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酽酽,森林内更是如此。
走在浓稠的夜色里,无风声窸窣,亦无鸟鸣啁啾,迈过盘根错节的树根,两侧的树木永远枝繁叶茂。
宵沂随意挑了一棵树,足尖点地,下一瞬便被一团蓬松的吉禄托了上去。
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他向后靠去,将整个后背抵在树干上,寻了个闲适又放松的姿势,静静地凝望起天边炽白的月。
容安安随着离光指引一路来树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月色惑人,为宵沂本就柔和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韵光,他懒懒半阖着眼,侧仰起头,脖颈露出优美的弧度,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曲起食指指节,正在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看起来似乎在赏月,可其实是在出神。
宵沂坐的地方很高很高,容安安估摸了一下高度便歇了扯嗓子把人喊下来的心思,就着月色落入林间的罅隙倚在树旁,颠了颠怀里的剑。
离光会意,他嗡鸣一声,随后便脱离容安安的怀抱,径直飞向高远的树梢。
“……”感受到发丝又一次被离光的剑柄卷起,宵沂凝望月色的眸光波动了一瞬,他回过神来,垂下墨黑的眸子,顺着离光剑身的方向望了过去——
容安安正高仰着头,见宵沂总算望了过来,不由得眉头一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面,明亮的眼眸里只言简意赅地写了两个字:下来。
宵沂:“……”
看来是叙完旧了,指尖碰了碰安静的剑柄,他一个倾身,乘着吉禄缓缓落至地面:“怎么不再多聊一会儿?”
“……”容安安没有回答宵沂的问题,她站直了身,上下打量了眼宵沂,“怎么在这种地方赏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宵沂笑了笑,声音温润:“当然是为了给你们二位腾地方。”
腾地方也不该是这么个腾法儿,容安安在心底啧了一声,潇洒转身:“别的不说,你真该庆幸这里没风。”
宵沂:“?”
他望向那道雪青色的背影,正想问一句“何出此言”,便见少女停下脚步,偏过头来,神色幽幽地将话补全:“否则,还没吃饭,光喝风就喝饱了。”
宵沂:“……”
余光瞥见宵沂一副大受震撼的呆样儿,容安安心情极好地哼笑了一声。
成功扳回一局,她心底总算畅快几分,满意地将头转了回去:“开个玩笑,别当真。”
宵沂:“……”
十万多年了,还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再也绷不住,趁着容安安自以为大获全胜、一个劲儿闷头往前走的工夫,将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在冷雪般的月色里笑弯了眼:“那只是一句玩笑而已,怎么这般记仇?”
“……”
好好的皮囊偏就长了一张不会说话的嘴,听到宵沂竟这样评价自己,容安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转过身,义正辞严地纠正:“非也,这明明是现学现卖。”
“好,”说到底不还是记着之前开玩笑的仇,宵沂含笑应下,他抚了抚身侧离光的剑柄,在听到几声急促的嗡鸣后动作一滞,却还是慢慢地向那道雪青色的身影走去,恍若没听懂离光的告密一样,“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自然是原路返回。”见宵沂终于动身了,容安安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她转过身,仿若不经意般提起,“对了,我做了饭菜,赏脸吃一顿?”
