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车轮战

    虽然“暂停营业”的告示早已挂出,但从傍晚时分开始,来到“一笑天”酒楼的人便络绎不绝。与往常不同,他们今天来此的目的不是为了一享口福,而是为了观看姜山与扬州名厨在晚上的那场会斗。

    遗憾的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失望而归了。同几天前声势浩大,来者不拒的名楼会不同,今天的比试只有收到徐叔邀请的人才能入内观看,这些人为数不多,都是扬州厨届的成名人物。

    被拒之门外的看客们多少有些不满,不过一向乐谦好客的徐叔做出这样得罪人的决定也是不得已之举。姜山与扬州厨届的赌局已成了全城近日来最热的话题,如果对入场者不加限制,小小的“一笑天”酒楼只怕届时会挤成一锅乱粥。此次比试关系着扬州厨届的脸面,一切当然以慎重为上,绝对不能出现混乱的局面。

    这可苦了当天负责接待客人的凌永生。名为接待,他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为了在门口拦下那些没有接到请柬的来客。大部分人倒还通情达理,听两句解释,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燥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或说徐叔不通人情,或云“一笑天”店大摆谱,更有甚者言语不敬,直言徐叔莫非心知技不如人,所以不敢公开比试?多亏凌永生个性憨厚实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气和,笑着脸解劝,这倒反而让对方抬不起劲来,愤懑几句后,也就散了。

    可现在出现在门口的这个人,却让凌永生头痛不已。

    “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可以进去,我却不可以呢?”这已经是他一分钟之内,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凌永生弯下腰,又解释了一遍:“因为他有请柬,而你没有。”

    “请柬是什么?”来人眨了眨眼睛,“是和门票一样的东西吗?”

    “对对对。”凌永生连忙点点头,如果不是对方自己提出来,他一时还真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来人高兴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进去的呀,我去哪里都不需要门票,因为我还不够一米二呢。”

    凌永生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到哪里去都不需要买门票的小孩。他挠了挠头,费力地解释说:“这,这是不一样的……门票是花钱买的,请柬不是,请柬是送给好朋友的。”

    “为什么不送给我呢?我也可以和你们做好朋友啊。”小孩汪着眼睛,似乎委屈极了。

    “可是……我们还不认识你啊。”凌永生看着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话的底气弱了很多,到似自己理亏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头。”小孩晃着他的大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凌永生。”

    “我们现在认识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凌永生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绕进了小孩的言语圈子里。

    小孩咧嘴笑了起来,显得甚是得意:“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这个……”凌永生无奈地苦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头”,他觉得自己的头也在越变越大。

    “唉。”有个人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让他进来吧,否则,你整个晚上都不会清净的。”

    凌永生转过头,正看见沈飞那张戏谑的笑脸,他象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说:“让他进去可以,但是你得帮我看好他,不能让他调皮捣蛋。”

    “嘿嘿,交给我吧。”沈飞走上前,把那个小孩抱在怀里,一边向大厅走,一边捏着他的鼻子说道:“你小子要敢在这里捣乱,我就打你的屁股。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你爷爷没来吗?”

    这个大脑袋的小家伙正是彩衣巷中的浪浪。他不安分地扭着身体,嘴里嘟囔着:“我爷爷来就不好玩了。哎呀,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你自己走?嘿嘿,你这一撒丫子,不定跑哪儿惹祸去了,等你爷爷来了我再放开你。”沈飞得意洋洋地用胡子茬去扎浪浪的脸蛋,逗得小家伙一边大笑一边躲闪。

    徐丽婕早已坐在大厅中等候,见到两人过来,笑吟吟地迎上前,说道:“沈飞,你怎么欺负起小孩来了?”

    浪浪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冲着徐丽婕伸出双手,嚷嚷着:“徐阿姨,我要你抱,我不要飞哥抱。”

    徐丽婕脸上乐开了花,冲着沈飞一挑眉毛:“你看看,我多有亲和力,来,浪浪,到阿姨这儿来。”

    沈飞无奈地咽了口唾沫,把浪浪交到徐丽婕怀中,口中不满地嘀咕着:“徐阿姨?飞哥?你这都是什么辈分?”

    浪浪冲沈飞做了个鬼脸,挑衅似地又连叫了几声“飞哥”,沈飞做势要打他的屁股,徐丽婕却一转身,用身体挡住了他。

    大厅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擂台,正对擂台空着三个主座。此时受邀前来的客人已陆续到达,各自入座。沈飞和徐丽婕也在擂台的两个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长了脖子,东瞄西看,甚是兴奋。

    “时间差不多了,我爸和姜山他们怎么还不来啊?”徐丽婕看看空荡荡的擂台,有些奇怪地问道。

    沈飞却不着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悠闲地摸着下巴:“他们应该还在后厨。这样重要的比试,保持平和的心态是非常关键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决不会出现在擂台上。”

    浪浪突然把嘴凑在徐丽婕耳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徐丽婕脸一红,把他放在了地上,还没等沈飞反应过来,小家伙已经在座位间泥鳅般地穿了几下,向着大厅另一侧跑去了。

    “哎,你怎么放他一个人走了?”沈飞睁大眼睛看着徐丽婕。

    “他说要撒尿,我又不能跟着他去。”徐丽婕白了沈飞一眼,“反正现在比赛还没开始,你就先让他玩会吧,等姜山他们出场了再把他看好。”

    沈飞看着浪浪离去的方向,倒的确是冲着卫生间而去,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跟过去,忽听得人众中起了一阵轻轻的,转头一看,却见徐叔、马云和陈春生三人鱼贯从后堂走了出来。

    三人都是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来到正对擂台的主座前。徐叔身为东道主,自然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坐下,马云和陈春生分居两侧,一旁自有服务员奉上上好的绿茶。三人坐定后,徐叔挥了挥手,五六个小伙计走上擂台,搬的搬,扛的扛,七手八脚地在中央位置搭起了两个炉灶。

    几个小伙计年岁不大,但动作却利落得很,十分钟不到,不仅炉灶搭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用具佐料也都摆放妥当。此刻大厅内的众人全都自觉的安静了下来,场内的气氛亦随之凝重,近百双眼睛全都齐刷刷地盯着后厨通往擂台的出口,一场激烈的名厨对决呼之欲出!

    不多久,从后厨方向依稀传来“踢塌”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听起来又急又浮,片刻便已到了出口处,全然没有顶尖刀客的沉稳气派。就在众人微微有些诧异的时候,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从后厨跑了出来。他一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不时地回头观望,似乎身后跟着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场内紧张的气氛霎时间荡然无存,人众人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沈飞和徐丽婕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而擂台上的好戏却还只是刚刚开始。浪浪跑出几步后,出口处摇摇晃晃,竟跟出了一只的大白鹅。那白鹅膘肥体硕,昂起头比浪浪还要高大一些,它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追在浪浪身后,绕着擂台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为淮扬名楼,用料自然求鲜求新,从后厨跑出只白鹅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在这庄重的关头,突然出现白鹅追顽童的一幕,令人在莞尔之余,不免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徐叔皱起眉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飞,带着三分责备的语气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家伙,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沈飞一边板起脸吓唬浪浪,一边跑上擂台,伸开双臂去逮那只白鹅。白鹅左右闪了两下,突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起不来了。

    “哈哈哈……”浪浪用手捂着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么?”沈飞俯身凑近白鹅,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那香味还非常熟悉。沈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伸手在口袋中一摸,自己中午和金宜英对饮的那一小坛陈年佳酿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那白鹅虽然已经醉倒在地上,但两眼仍睁得老大,紧盯着浪浪的腹部,那里一个小包,似乎藏着东西。沈飞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呵呵一笑,说道:“好调皮的小孩,偷了我的酒不够,是不是又去后厨偷了大白鹅下的蛋?”

