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阳

巴黎圣母院,以其庞大的玫瑰窗知名,每一年都会有无数的游客在其下驻足。

然而如果从河的另一边划船而上的话,黄昏时分会看到青铜的圣人雕像从屋檐的另一面拾阶而下,仿佛天国的来使一般沉默而慈悲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若是他们真的有意识的话,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

“华生,你看,”年轻的侦探抬起手杖,指了指门前的一个小小的,阴暗的布满青苔的角落,而他的医生朋友刚刚正如绝大多数游客所选择的那样在欣赏教堂正面的工整和宏伟。

“这是什么?”金发的医生走了过来,垂下头,看着他的侦探朋友所指的那面墙,他的确看到了很少有游客看到的秘密,那是一个单词,似乎是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用自己的指甲所刻下的单词。

“命运。”

“我猜这个人,是这座教堂的教士,看青苔的痕迹,应该是最近才刻上的,”华生试着分析道,“而且指甲很硬,修剪的好像还不错,说明这个人应该是位文字工作者,而且这是一个拉丁文单词,想必就是这座教堂的教士。”

“分析的很好,华生。”福尔摩斯用手杖敲了敲手掌,他蹲了下来,静静地凑近这个单词,然后他灰色的眼睛闪了闪。

然后他直起了身子。

“我以为你要发表一番什么见解呢?”华生跟了上来,名侦探笑了笑,“只是一个单词而已。”

“你从来都能从一个单词上分析出很多东西。”华生笑着说。

福尔摩斯从背阴处走了出来,然后快活的伸展了一下身体,沐浴在了阳光中,听见了自己的关节响了响。

“好像有点缺乏锻炼啊。”华生伸出手手杖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毕竟经过了那么长的旅行。”福尔摩斯出了口气,他并非是不打算继续分析这个莫名其妙地出现的很蹊跷的单词,只是他遇到了更为有趣的事情。

那位在意大利见过的神父正在向他招手。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布尼佐神父露出了一个微笑,他黑色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着一件干净的教袍,带着那副金丝眼镜,精致清俊的五官和高挑纤瘦的身材让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又见面了呢。”

“正如您所想的那样,我现在正在这里为克洛德主教担任秘书。”他抬起了一只手,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

这是一只很纤细的手,上面还沾着一点墨水的痕迹,是一双属于教会文职人员的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邀请你们进来坐坐。”年轻的神父笑着说,他灿金色的眼睛看上去清澈的就像是冰葡萄酒液,他每次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只调动了寥寥几块肌肉,眼睛里永远是冷淡的,一眼到底的薄凉和矜持。

侦探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毕竟是在欧洲大陆度假,在意大利游玩之后,准备北上瑞士,然后从东北进入法国,完成大陆游玩的最后一站。

因此德·基督山伯爵比他们提前了一个多月来到了巴黎。

在去寻找她自己的仇人之前,她应该先完成法利亚神父的愿望,而且自己来到巴黎,如果太着急融入上流社会的话,未免太过惹眼,德·维尔福的鹰犬还是有些本事的,会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在接手了府邸之后,决定先当一段时间深居简出的怪人,慢慢地拜访这些朋友的朋友,从社交圈的外围一点点地逼近。

而与此同时,布尼佐神父去巴黎圣母院报道,会一会那位写下了那封告密信的克洛德主教。

她听说最近这位主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他收养的那个残疾弃婴干出了强抢少女的不法勾当,如今正在被收监在监狱里,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一场鞭刑在所难免。

下个月走完流程之后就会处刑。

虽然是处罚的这个据说丑陋又粗野的弃婴,但是也算是主教的儿子,他多半不会好受。

伯爵扶住了额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样地在她的大脑中闪过。

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是他们的父母,她听闻在监狱里作奸犯科的不少算是子承父业,这个弃婴虽然不受待见,如果被一位渊博的受人尊重的主教抚养长大,按理说不会堕落地干出这种事。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了。

这位克洛德主教,就是这种人。

德·基督山伯爵是在一个深夜到达的巴黎,这座城市即使在午夜,也依旧有着灯光,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仿佛张着的红色眼睛,又仿佛是熔炉底端煤渣的痛苦燃烧。

她让马车夫停了下来,她深沉而长久地注视着这座城市。

拿破仑修建的凯旋门在她的身后,而这位皇帝已经埋骨南美洲的小岛,她想起自己也曾见过这位皇帝一面。

和她所想象的相反,这位皇帝那个时候的胃病已经显露了端倪,他看上去虽然不老迈,但是身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料想中翻云覆雨的豪杰,或者雄踞天下的皇帝大相径庭,这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暗示她上了一条风雨飘摇的旧船。