已经被离光提前剧透了个彻底,宵沂一点都不惊讶,不过此番的确只能辜负安安姑娘的好意了,他温润摇头:“多谢,但——”
“这次可不是玩笑。”
容安安打断了宵沂的拒绝,她加快步伐,走得蹭蹭快:“快点来,过时不候了啊。”
宵沂:“……”瞧瞧这记仇的样子,不答应看来是不行了。
罢了,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就当是舍命陪君子了,他咽下到嘴边的婉拒话语,跟在那抹雪青色的身后不远处,含笑又应了声:“好。”
……
将两句调侃全都还了回去,从宵沂手里一举拿下两局,容安安真可谓是扬眉吐气。
但一码归一码,一年前宵沂的第一次相救还勉强可以看做是用离光等价交换,可一年后的第二次相救却是未计得失,更何况如今二人又将结伴同行,于情于理都不该因一点小事而心生嫌隙。
上一顿饭还是客栈内满桌子的早点,大部分还进了斐然的肚子,如今放松下来,强烈的饥饿感涌上了容安安心头。
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也是吃,反正即便宵沂真是那种存在,总不可能活这么多年都一直不吃不喝,哪怕就象征性地吃几筷子呢,具有交好意义的面子工程而已,毕竟刚打完一棒子,总该给个甜枣。
容安安算盘打得噼啪响,她将千山万水都算尽了,自认早已万无一失,却还是算漏了一点——
火堆前,一碟小菜三盘佳肴,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色泽饱满,粒粒喷香。
容安安试探地夹起一粒米,嚼了嚼,又细品了品。
在确信自己真的没有在厨艺上出现重大失误后,她“梆”的一声放下了筷子,强忍怒火道:“宵沂,我们谈谈。”
宵沂艰涩地咽下一口饭,声音虚弱而嘶哑:“咳咳咳……我……咳咳……我没事。”
容安安:“……”听听,这病入膏肓的虚弱嗓音。
她直截了当地问:“宵沂,我可不可以将你眼下的行为解读为是对我的心存不满,蓄意报复?”
否则怎么好好一顿便饭,愣是被宵沂吃出了断头饭的味道???
“……”当然不是,宵沂眉心微蹙,他摇摇头,神色痛苦又脆弱,“咳,咳咳,当然没有。”
容安安:“……”
瞧瞧,这是没有的样子吗!这是吗!啊?!?!
深吸口气,她继续猜想:“那就是看着我吃饭,倒胃口?”
“……”对安安姑娘的脑补能力也是佩服,宵沂轻咳,长睫遮住的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面上却抿住苍白的唇,继续摇头。
一连两次都没猜对,容安安的耐心彻底告罄了。
她没心思陪宵沂玩什么我说你猜的游戏,双手环胸,眸光转冷,不再给宵沂留有选择的余地:“那你整出这副鬼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
谁承想,话音还没砸到地上,她便瞧见宵沂忽地捂住心口,柔柔弱弱地瞧了她一眼,神色如泣如诉,双唇欲言又止。
容安安:“……”
苍古有灵,日月可鉴,她真的没在饭菜里下毒,真的。
被宵沂突如其来的西子捧心给惊呆了,回过神来,容安安无比诚挚地恳求:“有话直说,兄弟,算我求你。”
“……”宵沂神色恢复如常,他放下捧心的手,神色颇有些为难,“主要是怕你不喜。”
容安安立刻道:“我不会。”
宵沂立刻回:“不,你会。”
“……好,就算我会,那又如何。”容安安快抓狂了,怎么好好的一顿饭能闹成这个样子,她不想再争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宵兄,兄弟,大哥,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难道还能打你???”
宵沂:“……”
的确是个好问题,回想起慕林内发生过的事情,他在心底暗自评估了一番,随后眸光忽闪,忍笑试探:“……可能?”
容安安:“……”
她直接从储物戒取出一把竹剑,平静起身:“最后一个机会,你说不说。”
宵沂:“???”
他当即便震惊地瞪大了眼:“你,你这就来真的了?!”
“什么真的不真的。”容安安气得牙痒,她核善一笑,“朋友嘛,切磋切磋。”
打不过又怎么样,先揍一顿,消消气再说。
“……”知道自己不说出点真东西是过不去了,宵沂一声叹息,“坐下吧,我说便是。”
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宵沂半晌,容安安别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她收起竹剑,倚石而坐,问询道:“有忌口?”
宵沂脸色早就恢复了红润,他装腔作势地咳了声:“……倒也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想起宵沂先前病弱的恐怖模样,容安安打了个冷颤,不由得赶紧补了一句,“我没下毒,有关这一点,离光可以作证。”
宵沂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口菜,他视死如归道:“我便直说了。”
说罢,他将菜肴放入口中,只不多时,眉峰便缓缓蹙起。
容安安下颌绷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也攥成了拳,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
“……”
在某人灼灼的目光下,宵沂慢条斯理地咽下饭菜,又浅啜了一口杯中的清泉,神色倒没有先前表现的那般不可名状。
在放下杯盏后,他才目露纠结:“你怎么做出……这种味道的?”
