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今日的大秦琼京的天气最适合出行,阳光洋洋铺洒在街上,风也是恰到好处的和煦,拂过西街行人的衣袍,卷起卖字人纸页的一角。

一只手轻抚压下被风吹起的纸页。

这手骨架挑着最好的样子长成,少一分显得单薄,多一分显得沉重。修长的手指微屈压在纸上,未干的墨迹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白皙。手背上依稀能看到细而长的骨线。

只是覆在手上的皮肤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细滑,手指和虎口上都带着薄茧,大抵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

卖字人被这只手晃了下心神,很快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向眼前的姑娘道谢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不然在下的字恐怕不保。”

“无妨。”

很是悦耳的女音响起,声中好似含着俏皮的笑意。

“你的字倒是工整,抄书写文章都很合适。”

卖字人拱手道:“多谢姑娘夸奖。”

余初笑笑没有说话,松开手站起身来,对着站在一旁走神的丫鬟道:“小翠,走吧。”

丫鬟小翠正在用挑剔的目光看着桌案上劣质粗糙的宣纸,听到余初的叫唤声道:“好的小姐。”

她跟着余初向前走两步,嫌弃地拍拍方才不小心碰到墨迹的衣摆,总感觉自己的身上也沾上了劣质墨的刺鼻的味道。

像这等劣质的墨纸都不会出现在侯府中,也就这位从边疆过来的四小姐才会凑近欣赏。

要说这位侯府的四小姐,听上去像是只凤凰,要她说就是一只命好的山鸡。

这位小姐自幼跟着她的父亲在边境长大,因余将军战死,边境军营才传信给侯府,前几日才刚从那偏僻荒凉的边境接回来。

侯府的老夫人本就不喜她的父亲,接连不喜这位四小姐。再加上父母皆亡,府中只剩下一对年幼的弟弟妹妹,这一对弟妹虽说长在侯府里,却被老夫人丢到一个角落,自身生活艰难,也无法为这四小姐提供什么帮助。

二来这位小姐之前寥寥几回进京就像是一个乡野间长大的孩子,一点也没有侯府贵女的淑雅娴静,反而问东问西上蹿下跳,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跟着父亲进宫时竟然还把亲王李子瑞揍了一顿,自那之后便再没回来过。

时隔多年四小姐重回侯府,京城贵女圈子里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这四小姐的好戏,甚至四小姐还未到侯府,赏花宴的帖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发了过来。就连府中的小姐们,也因着老夫人的缘故,都不怎么待见这位远道而来的姐妹。

这般境地,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去处,她们几个要好的婢女在谈及这位小姐的时候,都在祈祷着自己不要被派去伺候。

她小翠虽说是二等丫鬟,却因在理账上颇有心得,加之懂得察言观色,颇受老夫人器重,被过给四小姐的可能十分微小。

可万万没想到侯府上下这么多人,最后被派过来的竟然是她,真是晦气!

思及这里,心底愈发烦躁,伸手恨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衣裳,仿佛想把怨气泻出来。

余初站定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小翠:“小翠,你在做什么?”

要说起来,余初长相随了她母亲,是侯府众多小姐中长得最好的一位,这么一侧脸回头,脸侧流畅的线条便显露出来,一缕乌黑的发丝垂在脸颊前,更显得余初皮肤白皙如玉。

可惜,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容貌了。

小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皮笑肉不笑道:“奴婢在想小姐接下来想去哪儿逛逛。奴婢不才,但至少对京城还算熟悉,小姐想去哪可以跟奴婢说说,好让我为您带个路,免得小姐您又跑到那又脏又乱的地方去。方才那卖字小摊多脏,您去摸那桌上的东西,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夫人可要怪罪奴婢了。”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祖母竟是如此关心我。”余初好像没听出小翠话语间的嘲讽一样,点点头:“那我便买点礼物送给祖母,好让祖母也能看到我的孝心。”

小翠不咸不淡道:“小姐有心。”

余初道:“你知道打铁铺子在哪么,我去买根铁棍送给祖母。”

小翠:“……?”

余初轻轻合掌,眉眼带着笑意,似乎是真心这是个好选择:“之前祖母说她被不孝子孙气得心梗,我寻思着气她的人肯定不是我,那便是府中的兄弟姐妹顽皮,总惹祖母生气。我想着去打铁铺子给她买个铁棍使使,祖母一定喜欢——就有劳你指路了。”

小翠:“………………”

她觉得这玩意要是送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大概会把这铁棒敲到余初头上。

初见小翠站在原地不动弹,抬了抬眼皮看向小翠,脸上的浅笑仍旧不变:“怎么不动?”

小翠站在原地不动,自顾自地劝起余初:“小姐,老夫人金贵,怎会用铁棍这般粗鄙的东西?我们这回出来,是为您去参加赏花宴而备些钗环。恕我直言,小姐您跟着余将军在边境多年,侯府早就因小姐而被暗中看笑话。此时更不应该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免得坠了侯府的脸面,您说对不对。”

余初脸上含着笑,安静地听小翠说话。

小翠洋洋洒洒地教训完,看着余初低眉顺耳的样子,愈发有恃无恐。

到这四小姐院里的这几日,她都不甚尽心,敷衍了事。有时她也在这四小姐面前阴阳怪气,这落魄小姐也只当做不曾听见。

一个软包子罢了,不就是命比自己好点,又有什么能耐让自己尽心伺候。姐妹们还提醒她说这新来的小姐看着文文静静,实则并不好惹。真是笑话。

等小翠说完,余初开口了。

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像是在说笑一般:“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小翠怔住,这反应和之前不一样。