    沈飞的猜测一点不错,刚才浪浪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便偷偷拿走了他藏在口袋中的小酒坛子,本来是想躲在厕所里的尝一尝,谁知喝了一口,又呛又辣,那滋味比起自己平时爱喝的酸奶简直是天差地别。沮丧之余,他又想起沈飞说过姜山等人都在后厨,于是决定去窥探窥探。

    到了后厨,几位名厨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一只关在笼中的大白鹅。小家伙玩心大起,捏住白鹅的脖子,把坛中剩下的酒都给它灌了下去。这还不算完,看着白鹅摇摇晃晃地折腾了一阵后,他又打开笼子,抱走了笼中的一只大鹅蛋。白鹅虽然酒醉,但天性护犊,于是便跟着他一路追到了擂台上。

    浪浪被沈飞识破了把戏,眼睛眨了两下,辩道:“你的酒难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鹅蛋嘛……我可没见过。”

    沈飞用手指着他的肚子,笑问:“你那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呀?”

    浪浪见抵赖不过,索性撇了撇嘴,大咧咧地说:“这大鹅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你们又不会做,还不如给我带回去,让爷爷做成几样小菜呢。”

    台下众人本来都在笑嘻嘻地看热闹,此刻却心中愕然,面面相觑:这小孩好大的口气,敢在扬州名厨汇集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沈飞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逗着浪浪的话头继续说道:“哦,那你说说看,你爷爷都能做成哪几个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气,神气地一扬脖子,说:“太厉害的你们也不懂,我就说几个简单的吧。这蛋白做一道‘玉树琼花’,蛋黄做一道‘长河落日’,蛋壳嘛,做一道‘银碗莼菜羹’好了。”

    这下连坐在主座上的三位名楼老板都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要知道,鹅蛋质粗而味腥,素来极少入菜。这“玉树琼花”和“长河落日”相传是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所创。其时郑板桥处世清贫,一日朋友拜会,家中除了一只鹅蛋外,别无它物。郑板桥无奈之下,灵机一动,将蛋白和蛋黄分开,配以少量新摘的野菜,做出了这两道菜肴。虽然简陋了些,但境意优雅,朋友大加赞赏。郑板桥自己也颇为得意,便把这件事写入了文记中。这两道菜并未流传于菜谱,所以厨届知道的人并不多,现在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信口拈来,自然令人侧目。

    更奇的是,听这小孩所言,这只鹅蛋的蛋壳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当年的郑板桥更胜了一筹。这种做法,便是博学多识的马云也没有听说过,他捋了捋长须,绕有兴趣地问道:“小朋友,你倒说说看,这‘银碗莼菜羹’该怎么做啊?”

    “也没有难的。”浪浪晃着大脑袋,大大方方地说道,“将那鹅蛋的上端去除,倒出蛋液,然后将蛋壳边缘磨光,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小小的‘蛋壳碗’。然后将莼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入少许汤液,隔水蒸熟,蛋壳中的微量元素和特殊清香就溶入了汤羹,你如果没有吃过,下次我让爷爷做一个给你尝尝吧。”

    “是吗?好,好!”马云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看着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亲切地问道:“你爷爷是谁呀?”

    不光是马云,现在几乎在场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这小孩谈吐不俗,尤其是刚才谈到“银碗莼菜羹”的做法,构思巧妙,令人赞叹,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厨后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测,他说的“爷爷”,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无踪的“一刀鲜”呢?

    浪浪对马云的提问却不正面回答,只是顽皮地一笑,说:“我爷爷一会要来,你见到他,不就知道了嘛?”

    “嗯,那样最好。”徐叔此时点了点头,对沈飞说:“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先把这个小朋友带到台下玩一会吧。”

    浪浪冲沈飞挤了个鬼脸:“你老欺负我,我才不要你带呢。”说完自顾自地跑下擂台,扑到徐丽婕身边,歪着脑袋撒娇道:“阿姨,你陪我一块玩吧。”

    徐丽婕摸摸他的头:“好啊,不过待会比赛的时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许捣乱。”

    沈飞此时也跟了过来,在徐丽婕身边坐下,叹了口气:“唉,你想让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两只脚捆起来。”说完这话,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把嘴凑到浪浪耳朵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刚才那只大白鹅为什么玩命的追你吗?”

    浪浪看到沈飞神秘的样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睁大眼睛反问:“为什么呀?”

    沈飞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你刚才拿的那只鹅蛋,马上就快孵出小鹅了。”

    “真的吗?”浪浪把鹅蛋从怀里拿出来,惋惜地说,“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鹅孵出小鹅多好玩啊。”

    沈飞叹了口气,看起来比浪浪还要遗憾:“我本来有一个更好玩的计划,可惜被你破坏了。”

    “什么好玩的计划啊?快告诉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问。

    “根据我的计算和观察,今天应该是这只鹅蛋孵化期的最后一天。我本来准备趁母鹅不注意,悄悄地把鹅蛋偷走,然后自己孵最后的一两个小时,这样小鹅出世以后,就会把我当成它的妈妈,整天跟着我跑,你说好玩不好玩?”沈飞一边说,一边用眼睛不时地瞟一瞟那只鹅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真的假的?”浪浪将信将疑地看着手中的鹅蛋,“人怎么孵蛋呀?”

    “只要盘腿坐在地上,把蛋压在屁股和腿下面就可以了。”沈飞比划了两下,又说,“你想,刚出生的小鹅怎么会知道它妈妈长什么样子呢?当然是第一眼看见谁就把谁当成它的妈妈了。你要是不相信,让我孵给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地叫了起来,“我自己来孵,我要做小鹅的妈妈。”

    “你不会孵,还是我来吧。”沈飞说着,伸出手,做势要去夺那只鹅蛋。

    “我会的!”浪浪大急,连忙找了张椅子,在上面盘腿坐好,然后把鹅蛋塞到屁股下面,得意地说道,“不就是这样嘛。”

    沈飞看着他咽了咽口水,做出一副羡慕无比的表情,然后用恳求的口吻说道:“好浪浪,你如果坐累了,就换我来孵一会好不好?”

    “不行。”浪浪把头摇得象个波浪鼓一样,“万一你孵的时候,小鹅出来了,那我就当不成鹅妈妈了。”

    沈飞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么好的计划,却被你抢了去。没指望,我只好去看无聊的比赛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鹅,一定要叫我来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飞惦记自己屁股下的鹅蛋,满口应承,“你专心看比赛吧,到时候我会叫你的。”

    沈飞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徐丽婕,压低声音说:“这下我们可以安生一阵了。”

    徐丽婕强忍着笑:“骗小孩子,真没出息。”

    沈飞“嘿嘿”地轻笑两声:“不是这样,他怎么能老实呢。快看台上,姜山他们出来了。”

    徐丽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姜山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从后厨出口走上了擂台。场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刚才的那一幕插曲已被众人抛于脑后,大家都拭目等待着这场名厨对决。

    徐叔呡了口茶,润润喉咙,然后朗声说道:“诸位,今天的比试即刻开始。这两位我想大家都认识了,这个年轻人便是与淮扬厨届定下赌局的姜山姜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说,是城南‘妙味居’的朱晓华朱师傅,他素来以选料精细闻名于扬州厨届。”

    姜山和朱晓华均微微欠身点头,向众人致意。

    徐叔略做停顿后,继续说道:“今天双方比试的菜目是:大煮干丝!”