容安安:“……?”
不、不是,什么叫这种味道?!?
斐然没少在她这里蹭饭,哪次不是吃得盆干碗净?
她的手艺她自己心里有数,令人赞不绝口倒是称不上,但绝对不至于难吃,更何况——
如果不是对自己厨艺充满信心,谁会用这种方式给人甜枣啊!!!
再三确认绝不是自己味蕾的问题后,她向宵沂投以“简直是无稽之谈”的眼神,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难吃?!?”
“……”宵沂澄澈的眼眸闪了闪,他神色无奈,又夹了一口米饭,“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安安瞪着他。
宵沂咽下口中的饭,随即又夹了一筷子菜肴放入碗中,他垂下眸子,缓声解释道:“我……体质特殊,很少品尝这种凡间食物,难免不太习惯。”
容安安:“……”就,就这?
莫名其妙的理由,可放在宵沂身上似乎也合理,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拿起筷子,一边夹菜一边吐槽:“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难道——靠露水,靠灵果?”
一辈子都没吃过人间美食啊……这孩子,简直比那个一连被她打劫三天的小胖墩还惨。
“……”见容安安眸色怜悯,宵沂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将菜肴咽下,话锋一转,淡声道:“明日太阳初升之际,咱们出发。”
容安安正埋头扒饭,闻言不禁挑眉,看了眼已有西沉态势的天边圆月:“明日?”
她看今日还差不多。
“那便是今日。”宵沂头也不抬道,“步入寅时的那一刻,咱们便出发。”
一定要那个时间?
容安安皱起眉头,她琢磨不明白,便向宵沂虚心讨教:“有什么门道?”
“……”听到这话,宵沂终于掀起眼皮,打量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他猝然问道:“安安,你到现在还觉得,这里是一处普通的小世界?”
“……”容安安眼眸眨了眨,她不太适应宵沂对自己的称呼,却同样不甘示弱,“宵沂,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初次交锋不相上下,宵沂放下碗筷,优雅地拿起锦帕整理面容,准备从另一个角度下手:“那也不是能随便进出这里的理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容安安的眸光又是一眨:“所以,你可以,我便不行?”
宵沂:“……”
左手拂过身侧离光的剑柄,他的神色难得严肃:“我还以为,先前你与离光独处之时,已经问询过我是谁了。”
不是宵沂不信任离光,而是他太了解它了。
他知道的,只要是那个小主人想问的事情,离光一定会毫无保留,更何况他的离去本就是在给离光一个信号——
一个默许离光告诉她的信号。
“说了是叙旧,那就只会是叙旧,你说你是宵沂,那你就只是宵沂。”
容安安将筷子伸向菜肴,却不慎与盘底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愣住,垂眸望去,这才发现宵沂早就将菜肴打扫得干干净净。
容安安抿唇,微微扬起的唇角却暴露了她此刻的愉悦心情。
这不是挺给面子的么?
“你身上有秘密,巧了,我也是。你身上有吉禄,巧了,我现在也有。”
放下筷子,她将杯中清泉一饮而尽,调侃道:“我反倒觉得,如今的咱们半斤对八两,没什么不同啊。”
宵沂:“……”
他曲起指节,轻按眉心:“若我认真起来,完全能将你强留在此地。”
“那便打一架试试。”容安安无所谓道,“可是宵沂,你似乎不爱动武。”
明明有如此强劲的吉禄护体,却在与她对战时只用来防御,甚至反过来为她疗伤。
“对了,还有。”
容安安眼底划过慧黠之色,她补充道:“也很心善。”
明明心底知晓此处的重要性,却还是在她破水而出之时没有趁机将她击晕,而是选择让她上岸烤火。
容安安将手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总结道:“既然无法即刻将我送走,又无法迫使我原地停留——宵沂,你只有一个选择。”
“……看来我被威胁了?”竟然不慎被反将一军,宵沂松开按着眉心的手,无奈轻笑,“真是吃人嘴短。”
“这顿饭原本是想简单表达一番我的感激之情。”容安安也笑了,“现在嘛,再添个贿赂……应该也没什么。”
宵沂指尖微动,一道吉禄扫向碗筷,霎时间,吉禄笼罩之处,碗筷光洁如初。
他笑道:“放心,今日我与你同行。”
“谢了。”容安安爽快地应了声。
她虽可以用随身携带的泉水清洗碗筷,但总归是不方便的,如今免费的劳力协助后勤工作,她自是欣然接受,不过……
将碗筷收入储物戒,她望向宵沂,打趣道:“又能控制火候了?”
