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云绽跟着方云华住在状元路周家别墅里。她住了五年,这五年里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

以往没那么热的时候,一到夏天,角落里的藤曼就会密密麻麻地爬上墙头,花期的时候,还能看见大簇大簇的花枝在枝头怒放。

可惜今年天气不好,花都被太阳晒得没了精神。

花房是整个家她唯一觉得舒适的地方。

记忆深处,她云山的家里也有这么多的花。奶奶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樱桃树,那树长了十年,枝繁叶茂。

父亲在树荫下给她搭了座秋千。

她常在树下荡秋千,奶奶和妈妈就坐在一旁择菜、剥花生。聊聊这个,说说那个。

花开的时候,郁郁葱葱的白色花瓣像是天上的云朵。

那是她最开心的几年。

浇完水,云绽拿着水壶走进屋子。

周沛刚好在客厅捣鼓画具,看她进来,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鼓弄自己的东西。

周沛是周當知儿子,是她名义上表哥。

云绽叫了他一声,他低着头,声音清冽冷漠:“我说了,叫我名字。”

她习惯了他的态度,在这所屋檐下,她和周沛一直以陌生人的相处模式来生活。

云绽轻轻点头,越过他往楼上走。

燥热了整整两个月的淮序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

这雨来得又猛又急,没两分钟屋子外就哗啦啦地下了一大片。又是刮风又是打雷,雨声淅淅沥沥,啪嗒啪嗒地滴进前院的池子里。

电闪雷鸣地太吓人,云绽没敢耽搁,早早地就洗漱好爬上床。

夜深人静,风雨声充斥在耳膜里。

可能是太久没回过云山,想念那里的物什,她翻来覆去总睡不好。

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把从脑子里翻出事情回忆一遍。

云山的樱桃,云山的风光。

除了云山,还有嘉平,在嘉平的朋友。

有一个,她曾经答应永远不会离开他,事与愿违,终是没能做到。

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同她记挂他一样思念她。

云山、嘉平、淮序一长串记忆里,她被收养时的画面清晰得可怕。

十一岁,她被带回周家。

周當知说:“周家生意离不开沈家扶持,你记着,以后见到沈砚行态度要好,嘴巴要甜。他喜欢你,你只要把他伺候好了,你和你小姨的生活都会越来越好。”

姨父用的是‘伺候’两个字。

云绽不懂。

小姨在一旁几次想说话,都被姨父狠狠地瞪了回来。

虽然她很小,但也本能地感受到这位‘姨父’和爸爸妈妈、和小姨不一样。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用吩咐的语气和她说话,就好像她天生就该服从于他。

后来,周當知果然想方设法地将她去和沈砚行见面。偶遇、拜访,只要能让她和沈砚行凑在一块儿就行。

她从十一岁起,就开始陪沈砚行度假、和他一起看书、一起看电影,渐渐的,她的生活开始围绕沈砚行一个人走。

他在的时候,她习惯性讨好他。他不在的时候,她也得利用一切时间学习他感兴趣的东西,以便下次见面的时候能有话题和他聊。

好几次,她因为惹沈砚行不愉快,被周當知罚跪书房。

一跪就是一整晚,跪得她第二天站不起身。

周當知说,讨好沈砚行是收养她的唯一价值,如果连沈砚行也不喜欢她了,那她就该滚了。

她能滚去哪里?