    “扬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千丝堆细缕,熟铜烟袋卧长苗,烧酒水晶肴。”

    这是清代惺庵居土所作的《望江南》,这首词描绘了旧日扬州的食客在茶社中一边抽烟,喝酒,吃肴肉,一面品尝“加料干丝”的情景。这“加料干丝”即是今日淮扬菜中“大煮干丝”。

    这道菜相传原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径扬州时御宴上的一味菜肴,当时叫做“九丝细缕汤”,即用豆干丝、火腿丝、鸡丝、笋丝、木耳丝、口蘑丝、紫菜丝、银鱼丝、肉丝烩制而成的汤。后来传到民间,又经过了一系列的变化和改进。现在的做法是将豆腐干批片后切丝,先在清水中烹过,沥去卤水,然后在鸡汤中煮过,沥去鸡汤,再倒入新鸡汤重煮,并加入配料如虾仁、火腿丝、海参丝、肫肝丝、鸡脯丝等,入味后拌好香油、淮盐,装盘上桌,其特点是干丝高垒、入口绵软、清鲜爽口,荤素相得益彰,历来是淮扬菜系的看家名菜。

    擂台之上,比试已经开始。

    做“大煮干丝”所用的豆腐干,俗称“方干”,高七分,长宽各两寸有余。虽然看起来不大,但切成细细的干丝后,却能垒起高高的一盘。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干丝”,其主料用两份豆腐干也就足够了。

    可现在姜山和朱晓华的面前,却各摆着一只大大的竹篮,篮中整整齐齐地码满了层叠的方干,足有上百块之多。一名小伙计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些都是产自七里乡的上好新鲜豆干,请两位选用。若不合适,后厨尚有足量的方干备选。”

    台下徐丽婕好奇地问道:“七里乡在什么地方,那里的方干很有名吗?”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沈飞抱着胳膊说,“要做一份出色的‘大煮干丝’,普通的豆腐干可不行,一定要用长江下游一带出产的豆腐干,其中又以扬州南界七里乡地区的为最佳。”

    “可是豆腐干和豆腐干之间会有什么区别呢?”

    “那区别可大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水土间的差别造成的。首先,只有长江下游肥沃的土地才能够长出肥大细腻的上好黄豆。其次,在制作豆腐干的过程中,对水质的要求非常高。北方的水硬度大,制出的豆腐干不仅僵硬,而且色泽发黄,这样的品色,江淮一带的厨子只怕都不屑去看上一眼。而七里乡毗邻邵伯湖,水质清澈柔和,那里出产的豆腐干总是又白又嫩,惹人喜爱。”沈飞说得兴起,舔嘴唇,又继续侃侃而谈:“即使是同一个地方出产的豆腐干,品质也不尽相同,有的质紧细腻,有的则粗糙疏松,这和制作时所用黄豆的老嫩,点卤时配料的构成,以及加水量的多少都有关系。所以要想做出一道令人叫绝的大煮干丝,首先你得知道怎么挑选上乘的豆腐干。”

    徐丽婕吐了吐舌头,赞讶道:“没想到一块小小的豆腐干,竟也藏着这么大的名堂。”

    “那当然。这烹饪中方方面面的学问可谓博大精深,我虽然只是一个菜头,嘿嘿,所知所学也是小看不得的。”沈飞开始略带陶醉地扬扬自得起来。

    徐丽婕笑了笑,不再搭他的话茬,转过头,且看擂台上的两位如何选料。

    姜山就像在市场上买菜一样,伸手在竹篮中翻看两下,然后拣起了一块豆腐干,在眼前仔细端详片刻后,觉得不太合适,便又放回了篮中,同时抬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瞅了瞅身旁的朱晓华,可这一看,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样,一时竟无法离开。

    不仅是姜山,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被这个貌不惊人的朱晓华吸引了过去。只见他闭着眼睛,右手伸入竹篮中,几根胖胖的手指上下翻动,每动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块豆腐干,然后几不停顿,两指一弹,那豆腐干便从篮中飞出,稳稳地落在小伙计脚下的一只阔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动作甚是迅捷,豆腐干一块接着一块,接连不断地被抛了出来,划出道道白色的弧线,煞是好看。也就仅仅两三分钟的功夫,原先满满一篮的豆腐干便全都转到了大盆之中。朱晓华睁开眼睛,轻轻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对小伙计说道:“去后厨,重新换一篮。”小伙计答应一声,拎起空篮直奔后厨,片刻后,又提回一满篮的方干。

    台下众人开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了朱晓华这话,才回过味来。原来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朱晓华仅凭两根手指,就已经把满篮的豆腐干挑了个遍,而结果竟是没有一块能让他满意。

    姜山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暗暗吃惊。朱晓华两指一夹,便可了解豆腐干的品质,已是神乎其技,令人自叹弗如;这一篮子的豆腐干,无一不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上品,而对方却全都看不上眼,其选料时的精细苛刻,更是闻所未闻。此人在厨届中尚算不上响当当的人物,却有如此本领,这烟雨淮扬,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不过对手越强,姜山倒越是兴奋,当下他便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篮豆腐干中细细挑选。反复斟酌之后,终于选定了色泽最为洁白,质地细腻又不失韧性的两块方干,轻轻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远处的徐丽婕却在暗自为姜山着急。这当口,朱晓华已经挑完了三篮豆腐干,才选定了其中的一块,而姜山却如此草率,只在一篮中挑选,豆腐干的质地自然会处于下风。如果姜山此战失利,虽然父亲可赢得赌局,但“一刀鲜”的风采恐怕就无缘见识了,那可是一个大大的遗憾。

    不过徐丽婕有所不知,姜山这么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他所挑出的两块豆腐干,从品质上来说,已是自己所识的极限,再多做选择,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如同两人同游,能看见一千米外景色的人,自然不会在五百米处止目;而另一人视力有限,只能看到五百米内的景色,五百米的风景即使再美,对其来说也是枉然无用。

    那边朱晓华毫不停歇,一口气又挑了四篮,最后终于在第七篮中找到了另一块令自己满意的豆腐干。两块豆腐干都选好后,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手擦了擦额头,那里已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动作,别人看似轻松悠闲,但其实要分辨那么多豆腐干中的细微差别,精神状态需高度集中,极费心力。朱晓华休息了片刻,待气息略定后,冲姜山抱拳行了个礼,说道:“姜先生,这次比试,在下的任务已算完成,下面由‘福寿楼’的李冬李师傅向姜先生讨教刀法上造诣。”

    立时,场下的看客间起了一阵小小的,众人交头接耳,一片讶然。扬州城酒楼林立,刀客如云,大大小小的厨艺比试数不胜数。今天能有幸受邀前来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此道高手,可这种中途换人的做法,众人都是闻所未闻。

    厨艺上的学问,虽然纷繁复杂,一道菜的出炉,中间也要经过诸多工序。但对某人技艺高低的评价,最终还是要落在菜肴的“色、香、味、意、形”五个字上,仅在制作时的某道工序上判定优劣,并无太大的意义。这朱晓华只不过刚刚在选料上占得先机,便要退场换人,确实令人有些不解。

    姜山初时也是一愣,但随即便明白了其中奥妙,淡淡一笑,说道:“我与徐叔定下的赌局,是要挑战整个扬州厨届。你们即使是合多人之力,只要最后做出的菜肴能胜过在下,我也一样服赌认输。”

    姜山的一席话点醒了台下众人,两三个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车轮战!”

    今天到场观战的客人,虽然都是受邀前来,但先前并不知晓徐叔等人的计划。刚才看到朱晓华出战姜山,不少人还心存疑虑:这朱晓华选料虽是一绝,但烹饪上的综合造诣并不突出,姜山的厨艺令三大名楼都束手无策,朱晓华又怎会是他的对手?现在其中的原委终于揭开,原来徐叔已安排好“车轮战”的方式,把多人的所长综合起来与姜山一搏。这种方法在个人的比试间当然不可能出现,但姜山言明挑战的是整个扬州厨届,出现此局面,倒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种比试的方式不仅新颖,而且大大增加了扬州厨届获胜的可能,众人的情绪和好奇心都被调动了起来,大家拭目以待,且看姜山会如何应付。

    这边朱晓华不再多言,退后几步。一旁早有小伙计准备好座椅,朱晓华在椅子上坐好,目光看向后厨的出口处。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稳步走出,正是“福寿楼”的主厨李冬。

    李冬沉着脸走到案台前,上下打量了姜山两眼,瓮声瓮气地问道:“你就是姜山?”

