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许玥从内宫中出来的一路,脑海里都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陛下说完之后便结束了这个话题,提起了她本人:
“云南地方偏僻,百姓野蛮,许卿一个人去此处上任,要好生小心。”
语气有点怪怪的……
许玥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这是陛下在“报复”自己。
不然,十五个省,为什么偏偏让自己去了云南这个艰苦地方当主考官,意图让自己吃点苦头?
她不知为何,有点好笑。
心中不爽受了气,陛下居然和小孩子一样幼稚的报复,许玥好似能看到,天子在舆图上挑挑拣拣一番,最后选中了云南的样子。
天哪,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皇后的立后大典都过去了。
难为陛下了,竟然一直没显出来。
心中微动,于是许玥正色道:
“微臣明白了,一定不堕大周威风,为国开科取士之时兢兢业业、多加小心。”
闻言,窗边的天子心中一阵烦躁,小眼神睨了眼许玥,小心有什么用,云南土司势大,时不时还会交战。
你服个软,说句不该妄议储君。
朕,朕不就给你派几百个士兵贴身保护了嘛。
理由都想好了:“边地纷乱,防止抡才大典被打扰,所以才派人去保护主考官。”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见许玥如玉山倾颓一般下拜跪地,垂首看不清神色,但已经足够了,只闻其往日清淡的声音更加柔和,且带上了歉意:
“陛下,臣此前之言虽为公心,却伤了您的心,自臣入朝以来,如稚嫩幼子懵懂无知,不是陛下一路扶持爱护,绝不至于有今天这一日。”
“微臣辜负了您……但还是希望陛下能原谅微臣一次。”
最后一句说到一半,许玥叩首后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认真中带着些许恳求,几乎无法让人拒绝。
素日如清风冷雪似的人,忽然露出这样的神色,最为打动人心。
天子也不例外。
这些话,声声入君王之耳,亦沉入了他的心里。
将天子自许玥进言之后,积郁已久的某些心思一荡而空。
不错,他是个小心眼。
天子看待许玥,与寻常朝中臣子并不相同。
既有对子侄的爱护,又有作为君王的审视和期待,还夹杂着忘年之交的亲近……
偏偏这样特殊的人,却“背叛”了他。
有言,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可比起坐拥天下的帝皇来,这些人却逊色不少。
他们才是最怕“白头”的。
立储是应有之义,却不免让他联想到自身的衰败,还有权势的流失。
许玥一番话揭开了这个盖子,如何不令天子心生不快呢?
窗边传来长长的叹气声。
许玥听闻后心中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这一关过了大半了。
感慨自己也还是太嫩了些,若不是今日灵光一闪,竟真的被前几月如常的君臣相处蒙蔽,没发现陛下心中有了个隔阂。
这般想,心中又真有些辜负陛下的歉意。
难怪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都是前辈们的经验之语啊。
许玥心中暗叹并下定决心,收敛不知何时松懈掉的谨慎心思,还是要时时自扣内心为上。
下一秒,细微的脚步声停在面前。
帝王亲自扶起爱臣,许玥顺着手上的力道起身,沉默片刻,天子言:
“朕与许卿,一世君臣,莫不相负。”
许玥心头一震,不知是什么滋味,是为陛下似承诺似感慨的话动容,还是为未知的以后而惶恐。
这些最终融为了一句略显大胆的话:
“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
…………
思绪回到现在。
许玥在宫道上不紧不慢的走着,这条路她已经熟悉的不行了,下一步要转弯还是绕道都有了肌肉记忆。
还在想孟子维在云南干出了什么“惊天大事”,竟然被陛下警告要好好活着。
她在朝中竟没有听到一丝消息?
很不对劲儿。
特别是许玥想到这位好友,外表看上去一派文人的含蓄和雅致,但手段又狠辣又黑,惯爱剑走偏锋。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阵喧闹把她心神拉回了现实。
只见,二三十号宫女太监围着两个小主子,正好两个她都认识,迈着小短腿可以自己走路的是秦王府的幼子,还被抱着的是小公主。
说来好笑,这大一些的是侄儿,小的却是姑姑。
念头转瞬即逝。
因为——“许大人”努力撸直舌头严肃的皇孙乐颠颠的跑过来,身旁侍候的人急忙跟上。
“见过公主,皇孙。”
许玥拱手一礼,看了一眼两个投胎能力ax的小孩儿,皇孙便罢了,小小公主是她常见的。
陛下一直没找到可以托付的嫔妃,所以如今还养在身边。
见到了熟悉的人,小小公主努力挣扎好似想要从乳母怀中蹦到许玥身上去,脸憋的出现红晕,也不肯哼唧一声。
果然很倔——许玥瞥了一眼。
陪着说了几句话,临走之时,皇孙让乳母蹲下,拉着姑姑的手认真的问:
“许大人,听说姑姑的名字是你取的?”
“确实如此。”
“那就行了。”他点点头,询问道:
“那许大人会来参加姑姑的周岁宴吗?”
怔了一下,许玥完全没想到这一节,算了下时间,那时应该赶不及到,所以轻声开口解释了不能去的原因。
抬起眼,却忽然和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对上,小公主见许玥看来,笑弯了眼睛。
话锋一转:
“不过人到不了,礼物自然会有的。”
她没有说谎。
临去云南之时,礼物终于做好送入了宫中。
天子抱着女儿,好奇的拿起托盘上外表华丽的筒状物,大太监在一旁提示:“陛下,许大人说把眼睛放在上面,就好了。”
他依言而行……然后看到了巧妙无比、变幻莫测的图案。
好一会儿,天子才放下来,咳了两声:
“许卿的礼物很有童趣,不过小小还不能玩儿,朕先帮她保管一会儿。”
随之坦然的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怀中的小公主懵懂的吸手指。
…………
与此同时,云南布政使府。
屋子内满是药气,孟子维靠在床头看书,脸色苍白孱弱,好似雨中飘零的白纸,可他的嘴角还挂着笑。
进来的顾闻昭见此心中一阵来气,快步上前,劈手夺过书:
“你倒是悠闲,差点伤了心脉也不好好养着,看什么书。”
鼻间嗅到顾闻昭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孟子维收敛了笑意,双眸黑沉:
“那些人又有异动了?”
顾闻昭点点头,嘲讽之色一闪而逝:
“说是山上野民动乱,卷了几千人下山烧杀抢掠,等我平乱完,才有土司姗姗来迟。”
“他们现在也只敢小打小闹的试探了。”
孟子维轻声道,没错,比起前两个月那场死了大小七八位土司,三分之一土司改变辖地的“闹”来说,区区几千人的动乱,确实是“小打小闹”。
“对了,你养了许久的病,不见人,府衙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顾闻昭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上面内容是请求修缮贡院——云南文风不振,贡院年久失修,已经塌了不少了。
窗外绿树成荫,蝉鸣不绝。
已经是盛夏时分,乡试确实没多久了……孟子维接过文书这样想,又随口问:
“朝廷派下来的主考官是谁?”
一边谨慎的想,这边是多事之秋,等人一到自己要多派人守着。
不知哪个倒霉鬼被排挤派来这里,应该是翰林院某个不得志的学士吧?
“说起来你不信,是许玥。”
顾闻昭大马金刀的坐着,神情有些慎重。
闻言,孟子维捏着文书的手难以察觉的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