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莺莺传》的故事:只为你如花美眷,忍顾她似水流年(1)

  有一个问题,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都没有碰到过一个让他心动的男人,你说这个女人幸不幸福?

  我想,大多数女人的答案肯定会觉得那是不幸福的。

  但反过来,如果一个女人,碰到了一个让他心动的男人,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幸福?

  按道理,当然是会幸福的,人生的意义,爱情的意义就在于此嘛!

  但我觉得,答案还真难说。就像那个有名的崔莺莺,应该说她是碰到了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张珙,张君瑞,但她们的结局到底是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呢?还是一出“始乱终弃”的悲剧呢?

  大概有人听了我这个问题会觉得奇怪,说你没看过《西厢记》啊?你不知道那《西厢记》最后一句台词儿是“愿普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属”,那就是说张生与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嘛?你怎么又说他们最后走向悲剧了呢?

  事实上,《西厢记》这出戏的影响太大了,它基本上确立了中国古代“才子佳人”戏的典型情爱模式。尤其是最后的那句“愿普天下有情的人都成了眷属”,大概是我们中国人最具东方色彩的爱情宣言了!这个美丽的爱情宣言毫无疑问应该来自于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但这个美丽爱情故事的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悲剧性一面。

  这就要说到《西厢记》这出戏的故事祖本,唐代元稹所作的传奇《莺莺传》的故事。

  《莺莺传》,元稹在唐代写这部传奇的时候,原名就叫《传奇》,但因为元稹在其中写了一首“会真诗”,所以又把它叫作《会真记》。

  《莺莺传》这个名字的意思我们理解,那就是为崔莺莺作的一个传,那《会真记》这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据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考证,在唐代的语言使用环境中,“真”或“仙”不仅指女子美貌,而且语含轻佻,甚至“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倡妓者”。而“会真遇仙或游仙之谓也。”也就是说,“会真”这个词,内在的情感意义是有着那么点轻浮、轻佻,甚至是轻薄的意思的,“会真记”就是对男主人公一次艳遇的记录而已。而男主人公所会的这个“真”,毫无疑问,就是崔莺莺。

  所以在《莺莺传》的最后,那个曾经让崔莺莺心动过的男人——张珙张君瑞就有一段著名的评论说: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段话的意思不过是老调重谈,说女色误国,说夏、商、周都毁在妹喜、褒姒和妲己的手里。但张珙又引申了一下,说女色在大处是误国,在小处则是要耽误男人的一生,尤其是漂亮女人,既是尤物,又是妖孽。像崔莺莺这样的美色,我张珙张君瑞,差点儿就被她迷惑以致误入歧途,幸好我是克制住了,所以达到了“忍情”的境界。这段话,在张珙看来,或者说在元稹看来,是段沾沾自喜的话,是面对其他男人时的一段自我夸耀,但在我看来,我相信也是在大多数现代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段屁话,就是段毫不知羞耻的污蔑。

  请原谅我说脏话,因为每次读到这段话都很来火。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张珙他评论崔莺莺这段话的初衷实在见不得人。

  他当时是在长安和他的一些男性同僚说这番话的,说这番话的原因是他刚刚收到崔莺莺寄来的信,崔莺莺为什么会寄信来呢?是因为这个张生在京城寂寞,买了“花胜一合,口脂五寸”也就是一些胭脂水粉托人给莺莺捎去,莺莺收到后寄来这封信,随信寄给张生玉环一枚,莺莺信里说“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按道理这两个人你送我还,情意绵绵,正是情爱中男女的正常表现,这个张珙张君瑞怎么又会说诋毁崔莺莺的话呢?

  这就要揭示这个男人心态的可悲、可恨之处了。

  是因为这次要来京城之前,他曾与崔莺莺相聚了一个月,临走前,传奇里说“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就是说张生临别之前,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般人自然以为他不过是伤离别而已,但崔莺莺已经看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大概要到了尽头,张生这一走,恐怕再见到也不易,更别提等着他回来娶自己了。于是她幽怨地说张生“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就是你这种男人对女人终将会始乱终弃,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说完之后,莺莺弹了一首悲苦的琴曲,弹了一半,莺莺是悲伤落泪,然后弃琴而去,再不与张生相见。这就是两个人最后的一次离别。

  我估计这也是张珙这个男人心底最难平的一次离别。

  在这场最后的离别中,崔莺莺作为一个女子,即使将来的婚姻与爱情无望,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尊严,用一种虽然哀怨,但却很自尊的方式,向这个当初勾引了她,如今又要抛弃她的男人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与控诉。

  这种方式,我觉得对于张生这个男人是很难接受的。虽然他本来就要抛弃莺莺了,(这是莺莺作为当事人的判断,我想不应该有假),但他还是想夺回一些自己的面子,于是他在京城里又写了封动人的情书给崔莺莺,当莺莺以为爱情又有了指望,回复了一封缠绵的信的时候,他当即将之公之于众,并有了前面那段诬蔑莺莺的无耻言论。这就是我说张珙这个男人特别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方。他的意思是“看,这就是那个纠缠我的女人,她到现在还在写信纠缠我,但我早已达到了忍情的境界,这个女人是不可能再迷惑我了!”这是一段多么无耻的话啊!此后,他便再不与崔莺莺联系,让莺莺在不知情的等待中断绝了一切消息。

  所以我不得不说,这个张生很无耻。

  但这只是《莺莺传》中的那个张生,而不是《西厢记》中的那个张生。

  《西厢记》中那个张生赴京城之前与崔莺莺的最后一次离别感人之极,先是长亭送别一段,有段著名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伤感唱词。说是莺莺和张生离别之后,思念之情难断,当夜还追到张生住的旅店与张生幽会,要夜以继日地再送一程,那情感的缠绵与《莺莺传》里的一句“始乱之,终弃之”的怨懑之情真是天差地别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差别呢?

  从《莺莺传》到《西厢记》,故事虽然是差不多,但得出来的结论却几乎南辕北辙,而且两部作品的影响同样巨大的得。是什么让王实甫把张珙这个本来可耻的男人最后塑造成了一个可爱的男人的呢?

  这一切还要从崔莺莺的那句“始乱之,终弃之”的名言说起。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当年是在没读《莺莺传》之前,先读的《西厢记》。说实话,这个故事一下就打动了我,觉得青年男女之间那种出于自然的情爱状态实在被王实甫写得是活灵活现。但我记得也产生过一个重要的疑问,那就是崔莺莺以一个相国小姐的淑女身份,怎么会与张生发生“一夜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