    “不错。”与李冬倨傲的态度不同,姜山的回话显得谦谦有礼,“早就听说李师傅的刀功造诣不凡,本该专程登门拜访,可惜行程仓促,未能如愿。没想到今天却有机会同台竞技,必定会让姜某人受益匪浅。”

    李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了句:“好!”然后从案板上拿起一块豆腐干,端详片刻,又赞了一句:“好!”这两句“好”一前一后,语气神态大有分别。说第一个“好”时李冬神情严峻,算是对姜山言辞简短而强势的回应;说第二个“好”时则脸露喜色,却是对朱晓华所选方干品质的由衷赞美。

    两句“好”说完,李冬右手手腕一翻,掌中已一口厨刀。只见这口刀刃体极薄,虽然通身乌黑,但远远看去,却是寒光闪闪;刀柄是用红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头已被磨得精光锃亮,显示出这口厨刀的历史。

    看台上的沈飞轻声赞了句:“好刀!”

    徐丽婕好奇地问:“这刀黑不溜秋的,其中有什么名堂吗?”

    “当然有名堂。”沈飞侃侃说道,“这把刀是用玄铁制成的。对于厨刀的制作来说,有两个矛盾看起来是很难协调的,即刀刃的厚度和厨刀的质感。刀刃越薄,厨刀使用起来就越灵动,但此时刀的质量不够,在进行快切和劈斩的时候难以发力。所以一般来说,厨刀会分为轻刀和重刀两种,用处各不相同。而玄铁比重比普通精钢要大了很多,用它为原料制刀,可以将刃薄和质沉两大优点融为一体,达到一刀多用的功效。”

    “什么玄铁刀呀?我还没见过呢。”不远处的浪浪做在椅子上,伸长脖子往擂台方向张望,无奈身形矮小,除非跑到擂台边,否则只能看见前排看客的背影。

    沈飞看着他,笑嘻嘻地说:“那你快到前面去看吧,这只鹅蛋让我来替你孵一会。”

    浪浪赶紧盘腿坐好,撇了撇嘴说道:“我才不上当呢,一柄厨刀有什么好看的。”

    徐丽婕抿嘴暗笑,心想:沈飞这一招还真是管用,否则浪浪见到这么柄稀奇的厨刀,不定又会做出什么顽皮捣蛋的事情来。

    擂台上的李冬刀刃,看着姜山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名门的后代,但这口刀代代相传,也有了上百年的历史。这上百年来,我们李家就凭着这口刀,在扬州厨届混口饭吃。今天姜先生如此看轻扬州厨届,还的先看看它答不答应。”

    姜山来扬州之后,对各个酒楼的知名大厨都略有了解,知道李冬素来倨傲耿直,颇难相处。因此对方虽然言辞不善,他倒也不以为意,淡然地挥了挥手,说:“既然如此,李师傅,你先请!”

    李冬不再多言,拿过一块豆腐干置于案板正中,左手手掌平摊,按在豆腐干的顶部,右手微微一翻,手中刀面与案板水平,然后缓缓平推,刀刃紧贴着左手手掌的下沿切了进去。

    只见那刀刃从手掌下平平地划过,去势极稳极缓,但却绝无一丝停顿。李冬右手手腕发力,推着刀身而动,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象入定了一样,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时场内一片寂静,众人全都屏息凝视,目光随着那黑黝黝的刀锋移动,在座的都是内行,知道这刀法上的比试,在这一刀下去后,便可见了分晓。

    厨艺中的刀功的用法,可分为切、劈、斩三大类,其中以切法最为精细复杂,也最能显出技艺的高下。从运刀的手法上说,切法可分为推切、拉切和锯切;从运刀的方向,则可分为直刀切和横刀切。

    横刀推切,俗称“片”,是所有刀法中最难的一种,而这正是把豆腐干切成干丝时必须的第一步。这一步能否成功,除了要看右手推刀时的力量和稳定性外,左手手掌上的配合也至关重要。进行横刀切时,豆腐干全靠左手上的压力被固定在案板上,这压力小了,豆腐干会在刀刃的推力下移动,压力大了,又会阻碍刀刃的推入,这就要求施力手能随刀刃的推进程度灵活控制力量的变化。两手配合稍有不谐,便有可能发生顿刀或者移料的现象,自然也就切不出完整均匀的方干片来。

    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中,李冬手中的刀终于稳稳地划过了整块方干,当锋利的刃口从豆腐干的另一侧冒出头之后,李冬收住刀势,然后移开左手,把厨刀直直地举了起来。

    只见乌黑发亮的刀面上,紧贴着一片极薄的豆腐干,虽然刀体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干仍能粘在刀面上,可见其不仅又轻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异常的平整光滑。

    李冬似乎有心卖弄,把厨刀举得老高,待众人全都看个清楚之后,这才将右手手腕轻轻一抖,那方干片受了震动,脱离刀面后,竟如一页白纸般从高处飘然而下,悠悠荡荡,刹是好看。快飘落至案板时,李冬伸出左手,将方干片平平稳稳地接在了手心。众人看得如醉如痴,到此刻才回过味来,齐齐赞了声:“好!”

    沈飞见徐丽婕一副专注的样子,在她耳旁解释到:“大煮干丝是非常考验刀功的一个菜,一块方干,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应了操作者的刀功水准。能把方干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达到了特级大厨的标准。照李冬的切法,这块方干只怕最终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他真是好厉害。”徐丽婕感慨地说,心中暗想:却不知道姜山又能切出多少片来?

    此时姜山也已经持刀在手,他所用的是一口崭新的上好钢刀,刃口处寒光闪闪,一看便是出自老字号的精品,但和李冬所持的那口传世玄铁刀相比,终究是差了一筹。

    同样是稳稳的一刀之后,姜山切出的方干片却明显比李冬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满意,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懊恼刀具不佳,还是在叹息确实技不如人呢?

    随后两人各不停歇,擂台上刀光闪动,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干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干片。

    “这两块豆腐干,李冬一块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块切出了四十四片,姜山则是两块都切出了三十六片。”徐丽婕认认真真地说道,言语中对姜山的技逊一筹多少有些失望。周围的看客听到她的话,有好几个都轻轻地点着头,看来象她一样数出每块方干所切片数的人还不在少数。

    切片完成之后,紧接着便是切丝。这一步所用的刀法属于直刀推切,难度比切片时的横刀推切要小了很多。两人都完成得干净利索,只听得刀刃与案板相碰发出的“笃笃”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不消片刻,他们面前的案板上便都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干丝。从台下看去,李冬案上的干丝堆明显比姜山的要大了一号,众人心中都清楚,这正是因为李冬切出的干丝更为纤细,所以堆在一起时,能显出更大的体积。

    擂台上二人互相比对,心中更是如明镜一般。姜山放下手中的厨刀,诚挚地说道:“李师傅刀功精湛,确实名不虚传。在这一点上,我心服口服。”

    李冬翻了翻眼睛,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不必客气。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认,我只是在刀法上能胜过你,说到综合厨艺,今天在座的能胜过我的只怕就有不少。我不管你这次来扬州究竟说什么目的,不过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凭一个人就想撼动整个扬州厨届,哼,可不是那么容易。”说完,他往下退了几步,坐在朱晓华身边的一张空椅上。

    不远处的徐叔冲台上的小伙计点点头,小伙计会意,来到后厨出口处,朗声说道:“请‘水华轩’金宜英金师傅上台!”

