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胡戏妻的故事:莫道不识秋胡面,好女自有罗敷心(1)

  任贤齐有首很流行的歌,叫《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我还记得开始有段歌词是这样唱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

  从这段歌词里,我认为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三点信息。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信息就是,他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又说“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这说明两人是初次相遇,也就是两个人可能是在街头、在路边偶然相遇,不管是在哪儿相遇,反正可以确定的是两个人肯定是互相不认识的。

  第二点,他说“其实我很可爱”,实质上是通过自我的表白,向对方表达爱慕之心,换句话说,是这个男的在向这个女孩子示好,示爱。那么她为什么要向这个女孩儿示好、示爱呢?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他对这个女子一见钟情了。那他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孩儿一见钟情呢?那唯一的原因应该是这场偶遇中女孩子的外表与气质吸引了他。

  第三点,他也说“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那说明他知道这种一见钟情之下立即唐突地表达是很失礼的,甚至是不好的,是容易把对方吓坏的。因为往好的说,他这种行为叫情不自禁;往轻的说,他这种行为叫搭讪;往坏里说,他这种行为叫轻浮;往重里说,他这种行为叫调戏妇女,叫耍流氓。所以他在“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的声明之后,赶紧来一句表白:“其实我,很可爱”。但事实上要让一个女子在这种突然的情况下,相信“你其实很可爱”,那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这时候女性都有一种本能的自卫与防卫心理。除非,这时候她也对你一见钟情。

  当然,因为这首歌是任贤齐唱的,联系到他作为一个清纯、健康艺人的形象,我们当然会觉得他确实很可爱。但试想一下,要是这首歌是高俅的儿子高衙内在调戏林冲老婆的时候唱的,我们一定会把他当成是一个流氓,一个无赖。也就是说,看来这种一见钟情之下的示好、示爱,本身的是与非还是比较难以简单判断的,关键要看是谁,又是向谁,而且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下发生的。

  于是,唐代的人就为历史上那个最有名的调戏妇女事件的男主人公秋胡叫屈,打抱不平,甚至是翻案,认为给秋胡在桑园调戏妇女的行为作简单的定性有不当的地方,况且人家最后调戏的还是自己老婆,那就更有可原谅之处了。于是,到了京剧《桑园会》的时候,在这种观念下,原来汉代的那个秋胡戏妻的故事,就有了彻底的情节扭转。

  要搞清楚这些变化,我们首先要来看看汉代的那个秋胡戏妻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

  说它是汉代的故事,有些人可能会提出疑义。那京剧《桑园会》里不是说秋胡是鲁国的大夫吗?那应该是春秋战国的人啊。一点儿不假,《桑园会》是根据元代杂剧石君宝的《鲁大夫秋胡戏妻》发展来的,石君宝也称秋胡为鲁大夫。事实上,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汉代刘向编的《烈女传》里,刘向也说“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也就是说这个品德高尚的女主人公是鲁国人秋胡的妻子。那么我们凭什么要说这是个汉代的故事呢?原因有三。

  第一,刘向这本书是写给皇上看的,事可能是实有其事,但要假托历史以名目。中国人喜欢以史为鉴,就像这些“传世经典、倾城之爱”的故事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其间的情感也愈发显得淳厚。那些托古言今的事,只有假借古人的名义,才显得更有教育意义和借鉴意义。

  第二,京剧里秋胡的老婆叫罗梅英,也有说他老婆叫罗敷的,这两个名字让我们想到了汉乐府中的一首名篇《陌上桑》,那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就叫罗敷。那也是一个采桑女在桑园被调戏的事情,情节就像是秋胡戏妻故事的原型,而那则是一个标准的汉代故事。

  第三,从秋胡戏妻这个故事里这个秋胡妻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色与时代特色来看,她也更像是一个汉代的女人,而非春秋战国时期的女子。所以说,秋胡戏妻是一个标准的汉代故事。

  那么,在秋胡妻子的身上,到底表现出了哪些汉代女子的特色来了呢?我以为秋胡妻子的身上反映出了汉代女子的四大特色:第一,敢爱;第二,敢恨;第三,敢选择;第四,敢爆发。

  先来看第一个,敢爱。我们现在人理解的敢爱大概多指敢于冲破种种阻力,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比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私奔,再比如许广平与鲁迅的结合。但我以为这还不是敢爱的最高境界。我曾经在鲁迅故居,伫立在鲁迅原配妻子朱安的画像前良久,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想,如果眼前的这个叫朱安的女子,并不是因为要恪守封建的妇道,才在鲁迅家呆了四十一年一直到死,她若也是固执地、一意地爱着她的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呢?我们怎么知道,她不是在坚信丈夫终能回到身边来的爱的信念下,坚强地存活了四十一年的孤独的生命。如果是这样,至少有可能是这样,这不是一种最固执、最勇敢的爱吗?因为无望,才见出爱的坚忍不拔。我不记得是哪一位哲人说过,“爱,是一个人的事。”既然选择了爱,不是因为名节,不是因为礼教,就只是因为要爱的信念,杨过才痴痴地等了十六年。而结果只是杨过终于等到了小龙女,而朱安却永远等不回那个叫周树人的男人!朱安临死前曾经流着泪说:“我希望死后能葬在大先生之旁。”所以,在绍兴,在鲁迅故居,在朱安那幅安详却苍老的画像前,我曾经莫名的流下泪来。如果说许广平对鲁迅的追求是一种勇敢的爱,那么朱安对鲁迅的痴心等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勇敢且悲壮的爱呢?徐静蕾曾在04年翻拍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好莱坞拍的版本叫《巫山云》。那个故事讲的正是一个女人十八年默默爱着一个她无法得到的男人的故事,而那个男人却一无所知。直到那个女人临死前,她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那个男人予以表白。在我看来,那长长的一封信与朱安短短的一句临终遗言并无区别,那十八年的固执之爱与朱安四十一年的孤独等待也并无区别。所以我以为,她们都是用生命实践了敢爱的最高境界。

  我们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也是这样,丈夫去求官,新婚五日后就走了,作妻子的这一等,等闲间便等了五年,到了唐代变文里,就改成等了九年了。后来戏曲里这种情节很多,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国的男人都认为作妻子的在家里等丈夫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儿,所以让女人坐在家里“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随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所以动不动就让女人在家独守空房几年,甚至十几年。这里要说明一下,很多人会认为这里面会有封建的贞节观念、贞操观念在作怪。事实上这时候还没有宋明理学,虽然汉代已经独尊儒术,但这时候的女子在婚姻与爱情中的主动性远不是后来宋明时代的女性能望其项背的。我们前面讲过的卓文君、王昭君、朱买臣的妻子都体现了这个特点。再比如平阳公主作为汉武帝的姐姐,最后嫁给了卫青,而卫青原来则是平阳公主的家奴,连一个自己的奴隶都肯嫁、都敢嫁,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女性在爱情上的自由度有多大。所以秋胡的老婆在家等秋胡,那并不是纯粹的无可奈何之举。戏曲里写婆婆也劝过她改嫁,她不是不能改嫁,是她不愿改嫁,这时候也没有后来的那种封建礼教约束着她必须在家里等丈夫,但她却一意等下去,背后的力量不正是缘于那种敢爱的一份执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