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晚上,堂兄弟俩连床夜话,曹震听得多,说得少;他对曹雪芹的心境,完全了解,既不愿落个负心之名,又不忍让老母为难。唯一的愿望是乌二小姐能容忍杏香;如果事难两全,非舍弃杏香不可时,又将如何?他却无以为答了。

  很显然的,果真走到那一步,曹雪芹也只好作个负心汉了。曹震心想,这件事跟他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如今只是如何将杏香做个妥善的安置,这个难题,只有自己来设法对付,跟他谈亦无用,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拿出什么主意来的。

  曹震同时也想到,这件事还要处理得快,倘或杏香已知其事,以他心直口快的脾气,多半就会直接找曹雪芹去问个明白。那就很可能会张扬开来,对曹雪芹的亲事,非常不利,稍往深处一追究,自己脱不得干系,而且连带回把翠宝也抖搂出来;虽不会起什么大风波,但正当转运,有许多正事要办之时,最忌这种麻烦。

  意会到此,他采取了断然的处置;第二天一早,在何谨为他预备的卧室中,悄悄将杏香找了来,一开口就说:“昨天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你嫂子身子很不好,没有个得力的人照应,向你想得很厉害,我让魏升送你回通州,明天就走吧!”

  “喔,”杏香问说:“我嫂子什么病?”

  “偏头痛,晚上睡不着。”曹震胡编着,“又有肝气痛。”

  “请大夫瞧了没有?”

  “自然请了。”曹震答说:“大夫说,总是心境不好之故;有亲人陪着,让她不至于太寂寞,比吃什么药都强。我又不能常在通州陪她,只有靠你了。”

  “既然如此,我当然要尽快赶回去。不过,震二爷,有件事我想问一问,听说乌都统家二小姐要许配给芹二爷,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有这回事没有?”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这得善于应付,好歹把她弄走了,始为上策。于是很谨慎的答说:“也不过刚开头在谈,成与不成还在未定之天。”

  “若是成了呢?”

  “成了不是一桩喜事吗?”曹震听她问的含蓄,便故意这样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是说我。”杏香终于明说了,“不知道当初的话,算不算数。”

  “什么话?”

  一听这话,杏香不由得就冒火;但转念又想,当初原是一种默契,自己暗示愿意等,曹雪芹按时不会让她空等;此外无论曹震或是曹雪芹,皆无明确的承诺。这就怪不得他要问“什么话”了。

  于是,她冷笑一声说道:“震二爷要装糊涂,我也没法子。哪怕白纸写黑字,要不算还是白算,何况只不过彼此有那种意思而已。我倒不一定想来上谁,只觉得人心不应该变得那么快。”

  “杏香,”曹震笑道:“你这一顿夹枪带棒的牢骚发得没道理!咱们在通州那么多天,也不知道谈过多少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那一句话?人心没有变,可也不能像你所想得那么容易,事缓则圆,你别心急。”

  “我不急!”杏香觉得应该沉着些,便故意将话题扯了开去,“明儿什么时候走?”

  “自然是一早。”

  “好!我收拾行李去。”说完,他推后两步,准备退出去了。

  曹震灵机一动,将她唤住了说:“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等一下。”说完便走了出去,找到魏升,走远些有话交待。

  “你马上去找芹二爷,让他赶紧躲开;最好今天别回来,回头如果杏香找芹二爷,你就说四老爷派他接来大人去了。“魏升点点头,匆匆忙忙的走了。曹震便回卧室,故意说了好些让杏香转告翠宝的话;拖延的够时候了,才放他走。

  “四老爷那儿怎么办?应该跟他说一声吧?”

  “不必!”曹震答说:“我来告诉四老爷好了。你管你自己去收拾行李。”

  杏香点点头出了屋子,不回自己卧室,却依着柱廊,定下心来好好想了一阵,然后直奔后院,走向金粟斋,迎面遇见阿元,两个人都站住脚,各自打量对方,阿元的神态本来很平静,但看到杏香的脸色有异,他也不免有些惊疑不定了。

  “是找我有事吗?”

  “我找芹二爷。”杏香的声音很高。

  “咦!”阿元诧异,“芹二爷不到前面去了吗?”

  “前面?哪儿?”

  “不是魏升来通知的,说四老爷找,匆匆忙忙就走了。”

  杏香一听这话,顿时满腹生疑;明明看见曹震找到魏升,不知交待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子魏升又为“四老爷”所差遣了呢?

  “你做一下好了,”阿元倒是一番好意,“也许马上就回来了。”

  杏香踌躇了一会,点点头说:“也好!”