    话音莆落,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已从后厨走出,他身材不高,圆圆的脸庞上带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一眼看去,不像个大厨,倒更象是个读书人。

    众人认得此人正是城西“水华轩”的主厨金宜英。大家心中都很明了,素来以火候掌控能力闻名扬州厨届的金宜英此时上擂台,显然是作为车轮战中的一环,来完成这道“大煮干丝”最后的烹饪步骤。

    金宜英不紧不慢地走到灶台前,看了一眼案板上高起的那堆干丝,脱口称赞道:“好!这干丝的质地好,切得也好!”

    一旁的姜山接口说:“‘妙味居’朱晓华和‘福寿楼’李冬的手笔,自然不会差的。我来到扬州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听说金大厨已对菜品火候妙至巅毫的掌控,同朱大厨额选料能力,李大厨的刀功并称扬州烹饪界的‘三绝’,今天三位齐聚‘一笑天’酒楼与在下共同切磋厨艺,必定会让我受益匪浅。”

    “哎,今天高手云集,这样的谬赞怎么敢当。”金宜英笑眯眯地看了看姜山,“你就是从北京来的御厨后代?这两天淮扬厨届因为你的到来风起云涌啊,言语倒是谦虚得体。嗯,年轻有为,敢想敢做,不错,不错。”

    金宜英素来雍容大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因此他在擂台上公然称赞对手,大家倒也不以为意。只见他顿了一顿,话题一转,又继续说道:“这厨艺比试,向来是一对一的单挑,我们这次合三人的技艺与你比试,对你确实有些不公。不过听徐老板说,你的厨艺确实厉害,要单打独斗,现在扬州很难有人是你的对手,为了获胜,我们也只好这样了。你如果不服气,也没关系,那本菜谱,我们不要你的就是了。”

    姜山见他如此坦荡,禁不住莞尔,不过口中却毫不示弱:“这厨艺上的比试,需到最后菜肴出锅才能分出胜负。最后若是我赢了,打赌时定下的条约你们可是不能抵赖的。”

    “哦?好好好。”金宜英倒不着恼,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那我们就先分出胜负再说。只是前两阵你已落了下风,在火候上想要扳回来只怕不容易啊。”

    徐叔轻咳一声,插话道:“两位不用多说,胜败还得看手上的功夫。”说完,他冲那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对着后厨方向呼喝了一句:“上鸡汤!”

    不一会,两名女服务员从后厨出口款款走上了擂台,把各自手中端着的一只大砂锅分别搁在姜山和金宜英面前的灶台上,随即又退了回去。

    小伙计清了清喉咙,向众人解释说:“由于时间所限,这次比试所用的鸡汤,由‘一笑天’后厨为双方准备。这两只砂锅中的鸡汤源于同一锅,是用地道的农家老母鸡熬制而成,味道鲜香浓郁。各色辅料也已切好加入汤中,计有脆鳝丝、竹蛏丝、火腿丝、笋丝、木耳丝、青椒丝、口蘑丝、海参丝、燕窝丝九味。这两只砂锅中的汤料完全一致,两位尽可放心,在烹饪技法上比个高下。”

    这鸡汤若是凉了,再回热时,便会失了鲜味,姜山和金宜英都把炉灶打起小火,维持着砂锅的温度,然后开始料理各自面前的那堆干丝。

    两人分别拿了一口铁锅,加上清水,开大火加热。没几分钟,锅中的水已然沸腾。只见他们把干丝倒入锅中,略抄一下后,立刻又用漏勺捞出。

    “这是在干什么?”徐丽婕不明就里,只好又去请教沈飞。

    “干丝入锅之前,先要用沸水沥一遍,这是为了出去干丝中的土腥味。这是‘大煮干丝’烹制时一个比较关键的步骤,在去处土腥味的同时,又要保留清新的豆香,所以一定要控制好过水的时间。”

    徐丽婕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只见台上的二人在干丝沥完水后,把锅中的沸水倒尽,却从砂锅内舀出少许鸡汤置于铁锅中,然后又将干丝倒了进去。

    “知道这道工序是为什么吗?”沈飞有意考一考徐丽婕,“这里面的道理并不复杂,你猜猜看?”

    徐丽婕歪着脑袋略想了会,一拍手说道:“我明白了。这干丝刚才沥水后,沾上了不少清水,直接下入锅中,自然会冲淡鸡汤的鲜味。所以要先在少量的鸡汤中过一遍,然后再下到锅中,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了,对吗?”

    “不错不错。”沈飞笑着打趣,“这几天跟着我混迹,总算长了些知识。”

    徐丽婕“哼”了一声,顾不上和他斗嘴,转过头来,继续关注擂台上的比试。

    此时两人都已将干丝下到了砂锅中,这意味着这场比试已经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鸡汤汆味。这个步骤对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辅料和鸡汤的鲜味难以浸入干丝,火大了会把干丝煮烂,失去口感。

    而这一点,正是金宜英的强项。“水华轩”靠他打了十多年的招牌,自然也不是浪得虚名。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左手始终放在炉灶的火力控制开关上,右手则虚抬于腹前,与砂锅保持着约一寸的距离。

    不久前那笑眯眯的表情在金宜英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了。他紧锁着眉头,面色凝重,虽然隔着厚厚的眼镜片,但他双目中的精光仍然犀利地出来,落在面前的那只砂锅上,似乎不会让其中每一分细小的温度变化逃过自己的监察。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的气质已经完全是一个刀客,一个聚集着一百分精神的顶尖刀客!

    沈飞把嘴附到徐丽婕耳边,轻声提示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丽婕凝神仔细看了片刻,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来每隔几秒钟,金宜英右手的中指便会倏地弹出,与砂锅壁轻轻接触后旋即收回,动作极快,若不特意留神观察,很难发现。

    “他这是在干什么?”徐丽婕好奇地询问。

    “测试砂锅中的温度。”沈飞回答到,“每测一次,他就会相应地调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为调整的幅度很细微,所以你看不出他左手上的动作。不过从火苗的变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认真观察可以发现,金宜英的右手手指每弹出一次,灶头上的火苗便会相应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徐丽婕在惊叹金宜英神乎其技的同时,也暗暗佩服沈飞敏锐的观察力。

    这一切当然也逃不过姜山的眼睛。这手触壁调温的功夫,没有对温差感觉上的过人天赋和二十年以上的经验积累,是绝对无法做到的。姜山心中惊异的同时,也只能自叹弗如。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轻轻的揭开砂锅盖,根据目测的沸热状况来调节火力大小,从手法上来说,这自然逊色了许多。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人灶头上的火苗都是越来越小,后来仅是在送气口处微微可见一圈蓝光。台下众人屏气凝神,知道这意味着烹煮已到最后的关头,这场比试的结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一直静若处子的金宜英突然双手齐动,左手彻底关了灶火,右手则揭开了砂锅盖,一股奇妙的鲜香立时随着热腾腾的蒸汽喷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弥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见的钩子,钩住所有人的鼻息。几个定力稍差的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向着擂台方向倾过身体,那姿态动作就象要随着香气飘去一般。

    台上金宜英的动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锅的泥耳,双手迅捷无比的一翻,把满锅的干丝和汤汤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时大喝一声:“大煮干丝,出锅!”

    砂锅中的热汤进了瓷盆,余热未歇,仍在发出“咕咕”的轻微沸声。只见盆中细细千万根银丝雪缕般的干丝蓬松,如洁白的花团,簇簇喜人,其中更点缀着或黄或黑或青或红的各色辅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浓郁的鸡汤中,鲜香四溢,霎时间将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观全都抓了过去。

    这一切完成之后,金宜英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锐气慢慢褪去。他笑呵呵地看着姜山,又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和蔼中年人。

    姜山不动声色,轻轻灭了灶火,把砂锅端到桌上,却不揭盖,只淡淡说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时发话道:“既然双方都已经完成,那就该判出个高下。对于评判者的人选,不知姜先生有什么建议?”