她惊疑地望向余初:“小姐为何这么说。”

余初伸出手将落下的碎发挽到耳后,眼睫微挑,双眸直视着小翠的眼睛:“祖母怕我被下人欺负,我一进府便给了我一本侯府家规,让我细细品读。余某定是不能辜负祖母的良苦用心,看家规的时候其余地方都没看,专门读了丫鬟婆子处置一块。我记得丫鬟不听主子话,自作主张,仗势欺人——”

余初的眼睛很漂亮,乌黑的眸子水润明亮,看着小翠时却是一片漠然:“责仗二十,驱逐出府。”

小翠被余初看得一阵心慌,她回想起姐妹与她说的事。

那时四小姐才刚刚回府,府里的下人听老夫人的指使给了个下马威。没想到这个小姐丝毫没有忍气吞声的意思,只身一人闯了老夫人的院子,所有看好戏的小姐和老夫人都被迫来到大堂对峙。

过程姐妹没与她细说,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老夫人捏着鼻子把这个下马威咽回去。

她当时没在场,还以为姐妹夸大其词,后来不情不愿地去见四小姐时她也一副很和气的样子,便把这事抛到脑后。

此时想起来才觉得这个小姐好像不似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方才她一眼扫来,明明是笑着,却让人打了个冷颤。

可是,她身后站着老夫人,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老夫人默许,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姐能把她怎么样呢?

小翠冷静下来,低头道:“奴婢不敢。”

余初不置可否地看着小翠,却也没多说什么:“走吧,带我去打铁铺子。”

小翠指引着余初来到了打铁铺子。还未进门,就已听见打铁声。

余初掀开帘子走进去,道:“你们店中最能耐的师傅是哪位。”

那位师傅抬起头,看向余初和一旁用袖子捂着鼻子的小翠:“我就是,找我干什么。”

余初取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这张图纸上面的画平平无奇,是一个月牙形的铁块,铁块上还有不明作用的洞。旁边有着十分详尽的标注,大马金刀的字体与眼前的姑娘气质毫不相符。

余初道:“图上的东西能打出来吗。”

师傅接过图纸横竖打量了一会后,抬了下眼皮:“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要?”

余初道:“越快越好。”

师傅收下图纸:“成,后日你来店里取。”

余初颔首表示明白。

她打开荷包干脆利落地付完定金,正要合上时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

她重新打开荷包,朝着师傅温温柔柔一笑:“师傅,你们店里有卖铁棍吗?”

师傅:“?”

他一言难尽地取了一根铁棍:“这样的可以吗,七十文。”

余初取碎银子的手顿住:“能不能便宜点。”

师傅:“……?”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余初免费拿到了一根大小适宜的木棍。

余初满意地颠了颠木棍,将它交给小翠:“这木棍一看就很好使。祖母总是跟我说家里的孩子不争气,相信我的这片心意能为祖母解忧。”

小翠嘴角微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前方突然发出哗啦一声巨大的声响,余初转头一看,竟是几个人围住了那个卖字人的摊位,正打算离开的余初挑了挑眉,定住不动。

为首的是一个八尺大汉,趾高气昂地掀了卖字人的桌案。其余几个身材魁梧的手下站在大汉的身后,脸上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狞笑。光明正大地将不是好人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

八尺大汉一脚踩在被他掀翻的桌子上,大着嗓门道:“你爹娘已经将这个小丫头片子卖给我,钱都拿了还想不交货?把老子当猴耍呢!”

卖字人将一个四岁的小女童护在身后,闻言冷笑一声:“笑话,童童和我已经不与爹娘在同一户籍上。我倒是不曾听说不同户籍的人一家收钱逼另一家交人。若是如此,那我在此说我要将那安平王李子瑞卖给你,你是不是也要到王府前去找他们闹事?”

不知为何,那个大汉明明人数不少,如果要动手抢个人来也不是一件难事,然而他却只是站在这个摊位前跟卖字人在这喊话,其他的手下也是围着不让在中间的兄妹二人有逃脱之机。

卖字人也心知二人逃不出去,索性将妹妹紧紧地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辩驳着大汉的话。

八尺大汉喝道:“别在这跟老子废话,就一句话,交不交人?”

卖字人道:“壮士如此嚣张,怕是今日范某退了,明日壮士就敢当街抢走别人的孩子,那便是范某的罪过。”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不由露出愤然的神情,他们也有孩子,这话让他们对卖字人感同身受起来。

……

余初看着两伙人站着争辩了几轮,终于打算往那处走去。

这时西街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匹马车的身影,马车未至,绑在马车四角的铃铛声已经随风传来。

铃铛的声音好像一道命令那般,大汉脸上带着不耐,振臂一挥,让手下开始上前抢人,嘴里骂骂咧咧道:“老子不跟你这个小白脸废话,人我今天绝对要带走——一个穷酸人既想读书还想要当个好哥哥,我呸,你不卖别人还赶着来卖姐妹换银子读书呢,你搁着装什么装?拉走!”

身后的大汉们几个人一起钳制住卖字书生,将怀中的小女童像拽小鸡似的拽出来,一甩手扔到大街上。

小女童没站稳,踉跄几步,摔在了地上。

此时已经能见到马车已近,然而车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一扬鞭,啪的一声甩在马上。

马儿一声嘶鸣,行速不缓反急!

急促的马蹄声轰隆踩在地上,车厢上的铃铛胡乱地响着,刹那间马车与小女童已近在咫尺,反应过来的人已经闭上眼,不忍再看。

已经被壮汉松开的卖字书生奔向自己的害怕哭泣的妹妹。

“童童——”

小翠不忍地偏过头,却见一道身影向着前方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