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许都

    曹操不在许都时,朝廷一应事务皆由尚书令荀彧处理,京畿留守部队则凭建武将军夏侯惇调遣。二人犹如曹操的分身,抵御外敌防止内乱,加之司隶校尉丁冲以及留守司空府的掾属协助,诸人监控天子百官的一举一动,确保所有权柄牢牢把持在曹操手中。

    按说曹操离京作战已不是一回两回了,但以往的情势都不及这三个月惊心动魄。原本风平浪静的局面在他离开后阴云骤起,先是从河北传来田丰献计的消息,接着是曹操大军撤退遭困,后来又是吕布反叛。虽然荀彧和夏侯惇对外严格保密,但还是有不少官员嗅出了反常,有人断言袁绍已大举发兵,有人猜测是刘表率师北上,更有甚者编造流言蜚语说曹操在南阳全军覆没。一时间人心惶惶蠢蠢欲动,就连深居宫中的皇帝刘协都听到了风言风语,竟然招荀彧入宫,询问曹操是否还活着。

    传言造成的不安比事实夸大十倍,如此下去必然激出事变。鉴于这种情况,荀彧索性趁着朝会把军情事实向天子和百官澄清,大家见他谈笑风生神情自若也就不再慌乱了,至于少数编造流言别有用心的人闻知军情也规矩了不少。不过莫看荀彧表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急若油煎,他反复召集司空掾属布置事务,又请夏侯惇将卫戍部队围城屯驻,这才心中稍安。过了两天,王图自安众突围归来,所部一千兵死伤殆尽,拼了性命才捎回曹操的命令,荀彧看罢书信又吃一惊。

    夏侯惇的卫戍部队是许都的保障,倘若调出则后防空虚,袁绍兵至许都必有围城之险,即便都城不至于立时失陷,可是许下屯民辛苦一年种出的粮食可就保不住了。但如今曹操回军缓慢,刘备处又告急,兖州所能调集的兵力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无力援助。一旦小沛有失,吕布将长驱直入与夏侯惇决战于许下,后果一样是不堪设想。问题的关键在于曹操能不能迅速回来,许都可以一两日无兵,但只要超过半个月,恐怕不等敌人来袭,朝中的异己分子就先闹翻了天!

    荀彧与曹操共事多年,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相信曹操能力的。他深知战事不容耽搁,务必要将吕布阻于豫州之外,便一切按照信上吩咐行事,草诏令夏侯惇火速率领卫戍之军救援刘备。夏侯惇走后,荀彧详思信上“一应外患勿忧,当防朝中肘腋”之语,渐渐了然——现有卫将军董承、偏将军刘服拥兵千余尚在许都城外,辅国将军伏完也曾在东归之时统领过宫中数百杂役,许都空虚之际他们才是最大的不安因素。想至此他马上请典农中郎将任峻抽调精壮屯民暂充军队;责令司隶校尉丁冲严格戒备颍川四境;又让符节令董昭权领河南尹之职,与许都令满宠率领兵士日夜轮班在城内巡查;致书光禄勋郗虑严控宫廷杂役,隔绝外臣见驾,防止变故发生;又请荀悦、谢该等饱学之士陪王伴驾讨论学术,以转移皇帝的视听……

    荀彧坐居省中奋笔疾书,一份份诏书、一道道密令行云流水般传递出去。待到方方面面安排妥当,只累得荀令君眼花缭乱头昏脑涨,可是精神上仍不敢有丝毫松懈。偏这个时候又有人给他添麻烦,已经辞官的赵达久不得曹操辟用,跑到荀府门口哭着喊着要他见,胁肩谄笑恳求荀彧替他说好话,又念叨了一大堆宫中秘闻,什么谁向皇上进谗言了、谁暗地里说曹操坏话了、谁与董承秘密来往了。荀彧素来厌恶这等打小报告的人,这等要紧时刻哪有心思听他啰唣,一气之下叫家丁将赵达乱棍赶走。

    按照荀彧的设想,即便曹操在安众得胜,也需十日左右才能回京,若战事不利,一个月都是有可能的,这对于自己是莫大考验。哪想只忐忐忑忑过了四天,曹操便率兵回来啦!

    荀彧、董昭等大喜过望,亲自出城迎接。远远望见曹操一马当先绝尘而至,后面荀攸、曹纯、王必、繁钦等引领着虎豹骑紧紧相随,荀彧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董昭跪倒在地:“明公啊,您莫非从天而降!”

