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长公主归大周,得到了极其尊崇的对待,赏赐不绝。
三日之后,清晨才加食邑两千,傍晚又追加五千食邑。
又两日,赐下长公主府,且天子笑言:“宫中亦为妹妹留下殿宇,在外头若是住的烦了,便回家来。”
长公主再三拜谢。
朝内朝外的人都看的明白,要说什么兄妹之情,呵呵,不好说,可天子的态度已经明晃晃的摆出来:
——这个“妹妹”,他认,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
荣宠到了什么地步呢?
往往前一道赏赐才刚出了宫门,下一道赏又来了,许玥听闻,长公主府门前的供案都懒得撤下来,反正时时要用。
天子都如此给长公主作脸,其他人也不是傻子,纷纷向安宁长公主递去了友好的橄榄枝,门庭若市。
其中,尤以程阁老为首。
回京后,许玥并没有忙着凑上去,她素来是个喜淡不喜热闹的性子,虽然也会人情往来,可又不爱极力去烧热灶。
天子恩遇长公主,也没忘了自家辛苦劳累的许卿。
大手一挥,许玥多了小半月的假期,连带着不少秋日进贡的贡品,因不是头一遭了,挑起来心理负担不大。
秋日瓜果成熟,百兽贴膘。
贡上来的大多是各地的特产吃食,优中选优,滋味极佳。
比如有种橘子,没什么名气,只在某县的半山上有十几株橘子树,皮极薄,个个有成年男子拳头大。
甘甜多汁就罢了,难得有种好处,吃下去特别治咳嗽,不知什么原理,吃一只,片刻咳嗽就止住了。
奇怪的是,除了那十几株树结的果,其他地方的都没这个效果。
这十几株橘树被那个县的县令当做宝贝一样,派人圈了起来。
每年结的橘子,一个不落全部送入皇宫,总共就十二筐子,赏下去都是论个。
许玥一人得了一筐子。
其余什么莲藕、梨、板栗、人参、鱼翅、竹荪、狍子、鹿、果子狸等等更加不少。
许玥满载而归,第二日,解家送了两盆珍贵的绿菊过来,明珠大小姐娘家的船又到了,所以豪气的给许玥送了点“小玩意儿”。
这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
陆陆续续,各家交好的府上都送了东西过来。
许玥原还不解,许地主道明天机:
“在家千日易,出门万事难,出去这么一遭难免伤身,所以人好好回来了,总是会送些什么,也有庆祝的意思。”
她恍然大悟,又失笑。
其实才三百里而已,自己又是主官,并不算难过。
收下各家的东西,她又一一送了回礼过去。
有空闲在家陪爷爷消磨了几日,一个消息传来,又打破了寂静。
…………
“长公主行此事,不怕陛下恼怒?”
听完对面长公主信息量巨大的话,许玥端着茶盏的手在半空中微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声音窥不见半点情绪。
其实心里已经掀起巨浪了!
谁还记得,先帝嫁去胡地的“公主”有三个的。
这三个公主,并不是死了一个又嫁一个,而是在胡地威风最盛的几年内,陆续嫁了过去。
她们年纪相差不大……只不过,唯有安宁长公主活了下来罢了。
其余两位,均埋骨胡地。
到如今,恐怕记得的也没几个了。
安宁长公主归朝,荣宠加身,朝野内外一片赞扬,为国和亲数十年,何等大义,光辉灿烂。
这个时候,她却提起了被人有意无意淡忘的另外两位和亲公主。
许玥摒弃私人情感,冷漠的想——不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说荣耀会被人分享,陛下和众臣可能会心生不满。
和亲,本就是屈辱的事情。
客死他乡的和亲公主,更是如今大周不愿回想的禁忌。
饶是许玥,也不敢保证天子会不会因此冷待安宁长公主。
“本宫知道。”
这简单的四个字从安宁长公主的口中吐出,神态笃定,随即从容的站起身来,抬眼直直的注视着许玥。
这时,在她眼中,许玥不是一路相处甚佳的少年臣子,而是那位“皇兄”的代表,天家宠眷的近臣:
“许大人才学广博,不知对胡地的风俗有没有了解?”
许玥不闪不避。
甚至为免失礼,同样起身,微微垂首而立,闻言,心中闪过许多,比如毡为房,地为席的生活艰苦,还有……收继婚。
后面一项,对历代和亲公主而言,都是最大的难堪。
下一秒,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和亲公主若夫死又嫁,大周必有记载,她并没有找到这般记载。
这两位公主,均是芳年即逝……
“下官才疏学浅,对胡蛮之地的习俗不甚了解,还请公主明言。”
许玥不露情绪认真的问道。
下一秒。
“胡人野蛮,族中有一习俗,无论老少贵贱但凡身死,一律弃尸野外,不封不树,任蚊蝇野兽啃噬,直至化为白骨。”
长公主说话的时候,表情一片空白,好似陷入了什么恐怖的回忆,直到今天,这种情绪依然让她
天葬!
许玥的瞳孔紧缩,两位和亲公主早逝……安宁长公主又提起这个,意思不必多说,她眉头紧锁:
“胡人早年确有此习俗记载,不过近几十年来,应该已经没有了。”
先进的文明,总是更容易同化落后的文明,接触大周之后,胡人贵族也逐渐转变了不少,处处学习自己“鄙薄”的软弱中原人。
包括丧葬。
能被隆重、繁琐的礼仪安葬,比起弃尸荒野,当然更合人的心。
“许大人还说自己才疏学浅,分明是涉猎颇广,这些朝中恐怕寻不到几个人知道。”
安宁长公主没有反驳,反而赞了许玥一句,脸色嘲弄至极:
“好好安葬,需要耗费人力和资财,区区和亲公主,怎么配得上,直接送到野外去岂不是更省力气!”
许玥浑身寒意大盛。
弱小的大周不为胡人敬畏,所以和亲而来的公主,也是一文不值。
尊严,只在刀枪之中。
长公主还在继续说,说她送走了两位同伴,冷漠道:
“死人不值得多费心思,所以本宫请求为她们守一守,没受到多大的阻拦。”
“贿赂了看守的人,就一把火把人烧个干干净净,与其被胡地的野兽吃个干净,魂灵也留在胡地,不如烧成灰留在我身边。”
“运气真好,我回来了,她们也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甚至笑了起来。
许玥在旁安静无比的听着,望着初见给人低调、安静的长公主,感到深深的震动。
“下官必将倾力相助长公主。”
…………
次日,许玥请见天子。
屏退众人,君臣对谈大半个时辰,天子初闻心中不渝,若不是进言的是自家爱卿,早就驱赶了出去。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许玥一边努力说服陛下,一边叹息,这就是长公主找她的原因了——没有在天子面前有分量的人打个底,这事根本成不了。
可能连见天子一面陈情的机会都没有。
安宁长公主寻她,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这事容易触到禁忌,和亲公主和朝臣几乎没关系,谁想拿自己的圣眷去帮忙?
许玥答应了下来,安宁长公主第一反应就是听错了。
随后长拜一礼。
临去前,许玥对她意味深长的道:
“陛下至圣至明,万事以天下为重,却不乏怜悯之心,长公主该以情动人为上。”
又是一日。
安宁长公主入宫。
两个小小的瓷瓮摆在天子面前。
他沉默良久,以手轻轻拂过上面粗糙的釉面,最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望着下首拜伏于地的安宁长公主,内心的天平终于偏向了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