    徐叔这一问,姜山倒也踌躇起来。按理说,这种级别的比试,在座的众人中除了主座上的这三位名楼老板外,谁还有资格担任评判?不过自己的赌局就是和这三位订下的,自赌自评,实在是有违常理。

    不仅是姜山,在场众人此时都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这比试已到最后时刻,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评判者。

    就在此时,忽听得大厅外一人高声说道:“这次比试,就让我来做一回评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声音虽然苍老,但却中气十足。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只见酒楼门口处身形一晃,走进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只见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杆挺直,行走间步履沉稳,步伐开阔,一副精神烁烁的模样。

    这老者手中并无请柬,但言谈神态间无处不透露出一种儒雅尊贵的大家气质,当他长驱而入时,包括凌永生在内的所有人均未产生阻拦询问的想法,只是在心中猜测着他的来历。

    姜山、沈飞和徐丽婕三人见到这个老者,眼中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爷爷,您也来啦!”原来此人正是彩衣巷中的那位老先生。

    老者循声看见浪浪,停下脚步,略带诧异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跑来的,有没有调皮捣蛋?”

    “嗯……没有,我来看他们比试的……”浪浪生怕被爷爷知道自己偷鹅蛋的事情,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鹅蛋在两藏好。

    沈飞有心逗他,凑过去说:“浪浪,你爷爷来了,你还不赶紧过去,这鹅蛋,让我先帮你孵会儿。”

    浪浪大急,连连摆手:“什么鹅蛋?哎呀,你们别和我说话了,快看比赛吧。”

    老者见此情景,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猜出了一两分。他一时无暇细问,微微笑着说:“沈飞,这孩子你先帮我照看着,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我先去处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飞还未答话,徐丽婕眯眯一笑,已抢先说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撵都撵不走呢。”

    老者与沈飞等人说话的同时,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议论纷纷。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对他爷爷的出现充满了期待。此刻见到真人,果然是气度不凡,颇具大家风范。只是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几个资历颇深的年长者一致认定,此人并非三十年前失踪的“一刀鲜”,这多少让人有些失望,不过众人对其来历的好奇心却因此有增无减。

    老者自己对耳旁的议论声却似充耳不闻,他径直走上擂台,冲徐叔等人点头施礼,说道:“三位老板,我今天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礼。马云捋着胡须,心中甚是诧异,以自己在扬州的资历和见识,竟也看不出这老者的来历,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老先生不必客气。只不知你是从何处而来?”

    老者微微一笑,说:“我早已淡出厨届,一点微名,无须再说出来了。只是前日受了一个好朋友所托,因此想来化解姜先生和扬州厨届之间的这段纠葛。姜先生,我虽然也是扬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没有了什么功利之心,由我来做评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不但厨艺精深,而且气度高雅,您若做这个评判,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姜山说到这里,转头看看徐叔等人,“只是不知道三位老板有没有什么异议?”

    陈春生从姜山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询问到:“听口气,你和这位老先生是认识的?”

    “也是今天刚刚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沈飞和徐丽婕徐小姐也都在场。老先生烹制的‘神仙汤’和‘蛋炒饭’,技艺精巧,美味无穷,我们三个都是大开眼界。”

    姜山此言一出,众人间又起了一阵。要知道,这“神仙汤”和“蛋炒饭”都是扬州市井民间极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刚刚能够持锅端勺的少年,无一不会。越是普通的东西,要想做好,做出彩,那就越难,这个道理人人懂得。而这老者凭借这一汤一饭,竟能得到姜山“技艺精巧,美味无穷”的八字评语,其在烹饪上的造诣,可见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厨老板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鹅蛋三吃的做法时,他们也仅是略感惊讶而已,此刻却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说道:“既然老先生厨艺如此高深,又是为了扬州厨届而来,那就有劳老先生受累,做今天这场比试的评判。姜先生,请开锅吧。”

    姜山却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锅盖上,右手对老者做了个手势:“请您先品尝这几位大厨的手笔。”

    “好!”老者走上两步,来到金宜英这边的案台前。此时朱晓华和李冬也都起身离座,围拢了过来。

    老者从一旁服侍的小伙计手中接过筷子,从盆中夹起一撮干丝,只见根根银丝整齐完整,细如纤发,当下便赞了句:“好刀功!”

    李冬自走上擂台后,一直板着脸庞,此时总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扬首,手指轻挪,将那撮淋漓带汁的干丝送入了口中,细细品尝之后,评价说:“嗯。豆干细滑却又不失韧性,火候的掌握妙到巅毫。这一份‘大煮干丝’,足以称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评价如此之高,不仅操作的三位大厨面露喜色,台下的众人也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看来这场比试的胜券,已有七八分落在淮扬厨届的囊中了。

    老者转过身,又来到姜山面前:“姜先生,现在可以了吗?”

    姜山点点头,揭开砂锅盖,把干丝倒入盆中:“老先生,请!”

    老者从盆中夹起一筷子干丝,在半空中晃了两晃,微微皱眉道:“从刀功上来看,姜先生似乎要逊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干似乎也不及对手的细嫩。”

    这一下,连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并没有看到这道菜烹制的全过程,但一句话便点出了已方的两大优势所在,可谓目光犀利,见识老到,照此态势,已方几乎已是必胜无疑。

    但既是斗菜,自然要等双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后,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众人眼看着老者将姜山所烹的那筷干丝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老者品评良久,忽然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等待中的众人全都一愣,不知他这声叹息是什么意思。徐叔和马云、陈春生面面相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老先生?有结果了吗?”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这样吧,在我发表意见之前,你们不妨也尝一尝这两份‘大煮干丝’。”

    徐叔点点头:“也好。”机灵的小伙计立刻小跑着去了后厨。不一会,三个女服务员走出,各自拿着托盘和小碟,从两份“大煮干丝”中分别夹出少许,送到了三位老板面前。

    徐叔等人先后尝了两份干丝后,相互间交换了眼色,却都是默不作声。场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众人心中隐隐感觉到:这场比试的结果只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变故。擂台上三位扬州大厨脸上先前的喜色此刻也消失了,代之以紧张焦急的表情。

    果然,良久之后,徐叔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黯然说道:“姜先生,是你赢了。”

    大堂内顿时一片哗然,三位扬州大厨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朱晓华不服气地喃喃说道:“不可能的……我的选料,李师傅的刀功,金师傅的火候,这都是最出色的,我们怎么会输呢?”

    “你说得不错。我原先也希望你们能获胜的。”老者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话锋一转,“可惜啊,在你们所做的这道‘大煮干丝’中,无论是选料、刀功还是火候,都已经达到了极至,不过这也正是你们落败的原因。”

    “什么?”三位大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神色,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场下徐丽婕也象大多数人一样摸不着一丝头脑,她用手托着腮,嘟着嘴说:“什么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沈飞做了个“嘘”的手势:“先别问,继续往下听。”

    只见台上老者把目光转向李冬,说:“李师傅,你的刀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我活了七十多岁,也从未见过切得这么细的干丝。不过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干丝切到这么细呢?”

    李冬想也不想,脱口便答:“这干丝切得越细,烹制时便越容易着味。”

    “嗯。你说得不错。”老者点了点头,“在淮扬菜中,对干丝有两种做法,这两种做法对刀功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其中原因却并不相同。第一种做法叫做‘烫干丝’,这是一道凉菜,就是把切好的干丝用开水滚过,然后拌入香油、淮盐、姜丝、虾仁等配料食用。这烫干丝吃的就是豆干的本味,因此过水的时间越短越好,自然,干丝也就是切得越细越好。第二种做法就是今天你们比试的这道‘大煮干丝’。豆干自身的滋味很薄,用来制作凉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为大菜,那就远远不够了。因此在‘大煮干丝’制作过程中,并不讲究豆干的本味,这道菜的关键,是借用滋味鲜醇的鸡汤,将多种辅料的鲜香味通过煮制的过程复合到豆干丝中。古语云烹调之理,曰:‘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这煮干丝的过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入味’的过程。干丝切得越细,便越易入味,这个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

    老者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就连徐丽婕这样的外行也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包括三位大厨在内的众人此时尚不明白: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比试获胜的一方,更应该是扬州厨届才对呀?