    “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打马来至二人近前,“文若、公仁,有劳你们为我殚精竭虑了。”

    二人仔细观瞧,见曹操满面灰尘浑身是干泥巴,绝影宝马脏得都看不出颜色了。再看后面荀攸等人乃至所部士卒纷纷下马,也全都跟泥猴一般,这副模样到底是赢是输呢?荀彧忍不住问道:“保守京师乃臣子职分所在,曹公不必谬奖,不知南阳战事如何?”

    曹操捻捻脏兮兮的胡子道:“穰县虽未攻克,但是安众一战大破刘表、张绣联军,杀敌不少啊。”他说着话咧嘴一笑,乌黑的脸上显出一嘴大白牙,样子颇为滑稽。

    荀彧拭去额头汗水,惊愕地问道:“我以为您说到安众破敌仅是安慰我的话,不料果然实是。可是、可是……那种情况下,您怎么料定必能破敌呢?”

    “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曹操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军士气虽然低迷,但阵容未乱军辎未失,人数上还有优势,这样的部队岂能轻易拦截?得到蔡瑁拦路的消息,帐中诸将无不动怒,我便知群情愤恨此战必勇!咱的兵多为豫兖之人,荆州兵阻路如同不让士兵回家,有道是哀兵必胜,他们岂能拦得住?兵法有云‘归师勿遏’,那蔡瑁、张绣胜券在握却行此下策,足见他们不过是小聪明,其实根本不通用兵之道。”

    “他们还有一个致命伤,”荀攸驼背走来接着说,“倘若敌我对调,明公若与夏侯将军前后堵截敌军,此战未必会败;但若是张绣和蔡瑁行此办法就绝无胜算!”

    “道理何在?”荀彧自知谋略不及这个比他大两岁的侄子,听得有些糊涂了。

    荀攸缓缓道:“那张绣与刘表非是一党,他们的兵马互不统属。张绣被围于穰县城内,襄阳近在咫尺却拖延三月才发救兵,蔡瑁又坐观形势,彼此之间嫌隙已生。要是一同在后面黏住我军还可勉强同仇敌忾,一旦分开就各怀异心了。蔡瑁在前面堵、张绣在后面追,前面的指望后面多出力,后面的希望前面挡住咱,总揣着保存实力的侥幸心理,这仗还能打赢吗?”

    道理原来这么简单,荀彧不禁莞尔:“原来指挥撤退之军才是最显用兵手段的啊!”楚霸王项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鸿沟之盟只是撤退一战败于刘邦之手,辛苦打下的江山就全丢了。董卓征湟中义从不利,被困于榆中的河边,他假借捕鱼堵河为堤,自堤下金蝉脱壳,自此扬名天下,才有了祸乱朝廷的本钱。世俗之人常以胜败论将才,殊不知指挥军队撤退才是最难的事情。

    曹操说起安众那一仗,眼中流露出兴奋:“我定下计策,向全军将士晓以利害,使大家斗志激昂。然后休兵一日,拆掉王图送来的所有蓑衣用来垫路,一鼓作气直扑蔡瑁本阵,荆州兵顿时溃乱。然后又叫大家占据高处布置奇兵,把后面赶来的张绣也打退了。”

    荀攸摇摇头:“说得简单,其时也有不少凶险。打荆州兵倒不在话下,张绣却是劲敌。两军战乱之中,他部下张先一眼看见主公了,率领骑兵突上山坡,多亏小将史涣拼死奋战,许褚又掷出大枪将张先戳死,才保护主公毫发未损。”说到这儿他二目曈曈似有余悸。

    “不错!”曹操倒很乐观,“这次史涣功劳不小,牛盖、贾信等人也不错,还有闯重围的王图。元让提拔的这几员小将都不错,再过几天等他们回来了,我都要给他们升官。”

    “再过几天?!”董昭还以为大军在后面呢,这才觉得事情不对,“大队人马还未回来吗?”

    荀攸解释道:“主公恐你们在京师不安,得胜之后选了一千虎豹骑星夜兼程先回来了,大队兵马还在南阳慢慢行进呢……”他一路上快马奔波,有些迎风流泪,不禁在清癯的脸上抹了两把,泪水与满脸尘土搅在一起,被他摸出两个泥道子。

    荀彧见了不禁莞尔道:“这一路辛苦了,快快进城吧。明日朝见天子,只要百官看到曹公,大家就都踏实了……”荀彧还是心善,他本想说“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安心了”但脑筋忽转,那样一说曹操必然细加盘查。有了议郎赵彦的前车之鉴,不知又要葬送多少条性命!