“……”
一个是碗筷,一个可是活生生的人,这二者哪里有什么可比性,知道容安安只是想过过嘴瘾,宵沂索性便由着她去了,笑着自我调侃:“真是劳心劳力还落不着好。”
将案几也收回储物戒,容安安换了个坐姿。
身侧的火堆在聚火符的驱动下仍在熊熊燃烧,她眉目温和,静静望向眼前的一片星海。
良久,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宵沂,别当真。”
宵沂一怔。
他眸光微微波动,循着少女的目光望去:“为什么这么说?”
容安安没回头,只轻声回道:“宵沂,我其实知道分寸,也知道你的心底其实有一杆秤——如果我的要求确实越过了界限,不用手软。”
“……”
这个雪青色衣裙的少女简直聪明过了头,宵沂并不惊讶,他叹口气:“你果然知道。”
离光的确没有告诉她,可她明明猜出来了,却一直在装傻。
闻言,容安安不由得侧头看向宵沂。
她耸肩:“我虽算不上聪明绝顶,但也不是个傻子。”
毕竟这位存在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看不出来才是不正常,顿了顿,她别过头,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你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害你,你可以放心信任我……所以,若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宵沂,击晕我,或者干脆搜魂,清除掉不该存在于世的记忆。”
她虽对逸史杂谈谈不上有多感兴趣,但也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修炼狂魔,虽然记忆受损,但能同剑技一样,在她需要之时自发从识海深处浮现的知识——
过去的她,绝对读过不少。
奇特的体质,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白雾,还有那个一听就具有特殊意义的拗口名字——
星光与月色交相辉映,容安安又点了一下膝盖。
“怎么样,”她笑眯眯地开口,“宵沂,现在把我打晕还来得及。”
“……”宵沂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望着容安安,一时间竟开始迷茫对方猜测的身份是否真如他所想,缓了好久才道:“那是恶霸行径……我既已决定,便不会反悔。”
话毕,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吃得死死的,在暗暗心惊之余,心底却也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还真是未想到,姑娘竟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
“你才见我几面?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容安安笑容加大,她伸了个拦腰,笑道:“再说了,近墨者黑,这个道理,宵兄总该听说过吧?”
宵·黑黢黢的墨·沂:“……”
对他的身份已经有所察觉,竟还敢这般同他说话——
而且还叫上“宵兄”了,他忍不住哑然失笑,接过话来:“确定不是近朱者赤?”
该说少女胆识过人呢,还是胆大包天?
无眠,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在天际摇摇欲坠的月亮兀然消失,与此同时,东方既白。
就在这一刻,宵沂起了身。
容安安赶忙随之起身,她将聚火符从柴堆抽出,霎时火焰熄灭。
宵沂在一旁看得心惊:“你直接用手拿?”
