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闻昭这一行姗姗来迟的“援兵”,没有得到什么好的脸色,他自己说了几句话也体会到了这种微妙的情绪。
心里也微微一叹。
无论如何,事实就是朝廷一方抛弃了贡院这边,许玥他们是“弃子”,有大节、忠义在,这官司到哪说出去都有理。
可又如何让人不怨?
来迟一步,死的可都是人命,说翻过去又岂是简单的呢。
于是,他在短暂的感慨之后,硬拉下脸过来,和许玥轻声解释了起来:
“云南这边朝廷兵力本就不多,连死了几任布政使,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仅有的一些攒下的力气,不全盘压上这局破不了……”
“这些我都明白。”
许玥脸上全无笑意,束发的冠早就已经不知去向,随意的用带子绑了,不是披头散发却也差不多了。
这会儿打断了顾闻昭的话,冷硬的好似千年不化的雪块儿。
从内到外冒着冻气儿。
云南兵力不足,各家土司在城镇之外的力量极高,错综复杂,好似结网之蛛,不能一举功成往后要废千百倍的力量。
说不准再也没了机会。
土司跋扈,将百姓视做猪狗牛羊,压榨极其之深,生活如在地狱之中。
且这些土司,其势力代代相传重若千钧,对朝廷统一也有极大的破坏,是不安定的因素……
这些许玥明白。
可人心如何能用一句简单的“明白”打发了去?
这些跟随她举刀的人,有京城一路随行几月的,她甚至知道谁家里刚添了孩子,谁是父母的老来子。
还有谁已经定下了亲事,就等着护送她走过这一趟,便回京完婚。
除此之外,那些本地的衙役,懵懂不知前途似锦的秀才们,入了贡院,原以为是奔前程,谁承想是入了一条死路。
这些人的背后是一个个家庭,是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
想到这里,许玥的心绪便平静不了。
也不愿意平静。
她这句话一出,顾闻昭也收了脸上的笑,眉目平静,心下微沉,直直的对上许玥的眼睛,坚定开口:
“用一时之苦难,换此地万世太平,今日之后有千般罪名,万般唾骂,后人总会为我和孟大人正名的!”
打完这一次,云南虽一时还不能平,但后面都是细碎的功夫,腾挪转移,情况总是往好的方向走。
所以,他觉得自己没错。
顾闻昭如此表态,站在另一边的许玥并没有出言反驳,反而点了点头,甚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你和孟大人都无错,不必后世评说功过,只需十年,云南一地就会对此事交口称赞起来,立生祠也不为过……”
她说起这话,看似软了,顾闻昭却心上一跳,知道后面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不妨碍我这区区小官还有心有不甘,这从刀锋下拼了命,才逃出生天的手下人怨恨顾大人和孟大人。”
许玥的话说的很清楚。
是,我知道大局为重,贡院这边作为筹码在天平一端轻若鸿毛,可“鸿毛”也有自己的不满。
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住人心吗?
这时,旁边一直在忙着打扫战场的诸人突然悲声大放,那勉强压制住的怨恨眼神如千万颗毒针扎向顾闻昭一行人。
情况显而易见,会兴高采烈的接受自己被放弃的人,大概只在故事里。
红尘打滚的凡人,觉悟没这么高。
“何必如此,这些怨恨除了多添烦恼又有何用,为朝廷而死自有封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昧不了。”
“总要有人死的,这一战打下来,我的人死的何止是你这里的十倍?”
顾闻昭神色不解,他出生将门,是天生的将军,心天生便要冷硬些,对于死去的将士,他会惋惜哀痛,但不会想太多。
“那便是我天生执拗些,又太过心软。”许玥轻轻一笑说道。
各持己见。
一下子,两边一时僵持住了。
顾闻昭带来的人,没想到兵家奇才的面是见到了,看着满地的尸体,状况也符合预期。
心情正激动呢,恍然发现别人不待见他们。
尴尬之余,这些杀才也心中不免有所触动,将军说的没错,但许大人的话,不知怎么的也听到了人心里。
不觉一阵酸涩。
多年后,才有人回过味来,战场之上不把人当人,只是耗材,可许大人把人当成一个人。
说起来拗口,理却是这个理。
有人为此叹息道:“这位许大人是名将胚子,老天爷却没给副冷一些的心肠,是带不了兵的。”
不是不能打胜仗,只是,胜了以后,带兵的将军受不了,只一次还好,十次,百次,打赢了,将军也折了。
打破寂静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
——孟子维来了。
…………
见到许玥,孟子维整个人的神态都轻松了不少,如拨云见日,匆匆几步上前,含笑说话:
“见了你还好……”
啪!
话才说了几个字,便被打断了——许玥速度很快,近在咫尺的顾闻昭都没看清她的动作。
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孟子维跟前,刀鞘一扬,孟大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脸上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迅速充血青紫。
“大人!”
惊呼声四起,谁也没想到许玥会来上这一出,太,太出人预料了。
许玥要的就是这份出人预料。
随手放下刀鞘,她终于吐出口憋了很久的气来,神色微冷:
“这一刀鞘纯是私人恩怨,过错皆在于我,若有降罪,我不辩驳。”
“明月郎有什么错的,有罪的是我。”说话之时,他口中溢出血来,幸好没吐出牙来,不然年纪轻轻就要说话洞风了。
边说被人扶着爬起来。
三人对视,心中都明白一件事:
——孟子维太着急了些,局势是真的一点也等不下去了吗?
没有更稳妥的法子了吗?
有的,不过要时间,要精力,要时机……他却偏偏要剑行险招,凭着一腔心火对土司骤然发难。
这样自然会不周全。
他姓孟的又不是什么神仙。
所以许玥才气,才为这些死去的人惋惜,却又不能多做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云南的局势确实被他平了,太多的人因此免受土司之苦。
许玥能做的,也只有这一刀鞘了……
“善泳者死于溺,你好自为之。”良久,许玥对孟子维道。
“我知道了。”
说完,又忍不住咳嗽,腰咳的弯了下去,等抬起身子来便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一缕冷香并着血气。
…………
秋日渐深,宫中的花木却青葱的很。
天子的心情却不太美妙,许卿去了云南了,刚开始还不觉得,等过了几天,简直哪里都别扭了起来。
往日许玥做的事情,一件件处理的游刃有余,现在换三个人去做都摆弄不明白,还频频犯小错误。
还有一点,批折子的间隙,抬头都不能赏心悦目一下了。
思念自家爱卿的天子,收到了云南的消息,高兴的让人呈上来,忽略了信使欲言又止的表情。
打开一看。
平安又搞事了,皱眉,土司蠢蠢欲动要打起来了,泄题风波,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下一行字验证了他的预感:
八月初九,乡试开始。
八月初十,众土司乱攻官府。
天子: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