她唯一的亲人就在周家。

想到这里,云绽本能地缩成一团。本想睡觉,一道身影却不合时宜地在她脑子里弹出来。

他像是炙热的夏天里一瓶咕噜咕噜往外冒泡的冰啤,又野又烈,整个人就差把“不好相处”四个字刻在脸上。

想到离开时他带着攻击的眼神,云绽心惊胆战地闭上眼。

旭日初升,阳光刺破云层,万丈光辉洒向大地。

云绽从鸟鸣声中醒来,手脚冰凉、一夜无梦。

九月的清晨开始有几分秋天的冷意,她坐起身,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完走出房间。

张嫂比她更早,已经备好了早餐。

今天是她去海宁高中报到的第一天,虽然很早就和校方联系好了,但方云华说什么也要陪她走一趟。

总归她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周當知工作的时候并不喜欢她陪在身边。

雨后的小路,道路两旁都有花儿盛开,带着淡雅的清新香味。

昨夜是淮序这两个月来的第一场雨,被雨水冲刷后的城市多了几分干净清新的味道,连风都比以往的温柔。

天空碧蓝如洗,白桦树枝头的露珠折射出璀璨光芒。

云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到了学校,方云华领着她找到班主任办公室。

海宁是一所坐着就在烧钱的私立高中。别人调侃的时候,字里行间口口声声称呼的‘贵族学校’。

因为教学质量在淮序数一数二,所以不少考不上淮序一中的学生,家长都会死命把他们塞进海宁。

这里的学生大多家境优渥,与之而来的就是问题学生也格外的多。

走进校门,云绽才发觉自己原来的学校设施有多简陋。

海宁有绿草如因的足球场,沿路都是高高的白桦,喷泉两边栽满了说不出名字的珍贵花朵,雄伟壮阔的教学楼屹立在晨曦之下。

学生的校服不是宽松肥大的蓝白色,中浅灰布料剪裁得体,更见朝气。

这所学校从入门开始就大剌剌透露着两个字——奢华。

云绽是转校生,校方出于自己的考量,没有将她分配到学习压力最大的一班,而是让她在平行班里随便挑选一个。

方云华看了眼老师们的照片,二话不说就选了严颂当班主任的十一班。

严老师不是传统班主任的长相,没有大大的啤酒肚,也没有万年如一日丑得人眼睛疼的花衬衫。头发是枯黄干燥没营养的样子,手里常年拿着他的保温杯。

他的身材算是一众教师里较为矮小的,但莫名的,方云华就觉得他应该会比别的老师好相处。

虽然降了温,但天气还是有些许的炎热。

办公室里的风扇呼啦啦地在头顶旋转,严颂手里捧着保温杯,将云绽的学生档案接过来,上下扫了一遍,视线停留在成绩那一栏。

“学习还是挺好的,在咱们这里也算中等偏上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成绩拿他们十一班去,当个第一都没问题。但瞥见一旁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怕把话说得太满会让学生恃才傲物、失去斗志,索性还是收了回来。

方云华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见别人夸她侄女,显而易见地高兴:“那请严老师多费心了,我家云云学习很刻苦的,假以时日一定能给学校争光!”

她也不知道云绽的成绩好是不好,但这么夸总没问题。

方云华拉过云绽,对她道:“在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上课认真听讲,知道没。”

云绽抱着书包乖巧地点头。

俩人多少带了点在外人面前做戏的感觉,但这一套对严老师明显十分受用。

方云华领着云绽填完转学资料。

淮序一高的上课铃还是最原始的那种,叮铃铃一声响,尖锐刺耳,能把人吓得原地升天。

不过海宁高中很早就已经开始用舒缓悦耳的钢琴曲取代上课铃声了。

铃声如泉水叮咚作响,整栋教学楼上课的声音交替着落入云绽的耳朵里。

她靠着墙角,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门外望去。

穿过走廊拐角,她看见十一班的铭牌。

现在是上课时间,但班级里却并没有她想象中安静,也没有朗朗读书声,传入耳里的更多是学生吵吵嚷嚷的声音。

严老师的办公室是一个绝佳观测点,通过后门,她可以直观地看见坐在后排的学生是怎么嬉戏打闹的。

他们时而起立扔飞机;时而将课椅当成摇摇椅,只用一个角支着晃来晃去;时而把书拈在指尖转来转去;时而几个人凑在一堆说悄悄话,两三句话的功夫,后排笑开一大片。

总之,认真听讲的人很少。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课堂纪律,在云绽从前的学校,一到上课的时间,学生必定是规规矩矩坐着等老师讲课的。

班里偶尔也有性子张扬、爱接老师话茬的学生,但万万做不到这么嚣张。

严老师和方云华来回几句话的功夫,十一班那边已经炸开了锅。

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没学生聊天的声音大,不知道谁讲了个笑话,教室里哄堂大笑,宛如油锅爆炸,整栋楼层几乎沸腾了起来。

严老师斜睨了教室一眼,当着家长面,有些下不了台:“意外意外,孩子们平时还是很乖的!”