“聚火符的火是经过改良的,同普通火焰不同,它触感温热,不会烫人。”
将聚火符处理好,又将木柴收回了储物戒,容安安快步走至他面前,迅速道:“闲话先放在一边,赶路要紧。”
宵沂:“……”
这种做法实在危险,他欲言又止,却也知晓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最终只压低声道:“跟紧我。”
离开星光闪耀的日月湖,二人一道穿行于蓊郁的森林间。
宵沂作为领路人走在前面,他的步伐不大,刚好可以令容安安跟上,而容安安昨晚便带着离光探查过了,林间果如宵沂所说并无危险,所以此时的她连竹剑都没取出,正心不在焉地跟在宵沂身后,琢磨起在意的事情。
初入此界时,雷云密布,不辨日夜,而当容安安来到此地后,便一直觉得这里的月亮有些奇怪。
原因无他,只是这轮银月,未免有些过于庞大了。
原本渺小到用拇指和食指就能圈住的月亮,在此地变得将双臂张开到极致都无法碰触到边缘,而且——
刚入寅时的那一幕,圆月分明还未触及天际,是在万里无云的夜幕里,凭空消失的。
容安安越想越觉得蹊跷,她眉心紧蹙,虽然能隐约察觉到宵沂的身份,但却对这个“小世界”存在的意义没有任何头绪。
在她看来,溯魂铃与剑星草,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个,都不值得那位管辖此界的妖族耗费如此大的阵仗。
那,到底是什么?
一路无话,正好给了容安安反复推敲思索的机会,正在她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宵沂却猛地止住了脚步。
容安安:“……!!!”
差一点就撞上了宵沂的后背,得亏她反应快,一个急刹车便停了下来——
怎么突然停下了?
第一反应便是遇见了危险,容安安眸光骤然转冷,右手马上覆在了储物戒上,向身侧跨出一步:“怎么了,发——”
声音戛然而止。
“无碍……只是有些惊诧。”
愣了好一会儿,宵沂才发现自己竟毫无征兆便停下了,他神色带着些许不自然,赶紧侧首问询:“可有受伤?”
“……”容安安没吭声,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向前方。
宵沂知道她在看什么。
见状,他了然,亦将视线投向前方,连声音都情不自禁放轻了些,透着赞叹与感慨:“很漂亮。”
“……”容安安还没彻底缓过来,她失魂般低喃,“的确漂亮。”
她本以为,盛满星子的湖泊已经是美的极限了,却还是被眼前之景一下子摄了魂——
蓊郁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圣洁花海。
大团大团的净白锦簇,中间夹杂着几团烈焰般的火红,长而尖的叶端簌簌抖动,明明无风,却勾起花瓣摇曳,扯出一缕缕淡雅的芳香。
朦胧的光晕随花瓣和叶端摇曳而生,漫天萤火于天地间升腾,凝成了一座莹润秀澈的小桥,绵延不断,一眼望不到头。
时间紧迫,宵沂伸手在容安安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抱歉。”容安安这才回神,她眼底尽是惊叹之色,“这是什么花?”
宵沂表面恢复了淡然,但眼底的叹服却一点都不比容安安少。
“如果没认错的话,应该是将离。”说罢,他又极轻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她当真种出来了。”
“……那不就是芍药?”容安安并没有听到宵沂后半段话,她想了想自己认识的芍药,又看了看眼前花团锦簇的光海,嘴角没忍住抽了抽,“不是,有这样子的芍药?”
宵沂:“……”
“能在这里生根发芽的,怎么会是普通的芍药。”他笑弯了眉眼,顿时什么伤怀也没了,“跟紧我,咱们上去。”
小桥之上,宵沂与容安安比肩而行,行走间,二人的衣摆带来了风,于身后掀起满卷微光。
吉禄不受控制的跑出来几缕,正和微光玩得正欢,宵沂的眸子里漾开道道涟漪,他戳了戳萦绕周身的光点,蓦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安安。”
不是御剑也没有飞毯,而是闲庭信步走在空中,身侧是无边无际的花海,缕缕幽香沁入容安安的鼻尖。
这种体验实在是难得,每一步都好似走在鬼斧神工之上,她低头看着脚下,自娱自乐得入了迷,直到听到轻唤后才懵然抬起头:“嗯???”
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感受到空气似乎都变得灼热了几分,宵沂目光悠远。
他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里到底在守护什么吗。”
容安安对宵沂能猜到她内心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她爽快地点头,眼珠一转,打趣道:“……总算愿意告诉我了?”
