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华没滋没味地吃两口面条,一下子就忽然想念起狐苏来。
狐苏也擅长做面食,各类面食都擅长,尤其合她的口味。
说起来,如今方若华的嘴巴越来越刁,应是狐苏给惯的,当年她吃食堂吃个一学期两学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狐苏近来入小轮回补神魂之不全,是她劝的,也不知……何时是再见之期。
方若华带着这么一点惆怅,听黑三爷说他的故事,到也没有那么不耐烦了。
……
“在这世上,我是吃过亏,受过苦,欠过人也被人欠过,后来犯了事,不小心进了监狱,就在监狱里,我遇见了我师父。”
“他老人家是调门门主,只是后来调门四分五裂,他也落了难,在监狱里蹉跎十年……能和他老人家碰上,也算是我的机缘,缘分这东西,总是妙不可言。”
黑三爷似乎陷入回忆中,大概有很多不能说,不忍说,也不愿意说之事,他的故事,就不免讲得干涩无味,但声音苍凉,听着他的声音,脑子里也不由得脑补出无尽的善恶对错来。
“我在牢里伺候他老人家五年,替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也继承了他的衣钵。我的刑期是六年,送走了他老人家,我也就刑满释放,只是一个坐过牢的混混,在这世上是难有正经工作的,我也不喜欢居于人下,那时候年轻,总想爬到高处,与这天比一比高低。”
“在监狱里那几年,我不光学了我师父教给我的一身本事,其它好的坏的,该学的不该学的,那也没少学,监狱这所学校,可比平时孩子们读的学校,能教给人的更多,当然,得是知道学的,会学的,才能学得到。”
“反正有那么几年,我看这世间之人,全是傻子,不是傻子也是呆子,从他们口袋里掏钱,那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黑三爷苦笑,“我从设个仙人跳骗人几千块开始,到后来一个局布局数月,狂揽千万,布局成功后无人察觉不对,从台前走到幕后,后来发现金融市场的水才是真的深,虽然需要的本钱多,但是安全,于是我这买卖越做越大,买卖做到了,遇到的牛鬼蛇神自然同样不少,好在我黑三爷有个好师父,学了一身好本事,与人争锋,胜多败少。”
“二十几年下来,我黑三爷的名号,在江湖上也是隐隐有流传。”
黑三爷这话里,到没流露出志得意满,还隐有悲伤之意。
“有了钱,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当然比苦哈哈的时候强,我从来不觉得我做得不对,这有什么?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我强,我就站在巅峰吃肉,世人愚笨,便被我吃了,人在江湖,良心是最没用的东西,有良心的鲜少能赚得到钱,我这良心,当然也早就黑了。”
黑三的神色冷漠。
方若华的表情也很冷漠。
为什么这种人没在监狱呆一辈子?没吃枪子?
也是,这世上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四十六岁那年,正是我风头正盛的时候,底下门徒众多,可谓手眼通天,那年我去了衢州,正好手头没什么事,也与往常一样动了心思准备设一局,也没怎么多费劲,当时我面对的环境,普通的庞氏骗局的变种就足够用了。”
黑三爷轻笑,“其实诈骗这一行,古老又简单的手段也并不是都会过时,只要人心有贪欲,就永远会有人上当受骗。”
“在衢州那一次,既不是我手段最高明的一次,也不是我设局最大的一次,但那回我阴沟里翻了船,只因正好碰见游历山河,走到衢州的挂门大当家,于平川。”
“于平川是个通透质朴之人,不是说他笨,相反,他还很聪明,当初我那一局,自以为做得还算周祥,可他不过是偶然遇见,看到了只鳞片爪,便窥到全貌,他这人心善,看不得人受骗,就找上门来,拆了我的局。”
“都是江湖同道,按理说这些事,大家彼此心里有数,如果没有仇怨,通常看破不说破,当然,若硬是要管闲事,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一定是不死不休,全看谁本事更硬。”
“我那会儿正是说一不二的时候,最看重脸面威严,于平川坏了我的事,害得我损失几千万不说,还折了两个兄弟,那一点钱是小事,可我面子要紧,自是不肯罢休。”
“于平川这个人和别人不同,我说过,他是个极通透之人,对江湖上各种手段,一眼就能看破,当时我设财,色,权三局,诱他上钩,他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这人没有贪欲,又很聪明,我的手段再多,再诡谲狡诈,一样拿他没办法。”
“既然拿他没法子,那也就算了,虽然有兄弟提议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掉他,但我这人喜欢用脑子,不喜欢暴力手段。”
“人在江湖走,暴力手段当然不能少,你不够凶,就镇不住场子,但我名声大了之后,不是必要,反而少在背地里做见血的脏活,毕竟不划算,赚钱就赚钱,杀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黑三的神色凝重,目光悠远,“奈何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衢州事敗,我安排好手下,一个人轻车简行回了老窝,打算清闲几日,陪陪我老婆孩子。”
他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温柔,又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我刚一回家,就在家门口看见于平川坐在小摊上吃羊蝎子。”
“当时我大惊,一时只觉得心脏狂跳,冷汗直冒,第一反应就是弄死他,必须让他永远都张不开嘴,甚至没有想过他有没有把我的底细透漏给别人知道。”
“人有逆鳞,触之必死,我的家人就是我的逆鳞,我觉不允许他们遇到任何危险。”
“这个江湖告诉我,处事必须果断,最忌讳犹豫不决,于是我没有回家,不动声色地盯了于平川一天,找到他落脚的地处埋伏好,等他回来,骤然偷袭。”