    那老者停顿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后,这才把话语切向正题:“不过姜先生这次之所以获胜,却恰恰是因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这道菜,各种辅料的鲜香已完全渗入到干丝的最里层,吃来异常美味;相较之下,你们做出的干丝,虽然切得纤细,但辅料的鲜香只是浮于表面,终究还是逊了一筹。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究其浅层的原因,便是刚才在烹煮时,姜先生的干丝在砂锅中多焖了十分钟左右,这才揭盖装盘,因此能够入味更透。”

    众人回想起刚才的情形,都暗暗点头,心想:照此看来,这次失利的责任却要算在最后负责烹煮的金宜英头上。脾气一向不太好的李冬更是斜斜地看了金宜英一眼,不满地说:“金师傅火候掌控的能力名声在外,不想到了关键场合,也不过如此!”金宜英憨着笑脸,颇有些尴尬,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老者摇摇头,对李冬说道:“李师傅,如果你认为这是金师傅一个人的责任,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金大厨象姜先生一样,在最后烹煮时多焖上几分钟,确实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时这份干丝恐怕连夹都夹不起来了,全都煮烂了。你们选用了质地最鲜嫩的方干,而干丝又切得如此纤细。金大厨能将这样的干丝煮得不腻不烂,恰到好处,对火候的掌握确实令人佩服。”

    老者这几句话说得简短,但其中包涵的烹饪道理却并不简单。李冬三人乍听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相通,一时间都有些发楞。

    却听那老者继续说道:“这‘大煮干丝’能否很好地入味,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干丝是否切得够细,二是烹煮的时间是否够长。而这两点却又互相矛盾,干丝切得细,烹煮时间便不能长;想延长烹煮时间,干丝便不能细,这两者互相制约,其中自然会有一个最佳的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位于何处,又同所选方干质地的鲜嫩程度大有关系。因此‘大煮干丝’这道菜,虽然对选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须是一个整体上的恰当把握,而绝非在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这么简单。”

    朱晓华苦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们确实是输了,而且三人都有责任。”

    许久未曾开口的姜山此时露出胜利的微笑,说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组合起来,形成的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出色的厨师,他在最初选料的时候,后续的刀功、辅料、火候该是什么样,就应该全部想好了。你们三人在各自的环节上虽然做得无可挑剔,但因为想法并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肴。踢足球时,十一个最好的球星并无法组成一支最好的球队,这两件事虽然隔行甚远,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此时不光是台上三位大厨,台下众看客也是频频点头,自感受益非浅。李冬三人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对自己的厨艺一向都颇为自负,认为凭借一门独学专长,完全可以在厨届中赢得一席之地,今天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这烹饪中的学问,绝非一叶障目者所能吃透。

    主座上的徐叔三人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短短的几分钟内,形势却急转直下,且自己一方输得无话可说,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车轮战计划”出炉的那一刻起就已埋下了败根。

    以三人合力出战本来就不光彩,现在又输得一败涂地,在场的淮扬众厨全都有些脸上无光。场内的气氛一时间也沉闷至极,就在这时,忽听得“哇”的一声,人丛中响起一声响亮的号哭。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全被转移了过去,只见浪浪盘坐在椅子上,摊开双手,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胯部,嘴张得老大,泪流满面,神情悲伤之极。

    擂台上的老者心忧爱孙,连忙快步赶来,关切地询问:“浪浪,怎么了?”

    浪浪哭得连连抽噎,话不成声地说:“我……我把……鹅蛋坐……坐破了……”

    不远处的沈飞和徐丽婕凑过去一看,果然,小家伙的衣裤和座椅上淋淋漓漓,尽是破碎的蛋汁。两人对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浪浪见比试已快结束,可屁股下的鹅蛋还是毫无动静,不免心中焦急,便想着把鹅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紧一些,或许能够加快速度。谁知一个不慎,用力过大,竟把鹅蛋给压破了。小家伙想着即将出生的小鹅被自己给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老者不明就里,替孙子擦擦眼泪,劝解道:“一只鹅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欢,明天爷爷就给你再买一只来。”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头问老者:“买来的鹅蛋也能孵出小鹅,把我当成它妈妈吗?”

    看着浪浪那天真的模样,周围不杀人已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老者则甚是诧异:“孵出小鹅,这是谁告诉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泪,指着沈飞:“是……是飞哥说的。”

    沈飞看着众人的目光,尴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浪浪虽然年幼,但聪明伶俐,见此情景,知道多半是上了沈飞的当,心中一酸,眼泪又奔涌而出,哭叫着说:“我……我要小鹅,我……我要……要做小鹅的……的妈妈……”

    老者对事情的原委已估了个###不离十,无奈地看着沈飞:“你说吧,到哪里给他弄只小鹅?”

    沈飞挠挠头,愁眉苦脸地思索片刻,走上前把浪浪从椅子上抱起:“好浪浪,乖浪浪,别哭了,小鹅有什么好玩的,整天跟着你要吃的,烦都烦死了。我告诉你一个又好玩又好吃的东西……”

    沈飞在浪浪耳边低语一阵,浪浪止住哭声,汪着眼睛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爷爷在这儿,我还能骗你吗?”

    浪浪破涕为笑:“那我们现在就去。”

    “好。”沈飞爽快地答应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看老者,说道:“老先生,我带浪浪去外面玩会,回头把他送回家。”

    老者深知自己的孙子一向顽皮难缠,没想到在沈飞手里却被治了个服服帖帖,心中既诧异又欣慰,当下便点点头说:“去吧,不要玩得太晚了。”

    “等等。”徐丽婕见沈飞转身要走,忍不住问道,“你们是要去哪里玩?”

    浪浪冲她扮了个鬼脸:“保密!”沈飞也是嘿嘿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了句:“反正你是不会感兴趣的。”说完,便自顾自地抱着浪浪走出了酒楼。

    “还挺神秘。”徐丽婕略带赌气地嘟囔了一句,心中却是更好奇了。暗想:等沈飞回来,一定要问个明白。”

    那老者见比试结果已见分晓,孙子也离开了,不再多说什么,微微一笑,转身便向酒楼外走去。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其间毫无征兆,徐叔一句“老先生请留步”尚未说完,他已经步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姜山心挂“一刀鲜”的下落,见老者离去,连忙冲徐叔等人拱手做了个礼,说道:“徐老板,我们改日再做比试。”话毕,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那老者步伐非常矫健。姜山追出门口时,正好看见他的背影拐入了一条小巷。姜山疾跑几步,赶到小巷口,只见老者仍未停步,身形已在五十米开外。此时夜色已浓,小巷中寂寥无人,老者沉稳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眼见老者又要拐弯,姜山急忙大声呼喊:“老先生,老先生,请停一停!”

    老者停下脚步,负手而立,巷中虽无路灯,但月色皎洁,老者削痩的身影长长地拉于地上,更显得飘逸脱俗。

    等姜山离自己还有十多步时,老者这次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你是要打听‘一刀鲜’的消息吗?”