数不尽的天罚永镇此地,万物停滞,「过去」与「未来」的虚影在「现在」交织重叠。
已然超脱时空的存在,它凌驾于万道之上。
宵沂敛眸,定定瞧着她。
“没有害怕?”他问。
这问的什么废话,容安安微眯起眼,在宵沂的注视下指了指自己:“你觉得呢?”
宵沂:“……”
心间好像有一道壁垒轰然坍塌,他扑哧一下便笑了出来:“没有不愿意说,只是想让你亲自去看看。”
容安安眨眨眼,在这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斐然附体:“所以,一定要在太阳初升之际出发,才能让我‘亲自看看’?”
在凌晨,吃完宵夜便直接赶过来,岂不是更香?
“不可打扰那位守月,这是规矩。”宵沂忍笑解释,“这时出发,已经是最快,也是最直观的选择了。”
容安安:“……”
守月?
什么守月??
守什么月???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小桥的尽头。
从微光筑成的小桥走下,宵沂微微躬下身,指尖缓缓抚过了将离的花瓣,随后直起身,远远地望向前方尽头的天际——
他眉目疏朗,低声笑道:“天亮了。”
话音未落,曙光乍现,一轮火红的巨日自天际冉冉升起。
或许是地点不同的原因,眼前这轮红日比先前的月亮还要庞大,它从花海的尽头凭空而现,每一寸表面都燃烧着淡金色的熊熊烈火,炽盛的火光刺得容安安睁不开眼。
热浪扑面而来,宵沂早有准备,他指尖微动,两缕吉禄自他体内蹿出,其中一缕形成了一道不影响视物的屏障,将二人罩在其中,另一缕则在容安安的眼眸上一划而过。
“……”容安安下意识闭眼。
再睁眼,太阳的光芒不在可怖,一切变得无比清晰。
花瓣与叶端的颤抖,微光于空中浮游的轨迹,赤阳表面细小的每一簇湿淋淋的火苗,还有——
……
花海的尽头,与天幕相连接的地方,容安安瞳孔骤缩。
“……”宵沂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站在容安安身侧。
花海的尽头,是一柄油纸伞,一株折下来的芍药花,一张映着悠悠碧空的水镜,还有一壶热茶。
伞下,一位身形娇小的女子正操纵着类似吉禄的东西,一点点地,将太阳从水镜中费力托起。
终于将太阳悬于天际,她跪伏于地面,向水镜施了一个古老的礼节,而后将油纸伞放置一旁。
油纸伞上亦覆着一层薄薄的类似吉禄的东西,女子跪在阴影中,她将双手探入水镜,掌间妖气迸现——
容安安看清了女子的侧脸。
她看见女子是那样虔诚地将明月自水中虚虚捧起,却又赶紧垂下头,痴痴注视着水镜中月亮的倒影,双手却始终恪守本职,用妖气将银月与自己隔开,任由朝阳与月华在虚空里纠缠碰撞,自己却不肯有丝毫逾矩。
容安安忽然就明白了。
外界的每一次日升日落,月升月落。
第一缕刺破云霞的熹微,最后一缕染红天际的余晖,还有黑夜笼罩后,始终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素月——
容安安的胸腔里腾起了种种难言的情绪,最终却都归为了一声又一声的激烈心跳,耳边不断传来汹涌的鼓点声,她喉咙轻咽了咽,向前踏出一步。
“……”女子动作一滞。
她神色没有丝毫紧张,将皓月缓缓放回水镜,又举起油纸伞,控制着妖气将星辰从水底捞出。
干完这一切后,她转身,向容安安和宵沂二人走来,隔着五步距离,向宵沂欠身施了一礼:“小神君。”
“……”宵沂承了女子这一礼,余光瞥见容安安神色并无慌乱,这才微松口气。
他颔首,对女子客客气气:“久违了,朝颜姐姐。”
朝颜直起身,她神色平静,唇边挂着浅笑。
“神君客气,”长裾逶迤,她恭谨地又一躬身,声音平古无波,“唤我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