“彩,挂,平,团,柳,调五门自古是一家,自来是挂门中人的功夫最硬,于平川名声在外,身手也没有辱没他的名声,我即便是偷袭得手,还是让他避开要害,奋起反击。”
“我当时心中一股怒气支撑,带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莽撞,于平川是拳法大家,看我拳风便看出我心存死志,一往无前,虽然受了重伤,心中却惊讶,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黑三爷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当时如果不那么冲动,也许就没有那桩憾事了,奈何我当时脑中木然,全然不会思考,一力要致他于死地,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我们二人拼了将近一个小时。”
方若华也不由心惊。
别以为看个武侠,两个人打架,打个三天三夜的时候都有,可现实中两个高手交手,通常是数招之内就能分出胜负。
毕竟大家都是人,有秘法的高手,通常施展秘法更消耗精力,除了阵法之外,两个人对打三天三夜,没打完人就废了。
两个武道高手在拼死决战中交手一个小时,这时间可绝对不短,只能说一定是棋逢对手,两个人的武功相差无几。
黑三苦笑:“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一个有过命交情的弟兄,看上了我的钱财事业,也是对我多年来行事风格很是不满,也在此时发难,盯上了我老婆孩子,骤然动手,我留下保护妻儿的弟兄一看不敌,连忙给我打电话,正好我和于平川交手告一段落,接了电话一听就吓坏了。”
“于平川这人也确实仁义,本已身受重伤,还是助我一臂之力,救了我的妻儿,等事情了结,他却要我发誓,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行正路,走正道。不再做任何违法乱纪的勾当。否则自有江湖同道将我诛杀,我不能有怨。”
“我这个人的性子,于平川看得也准,知道我脑子太活,性子野得很,若是放任,不知还要害了多少人去,我当时也是心灰意冷,只求守着妻儿,让他们不受伤害,不想别的,于平川对我有恩,我于其有愧,干脆就应了。”
“从此之后,我和我手底下那些人都断了联系,再不管是是非非,守着妻子女儿,过上了普通的生活,很久没管江湖是非,还是后来无意中得知,于平川伤得很重,那之后不到一个月,就伤重不治,撒手人寰……他的死,是我的责任。”
黑三摇了摇头,“我这手上早就不干净,虽然自以为还算是良心没全被狗啃了的江湖人,但也绝不是好人,杀过的人没有几十个,也有十几个,我不怕死人,也不怕杀人,但于平川,他是个好人。”
面有点坨。
方若华喝完了汤,擦擦嘴,就准备回家,黑三爷也扔下筷子,开车先先送方若华回去。
好像他们经历了这一场血夜,在面摊上一块儿吃一碗六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就是为了说一个并不怎么好听,也不怎么有逻辑的故事。
过了两天,风平浪静,除了有个诈骗团伙落网的新闻出现,到也没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只是有一点,蔡玉总是精神恍惚,还变得特别怕她,一见她就哆嗦。
蔡老板夫妇工作繁忙,但平时对女儿还是颇为疼爱,不免有点奇怪,但自家姑娘变乖了,居然老老实实地去上学,再没有玩离家出走,他们心中高兴,也就没有多想。
这日,方若华打工回去,还没进楼道,旁边阴影里就钻出一三十多岁的孩子,手里还拎着三个娃娃。
三个娃娃一声不吭地走到方若华眼前,都抬起头来看她。
方若华蹙眉。
这三个孩子就是她和黑三救下来,结果砸手里的那三个。
两个男孩儿,还有一个小姑娘,生得很瘦弱,方若华一看他们的眼睛,就觉得这三个孩子眼里有狼性,那股子狠劲,真是不像个孩子。
“怎么回事?”
三十多岁的汉子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个文件包。
方若华打开,首先看见里面有一个房产证,地址是在城中村,应该是一套四合院。
房产证上的名字就是她。
方若华:“……”
她和黑三真不熟,不光不熟,她还特别烦那家伙。
再翻,又翻出一封信,只有一页,很是简单。
大意是别的不干净的钱财他都散完了,现在这套房产是干净的,他这些年做正经生意赚钱买的。
他老婆和闺女有一栋联排别墅,就在四合院后面不远的地方。
三个小孩子都挂在了他的户口本上,算是他侄子侄女,目前也和他老婆住在一起。
其它的什么都没写。
方若华蹙眉,还没琢磨出这里面的滋味,就听楼上传来凄惨的哭声,她连忙上去一看,就见蔡老板夫妇两个抱着女儿,完全不知所措,神色都有点凄惶。
蔡玉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剃了个光头,哭得整个身体都抽动,一脸的惊惧惶恐,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念叨:“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不敢了。”
方若华推开蔡玉的房门,抬头看到墙壁上的字——欺负人很好玩?侮辱人很好玩?敲诈勒索很好玩?我也觉得好玩。
她一看这字,就把黑三的信捏得紧了些。
忽然想到当初黑三试图诈骗蔡老板夫妻来着,难道蔡老板两口子是为自己的女儿受过?
不过细节黑三爷没说,方若华自然不知道,只能安慰蔡老板夫妻几句。
可蔡老板他们怎么会不害怕?
他们姑娘的房间,窗户外面安装了铁丝网,门上还有三道暗锁,大门是防盗门,按说应该非常安全,可现在有人跑到他们家,剃了女儿的头,还在墙上乱写,他们竟谁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不怕?
蔡老板当即要报警,结果蔡玉一把抓住自家爸爸的胳膊,尖叫出声:“不许,不许,不要!”
当父母的拗不过孩子,而且,这事想一想,蔡老板心里也发毛,一时到不敢轻举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