十一班的声音此起彼伏,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任课老师更是气得拿起教案就走。

严老师面子过不去,捧着心尖尖上的保温杯三两步抢到办公室门口,冲着十一班的方向就是一声怒吼:“闹事的给我滚出来罚站。”

声音震耳欲聋,以一己之力盖过了整栋楼的喧嚣。

世界瞬间安静。

方云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就算班级纪律不行,好歹班主任还是顶用的。

下一秒,十一班的后门陆陆续续走出了以盛鸿涛为首的一大群人,密密麻麻靠着教室外墙站着,姿态散漫。

校服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下来,穿着白色蓝领的短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

教室里瞬间空了一半。

“???”

云绽被这阵仗吓到,探头去看教室里还有没有人。

严老师本来还想着和家长多聊一会儿,但现在说什么也没兴趣了。

送走方云华,云绽跟在老师身后进了教室。

教室里依旧有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但比起之前算是收敛了很多。

学生们低着头假装看书,眼神不自觉地四处飘忽,和站在外面的人打暗号,挤眉弄眼。

有人注意到讲台上多出来的两道身影,咦了一声,大家抬头。

严颂将讲义扔在讲桌上,表情不怒自威:“吵什么吵?没听见上课铃响?”

没人吱声。

“开学第一天就这样,后面还得了?”他顿了一会儿,又问:“杨老师去哪里了?”

班长起身回话:“不知道,好像是去上厕所了?”

“对对对,老师去上厕所了。”

“也可能是饿了,去买早饭!真是的,要离开也不知道说一声。”

“……”

十一班的同学不全是爱起哄的混子,他们中间也有学习格外认真的人。

即便班主任正在训话,她们也能毫不顾忌地看书刷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认真的是真不认真,盛鸿涛之流即便是站在教室外罚站,也不忘偷偷问同伴,今天中午吃啥,下午还要不要溜出去打球。

好在教室里大部分人脾气都还算好,认认真真地听老师讲话,安静的同时,很快就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立着的另一个人身上。

“老严,她是谁呀?”

“咱们班来新同学了?好漂亮啊。”

“老严,快别生气了,让新同学先进来。”

好像话说晚了,新同学就跑了似的。

那些自顾自玩自己的同学听见别人的话,后知后觉地抬头,然后猛地怔住。

阳光下,云绽穿着一身白色轻纱质地的及膝长裙,腰间系着水青色丝带,柔顺乌黑的头发用绸带系成了个高马尾,发尾微微卷起。

她的眼睛是比星空还璀璨的水瞳,笑容比阳光还明媚,下巴小巧,皮肤白皙,整个人清纯干净得像一汪春日清泉。

她的美,是那种形容不出来的惊艳,如四月的风,八月的湖水,十二月的白雪,舒适又耀眼。

即便站在海宁高中一水的美女中间她也能一眼就被人注意到,让人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光彩夺目的。

严颂就知道这群小崽子会有这种反应,吭吭两声,没人搭理。扭头冲着云绽道:“放学记得去领校服,从明天开始,就要穿校服带校卡上学了。课本找班长要,昨天还有发剩的吧?”

还是没人回应。

这群狗崽子,严颂重重拍了桌子两下。

班长这才僵硬地站起身,云绽冲他微笑:“麻烦你了。”

班长骤然回神,响起老师的吩咐,忙不迭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老脸几乎一瞬间红透,心跳飞快,险些控制不住地跺脚。

这新同学简直也……太TM好看了吧。

“那好。”严颂看着教室里为数不多的空位,思量着要给她安排个什么位置。

云绽从小跳舞,身高在一众女生里算是拔尖的,只能尽可能往后安排。

班长瞅他嘀咕半天了,嗨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提醒:“老严,咱是不是得先让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啊?”

严老师恍然大悟,往旁边挪了个位置:“行,那你来吧。”

他是对着云绽说的。

云绽抿唇,抬脚步上讲台。

高《二》十一班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大家看着那个谪仙一样的乖乖女在讲台上站定,然后开口。

她说:“大家好,我叫云绽。以后请多多关照!”