    荀彧虽不说,曹操却心里有数:“我看莫要等到明日。今天尚早,我回去梳洗一下就去面君。”他知道朝中必有人乱造谣言,但是河北军情不明、徐州吕布未破,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动摇人心。他面沉似水将马缰绳交与许褚牵着,自己溜溜达达当先而走,随手抠着衣甲上干硬的泥疙瘩道:“天下之大各有不同,南阳阴雨连连,过了沛国又活活把人干死!沾了一身泥,再暴晒一顿,这铠甲都快要不得了。”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笑了,“我回军之际士卒在沛国境内高喊干渴,附近又寻不到水源,我就策马上了一个山冈,虚指前方说‘远处有一青梅树林,看似果叶繁盛,加速前进嚼梅汁止渴’,大家想到要吃青梅,顿觉酸意口内生津,走了一会儿竟然都不渴了,哈哈哈……大伙骑在马上都扯着脖子向前望呢……”

    “好一个望梅止渴!”董昭连连赞叹。他是骗人的行家,却自认编不出曹操这样的瞎话。

    曹操停下脚步叉腰望着巍峨的许都城,心里感慨良多:总算回来了,虽然只带回一千人马,但只要我出现在许都城中,上下人等就会安定,野心之辈便不敢造次!祢衡那等井底之蛙何等愚昧,口口声声骂我是欺君罔上的奸臣,殊不知没有我立于朝堂之上,人心就会离散,朝廷必将覆灭。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曹某人真正是大汉王朝的脊梁!只要我在,许都城就在,天子就在,朝廷就在,大汉朝就在!

    正在曹操胡思乱想之际,就见有一个布衣之人从城门跑出,推开守门卫兵,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身边纳头便拜:“哟!曹公您回来啦!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大破贼虏!在下恭迎您的大驾!”

    曹操低头一看,原来是赵达。这厮自以为得了曹操的承诺,未加详思就把官给辞了,等着司空府的辟用。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才知叫曹操耍了,所以想方设法再来钻营。曹操望着这个无耻小人,冷笑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赵议郎吗?您怎么无缘无故把官辞了?前些天我还跟令君谈您的事儿呢!朝中少一大贤啊!”

    诸人闻听此言无不仰天大笑,那赵达也真没皮没脸,明知曹操故意挖苦自己,还是一脸谄笑,伸手抓起曹操战袍,一边拍打一边念叨着:“瞧您这一路风尘,在下给您掸掸土!顺便有几件小事在下想向您禀报。前天我跟议郎吴硕说闲话,他问我您是不是战败了,听说他还跟王子服问过这样的话……”

    荀氏叔侄都是疾恶如仇的人,实在看不了这样恶心的言语举动。荀攸不待曹操发话,一把拉住身后的许褚:“仲康!你把这个无耻之徒给我赶走!不走就活活打死!”

    许褚还真听他的话,蹿上前一把抓住赵达腰带,生生举了起来往远处一扔——赵达摔了个四脚朝天,脑袋磕了个大包,裤腰带也折了,鞋也甩出去老远,疼得满地打滚:“哎哟!我的祖宗哟……”

    “滚!”许褚在他腰间又补一脚,“再不滚我一巴掌拍死你!”

    “我滚我滚!祖宗别打了……”赵达再不敢上前,连滚带爬提着裤子溜了。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董昭却不禁摇头:“这么做不好吧。”

    “对待无耻小人就该如此!”荀彧颇感解气,“前日我布置城防的时候,他就跑来扰我,说长道短的传闲话。这种人最没德行!”

    曹操对许褚所为非但毫不阻拦,而且笑得比谁的声音都大——他并非不宠信谄媚之人,但是拍马屁也得拍出点儿水准来,而且拍马屁者还得有一技之长。昔日秦宜禄也是谄媚小人,但机灵能干;徐佗也很谄媚,但能恪尽职守;繁钦远比赵达谄媚,但是打点文书笔走龙蛇,人家谄媚得有才华!似赵达这等公然吮痔献媚的人,除了传闲话什么都不会,只能让人感到恶心。

    董昭却不这么看问题,他凑到曹操身边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对待赵达这样的也不要太无情了。想那楚汉之际,若不是项羽在鸿门宴上随便说了几句闲话,高祖爷怎能除掉内奸曹无伤呢?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常言道‘无风不起浪’,闲话可以不全信,但也不能全不信呢。”

    听了董昭这番,曹操眼睛一亮,赞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