    姜山喘着气点了点头。

    老者抬头看着天空中的一轮皓月,沉默片刻后,轻轻感叹道:“万里无云,多美的月色啊,明天正午的时候,‘一刀鲜’一定会出来赏月的。”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起步,拐入了一条更深的小巷中。

    “赏月?明天正午?”姜山愣了一愣,又追上几步,“哎,老先生……”

    老者这次却不再停留,边走边说:“你不要追了,我只能说这么多。能不能找到他要看你的缘分。”

    老者脚下甚快,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小巷深处,只留下姜山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老者的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

    人去楼空。

    虽然大堂中的灯光依然璀璨明亮,但却无法驱散那一股寂寞冷清的气氛。这种气氛,对于“一笑天”酒楼来说,已经十多年未曾有过了。

    十多年来,自“一笑天”重新崛起之后,在酒楼大堂内进行过的数百次大大小小的厨艺比拼中,徐叔从没体验过失败的滋味。

    可今天,他不仅败了,而且这场比试关系着“一笑天”酒楼甚至整个扬州厨届的声誉。

    看着高高悬挂的那张“烟花三月”的牌匾,徐叔心中涌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沧桑感。难道这块历经了两百多年风雨见证的酒楼招牌,真的会在自己手中失去吗?

    “老罗,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转头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凌永生和徐丽婕,轻轻地念叨了一句。

    “爸,您别这么说,我相信姜还是老的辣。”

    女儿的话让徐叔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宽慰地笑了笑,然后说道:“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好的。”凌永生对师父的话从来是从来不会违背的,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我们走吧?”

    徐丽婕点点头,向父亲道了别,然后和凌永生一同离去。

    “小凌子,你怎么老苦着脸,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见凌永生这两天来一直愁眉不展,徐丽婕忍不住在路上问道。

    凌永生叹了口气:“唉,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没用?”

    “怎么了?”

    “身为酒楼的总厨,在这样的事情面前,却使不上一点力,我还不如象飞哥那样,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菜头呢,”凌永生说的“这样的事情”,指的当然就是姜山的挑战。

    “你不该灰心。”徐丽婕笑着鼓励他,“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呢。而且你又那么用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顶尖的名厨。”

    “是吗?”凌永生的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了下去,“可惜不管我怎么用功,也不可能战胜姜山的。”

    “哦?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

    凌永生摇了摇头:“这不是信心的问题。在烹饪上,姜山是一个天才,而我不是。”

    有时候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法弥补出生那一刻所造成的差距,这就是普通人面对天才时的无奈和悲哀。

    “姜山是你见过的最具烹饪天赋的人吗?”徐丽婕略带好奇地询问。

    “不。”凌永生立刻答道,“有一个人,或许会更厉害一些。”

    “谁?我见过吗?”

    “飞哥。”

    “你说沈飞?”凌永生的答案颇出徐丽婕的意料,“可是他根本不会做菜呀。”

    “他的确没学过做菜,但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天才。我和他相处了十年,对他太了解的。他只要好好地练上三五年,我相信就能够有和姜山一较高下的实力。”

    “那又有什么用呢?”徐丽婕撇了撇嘴,“他天生是个懒散悠闲的家伙,整天只想着炸他的臭豆腐。”

    “其实飞哥以前也很勤奋的,只不过后来变了。”

    “是吗?”徐丽婕一挑眉毛,实在很难把“勤奋”两个字和沈飞联系在一起。

    “那当然。他还曾许下誓言,说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呢。”凌永生很认真地说道,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后来呢?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一个叫‘小琼’的女孩。”

    “哦?具体什么情况,能说说看吗?”这下徐丽婕的好奇心被彻底调起来了。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凌永生回忆到,“我刚刚来到‘一笑天’酒楼,跟在飞哥后面负责买菜。那时我们俩都是初出茅庐,雄心万丈。每天闲暇之余,就混在后厨中,观摩大厨们的厨艺。飞哥天赋极高,常常在看完之后,对我说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甚至会指出大厨们的不足,而且说得都颇有道理。这样两个月之后,他对自己已经非常有信心,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当时我很佩服他,就鼓励他去参加下个月的后厨选拔。”

    “后厨选拔?”徐丽婕似乎有些不太明了。

    “这是‘一笑天’酒楼的传统,每半年一次。”凌永生解释说,“酒楼中所有的伙计菜工都可以参加。选拔时每人按要求做一个菜,只要能得到徐叔和诸多大厨的认可,就可以进入后厨学习掌勺。如果飞哥去参加的话,我想他一定能够入选的。”

    “那他参加了吗?”

    “本来已经报名了,可就在选拔的前几天,他遇见了那个女孩。”

    “哦?听起来象是一次邂逅?”

    凌永生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天下午,我们俩完成了买菜的任务,便一块去巷口的小摊上吃油炸臭豆腐干。那是一对老夫妻摆的摊点,味道还是不错的。我们象往常一样,各要了一碗臭豆腐,刚吃了两口,我突然发现身旁的飞哥抬着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象丢了魂一样。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让飞哥神不守舍的正是她。”

    “那个女孩一定很漂亮了?”

    “非常漂亮。那天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象荷花一样清爽宜人。我们看着她的时候,连吃在嘴里的臭豆腐干似乎都品出了一丝清香。那女孩已经吃完,发现我们在盯着她看,她善意地笑了一下,然后便起身离去了。我当时年纪还小,虽然也惊艳于女孩的清丽,但过后也就忘了。可飞哥的心却随着她一块走了,当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眼前始终浮现着那女孩最后离去时的笑脸。

    第二天下午,飞哥又拖着我去了巷口摊点。我知道他吃臭豆腐是假,目的是为了再遇见那个女孩,不巧的事,那对老夫妻却没有出现,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是两个老人最后一次出摊,他们已经回家养老去了。

    飞哥当时非常沮丧,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不过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在巷口自己支了个摊点,开始炸臭豆腐。”

    “嗯,这个方法的确不错。”徐丽婕拍着手笑道:“那个女孩既然喜欢吃炸臭豆腐干,那她迟早会来光顾的。”

    “可是飞哥一连等了好几天,那女孩却一直没来。很快到了后厨选拔的日子,试菜的时间也是下午,正好和飞哥出摊的时间撞上了。飞哥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放弃这次选拔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如果女孩来了却发现摊点已经不在,可能以后便再也不会过来,他宁可多等半年,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有一点的疏忽。”

    徐丽婕感慨到:“真看不出来,沈飞还是这么多情的人。”

    凌永生继续说道:“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下午,那个女孩还真就来了。她认出了飞哥,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在吃了飞哥炸的臭豆腐干后,还是赞不绝口。当时我们三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非常投机。那女孩吃完后,说了句:‘以前的那对老夫妇,炸得也很不错,可惜现在不做了。’女孩只是随意一说,飞哥却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答道:‘我不会不做的。如果你爱吃,我可以为你做一辈子。’

    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她笑得灿烂无比,眼中的感觉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时我就知道,她和飞哥之间一定会发生一段故事了。”

    徐丽婕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不禁莞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后来呢?”

    “后来这个叫小琼的女孩就成了飞哥的女朋友,炸臭豆腐干也成了飞哥每天固定的工作――因为小琼爱吃,而飞哥答应过她,会为她炸一辈子。从此以后,飞哥的那些雄心壮志似乎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再也不去观摩大厨们的手艺,每天以炸臭豆腐为乐。后来的后厨选拔,他也不去参加了,反倒是我半年后通过选拔,进入了后厨。”

    “原来沈飞是为心爱的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这个小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徐丽婕颇为奇怪。

    凌永生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她已经不在了……”

    “啊?你是说……”徐丽婕从凌永生的神态中猜出些什么。

    “她患有先天性的家族遗传病,两年后在一次风险极高的手术中去世了。”

    徐丽婕愣住了,故事的美丽开端和悲惨结局之间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她一时难以接受。

    “小琼的离去对飞哥的影响是巨大的。飞哥一直认为,他们俩人在一起的那两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他现在仍然坚持每天炸臭豆腐,应该也算是对那段时光的一种留恋和追忆吧。”凌永生说完这些,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夜风温柔地掠过,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语言叙述着小巷中曾经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