她静默地思考着,她的确为他送了信件,日后这位皇帝卷土重来,莫雷尔先生为了救她出来,将她描述成了一位狂热的信徒。

然而这位皇帝的重新统治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如流星一样陨落了,而给她写的陈情信正好交给了国王陛下。

这是命运吧,她忍不住想。

命运在推动着她沉入深渊,而如今命运又把她送到了这座宏伟的都市前。

步入初夏的夜风是暖和的,潮湿的,她抬起手,似乎想抓住风的尾巴,然后又自嘲的笑了笑,放下了手。

她太久没有感受过这些了,风也好,雨也好,夜色也好,黎明也好,她曾被剥夺过一切,因此她什么都不忍心错过。

“走吧,”她上了马车,“我们入城。”

贝尔图齐奥挑选的府邸位于香榭丽舍大道30号,可以说足够气派,而这位管家正穿着一套黑色的正装,立在门口等待着她的到来。

“这是您的文契。”贝尔图齐奥毕恭毕敬地说,递上了一份文件,一只手接过了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微微地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这位神秘的主人。

女人对他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微微地怔了一下。

“小姐听说您今晚到达,所以一直在等您。”贝尔图齐奥轻声说道。

黑发的少女正坐在门厅的椅子上,她垂着头,显然已经睡熟了,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现在的确不早了。

“她不愿意回去。”贝尔图齐奥低声补充道。

女人走了过去,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少女单薄的肩膀上,“醒醒。”她温声说道,少女发出了一声小猫一样的呼噜声,然后靠着她的手歪了过去。

贝尔图齐奥看到伯爵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笑容,然后抬起手示意她不用靠过来,少女顺势躺在了她的手臂上,然后她抬起手,揽住了少女的膝弯,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她让少女把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显得十分自然而然,毫不吃力地向前走了过去。

贝尔图齐奥跟了上去。

可能自己这位主人的确和其他贵族老爷不太相同,他想。

海黛醒来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来自衣服上的熏香,仿佛睡莲在午夜盛开的香气,然后她感到了自己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香气越发的浓烈了起来,她的鼻子似乎碰到了丝绸,或者是柔软冰凉的皮肤。

她彻底惊醒了,低低地叫了一声,对方低下了眼睛,金色的眸子从长长的黑色睫毛里露出了一点细碎的光芒,让她想起了儿时母亲衣裙上的金箔。

“这么晚了,去睡吧。”伯爵自然而然地说道。

海黛挣扎了一下,但是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的步伐稳而轻快,似乎她的重量对她来说完全不算什么负重。

伯爵推开了她的套房的门,走了进去,将她安放在了长沙发上。

“喜欢这里吗?”她说道,坐在了一边的蓝白蒲团上,上身微微前倾。

海黛在跪下来之前被她抓住了手臂。

“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海黛轻声问道,她的法语讲得很好,口音柔和动听,伯爵笑了笑,让她坐在了一边。

“也许你今晚不想睡觉了。”她笑着说,“正好我旅途也很兴奋。”她抬起手,摇了摇铃,让侍者准备一点宵夜和茶,“在那一天,看着你的眼睛,我猜你大概此生有一件,即使是自己死了也要做成的事情吧。”

“是的。”海黛点了点头说。

“我有一个仇人。”她轻声说道,“阁下,我有一个仇人,就在巴黎的仇人。”

“如果不能割下他的头颅,我此生无法安息在任何一个墓穴。”

侍者很快来了,带来了热气腾腾的红茶和烤好的精致点心,海黛抬起手,让茶水一滴不落地落进精美的东方瓷器之中,在她用双手捧起茶盏之前,伯爵伸出了手拿起了茶托,自然而然地喝了一口。

“请继续讲吧。”她说道,端正地坐直了身体。

海黛也曾被迫谈起过自己的身世来作为某些宴会的余兴节目,当然要经过一些修改粉饰,防止如果有人是那位出卖了恩主的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朋友会对这个故事感到不满。

有些贵妇人会流下慈悲的眼泪,她们或者躺在柔软的躺椅上,或者摇晃着装饰着大量鸵鸟羽毛的扇子,然后说一句可怜的孩子,自己的善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德·基督山伯爵在她的故事开始前坐正了身子。

海黛想,原来这世上尚存许多人会对他人的苦难表示敬重。

“那是我还年幼的时候,”她缓声说道,“但是我此生对那件事,连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不会忘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