声音轻柔,像云朵一样。

有同学问:“哪个zhan啊?战斗的战,还是湛蓝的湛?”

云绽脸红了,从眼睑一路红到耳垂,整个人都粉粉嫩嫩的。

教室里更安静了,大家都等着听她解释,下一秒,她轻声回答:“是绽放的绽。”

——云——绽!

教室里一阵响动,大家伙一个劲夸赞:“好听,人美,名字也美。”

“老严,新同学要不就做我旁边吧,位置空着也是空着,坐一起方便我和同学交流交流感情。”

“赶紧打住啊,别想染指我们的小白花,新同学必须和我坐!”

老严冷哼一声,没把他们的话当真,在剩余的几个空位里帮她挑了一个女同桌。

云绽走到指定的位置,把书包放下。

坐在她身后的同学,从一开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不管教室里有多闹,都没见他动弹一下,睡死了一样。

偏偏云绽刚坐下,他就有了反应。

鼻尖传来淡淡的清香,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

江厉迷糊着支起身子,指腹摁在太阳穴的位置闭目养神,睡了一上午,他胳膊都躺麻了,忍不住想爆粗口。

歇了一会儿,江厉渐渐回了精神。四下一看,发现教室里该有人的地方人没了,不该有人的地方偏偏坐了一个。

他眯着眼打量坐在自己前面的这道背影,盛鸿涛适时站在后门向他发出暗号:“呲——呲——呲——”

他皱眉,盯着教室门口的名牌思考了会儿,这才发现,自己貌似又走错教室了。

江厉回头,只见盛鸿涛兴冲冲地指着前面的位置提醒:“三哥,新同学!!!”

盛鸿涛天生爱凑热闹,刚才云绽的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没忍住,扒拉在窗口偷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才知道,新同学居然就是昨天在巷子口碰见的那位。

而且新同学的位置就在他前面!

他和班里其它同学一样,现在简直就是一整个的激动!

这么好看的女生,居然当他前桌了!!!

江厉抬眼扫过去,视线落在云绽高高束起的马尾上。

恰逢一阵风吹进教室,海藻般的头发扬起几缕,露出后颈玉一样的肌肤,又白又嫩。

风中再次传来阵阵清香,他指节曲起,心上一阵搔痒。

严颂安排好云绽,收起讲桌上的讲义和茶杯,冲着教室外蠢蠢欲动的狗崽子们警告:“今天先放过你们,下节课还敢胡闹,全班都给我下去跑操。”

“行了老严,我们知道错了。”

十一班出了名的人怂胆大,犯的错永远是最多的,道歉的速度也是最快的。

老严哼了一声,前脚刚迈出教室,后脚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盛鸿涛是第一个冲回来的,他的位置就在江厉旁边,也就是云绽的斜后方。

刚一落座,就忙不迭戳了戳云绽的胳膊,等她回头,再笑眯眯地做自我介绍。

“你好新同学,我叫盛鸿涛。”他自发给云绽回忆:“咱们昨天见过,巷子里打架的那个,还记得吗?”

云绽愣了下,迟疑地点头:“记——”得字卡在喉咙里。

她的视线落在江厉身上。

云绽觉得江厉的长相实在是太绝了,绝到连她这个脸盲的人见一面都忘不了的程度。

五官眉眼都很标准,瞳孔清冷疏离,不同于电视里流行的那种奶油小生,他是充斥着野性的,就如她昨夜所想的,是一杯烈酒,看着冷淡,实则一杯就能把人干翻。

江厉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表情的,此刻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场合tmd的实在是太巧,所以脸上比起平时多了几分诡异。

不知道为什么,云绽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坦荡无畏,即便昨天的遇见是她撞破他们打人,但此刻尴尬到头皮发麻的人似乎只有她一个。

而另一位,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恢复了又酷又拽的表情,抱着胳膊往后靠在椅子上,大大方方地任云绽打量,甚至连目光都毫不避讳、笔直地回给她。

像是在说——你他妈敢告状试试。

“……”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的夜,由我来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