倾不注意,环抱住她,轻轻将下巴放在其人头上。

“知道你恐高,我特地择了这处居所,修筑在山间,不过二层,还可观赏一部分城中风光。这些年一直放着,静候你的到来。”

“哇,她飞得好高!”

却倾大概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此时的臧禁知,踏步腾空,振翅而飞。

靶场上的士兵举起弓箭,纷纷朝空中的她射去。

“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弓兵们的评价。

果然,臧禁知几个转身便从箭雨中飞出,直向另一边的山头飞去。

“臧禁知也不行。”

这是来自江司阶对直系下属的评价。

“他们为何要攻击金雕姐姐?”却倾偏过头问道。

江端鹤此时已然走到一边,双手环抱,紧紧凝视着靶场。

“这是在练习,臧禁知也是退步得太多了,她都这样,旁的鹰种士兵便更不必提了。”

“为什么?”

“禁知一向是兵营里最刻苦的,她许久不曾晋升是因为……”

是因为她是女性,母鹰的力量生来便比雄鹰弱一些,纵使臧禁知已经比其余飞行兵都好上太多……

江端鹤不愿把这个告给却倾,只说道:“没什么,因为我看重她。”

随后便向却倾看去,细细瞧着她的反应。

“哦。”

却倾并没怎样。

可恶,她都不知道吃醋的吗?

“哼,这些杂兵。”江端鹤不屑道。

就他们这样式的,还敢在今日集结时告他的黑状,说是不务正业云云。

“真是不像话。”

光说不练假把式,江端鹤向床边走去,说话间便扯开外袍。

“你做什么?”

尹却倾方才回身,便被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