  阿元心想,她会有什么事找曹雪芹?且又不肯明说;加以眉宇之间,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在不能不让人怀疑,她跟曹雪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在!这当然会使阿元关切,一面倒茶给杏香,一面在思量,该怎么样逗她自己开口说明来意。不到就在这时候,桐生闯了进来,发现杏香也在,一时愣住了。

  “芹二爷呢?”阿元问说。

  原来魏升很机警,觉得曹震的话不宜当着阿元说,所以饰词将他调到前面,才说明究竟。曹雪芹不知要避杏香的用意何在,唯有照办;因为要在外面住一夜,便交待桐生回金粟斋去收拾一个简单的行囊。此时让阿元一问,桐生心想,既是为避杏香,就不能在杏香面前说实话,却又匆促间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只有支吾着装作不曾听见她的话。

  于是,杏香也问了,“芹二爷呢?”她说,“四老爷找他干什么?”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桐生,“四老爷派芹二爷去接来大人。”他一面想,一面编,“已经走了,临走以前交待,要我收拾随身用的东西赶上去。”这是太出人意外的一件事;杏香蓦的里醒悟,是有意要躲她,随即冷笑一声问道;“要你赶上去,赶到哪儿?”

  桐生也非弱者,很沉着的答说:“赶到镖局里,芹二爷在那里等我。”

  听得这一说,杏香不免踌躇;桐生心想,眼前倒是敷衍过去了,可是杏香只要掉头一走,回到前面,立刻就能发现曹雪芹,那一下岂非糟不可言!转念到此,急出一身冷汗;不过也急出了一条缓兵之计,“杏香,你在这里最好。”她说,“帮着阿元收拾收拾芹二爷要用的东西,还要待诗集、带笔砚,我得赶紧去找何大叔,弄几两银子揣在身上,不然,打尖住店怎么办?”说完,装的及其匆忙的样子,掉头就走了。

  “你怎么走了?”阿元赶紧喊道:“行李怎么办?”

  “我一会儿来拿,你们快收拾。”

  阿元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真以为曹雪芹要去接“来大人”,却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接,在路上要住一夜、两夜、还是三夜?因而跟杏香商议,“你看要带几件什么衣服?”

  杏香哪里有心思来管这件事?信口答说:“多带几件。”

  “对!多带几件好。”阿元拉着他的手说,“你来看看,带那几件?”

  这样,杏香想有什么行动,一时也拖不得身了;索性先抛开心事,定定神帮阿元收拾好了曹雪芹的行囊,再做道理。料理到一半,桐生回来了;这一次神闲气定,因为都安排好了,曹雪芹有魏升陪着,先到附近的法藏寺静等,等桐生去了,再定行止。

  “行了!”阿元理好一口小皮箱,又是一个衣包,对桐生说道:“你拿去吧!”

  等桐生一走,杏香颇有彷徨之感;阿元便说:“你会前面去吧!怕四老爷会找。”

  “不会!四老爷不会找我了。”

  “怎么?”阿元倒微吃一惊,“你出了什么娄子?”

  “没有。”杏香答道:“我明儿要走了。”

  “为什么?”

  “嗯。”杏香迟疑了半天,终于发现,自己是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

  “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了呢?到底为了什么?”阿元倒被勾起了满怀离情别绪,还打算有所挽回,所以摇着她的手,不断追问。

  杏香在这片刻之间,已都想过了,只要一谈过去,便显得曹雪芹薄幸,而自己却有乞怜的意味。她的性情,属于刚强一路,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愿受怜;所以昂起头来,装得很洒脱似地说:“原是我自己想错了,我根本不该来的。”

  “你当初是怎么来的?”

  “是震二爷要我来的。”

  “你?”阿元兼有关切与好奇,抓住线索追根究底;“你跟震二爷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说来话长了。”杏香拿定了主意,不在多透露一星半点;站起身来,“再谈吧!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会地走了,挺着胸,步子很快;但走得太匆促,不免有些脚步踉跄。阿元倒为她但这心,深怕她摔倒。

  杏香的影子,消失在金粟斋;却留在阿元的心里。曹雪芹不在,十分清闲,这就让她不断地在想这件事。“震二爷让她来的;来干什么?”她在想:“为什么又要走了?这是震二爷来了才有的事,看来要她走,多半也是震二爷的意思。可是,临走何以又要找芹二爷呢?”

  这一连串念头转下来,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一个了解,杏香之走,必与曹雪芹有关。这件事到要好好打听一下。

  曹雪芹是第二天快中午时分才回来的,也没有去远,是到喀喇河屯行宫住了一夜;当然不是在行宫里面,而是行宫西面三里,是为内务府人员预备的一处行馆。喀喇河屯行宫有个笔帖式叫巴穆哈,必曹雪芹只大三岁,又一会因为行宫的公事来见曹頫,彼此结识,颇为投缘。曹雪芹早就想去看他;这天正好了此心愿。

  巴穆哈也是单身在热河,不过有个从小带他的金麽麽跟了来照料。那金麽麽烧得一手好南方菜,而且殷勤好客;因此,曹雪芹颇得宾至如归之乐。这天因为到的迟,午饭本已误时,到未时方始上桌;居谈快饮,佳肴不断,因此这一顿午饭连上晚饭,吃到起更方始结束。曹雪芹有了七八分酒意,加以骑马劳累,一上床便已入梦。黎明起身,主客周旋着吃了早点,倒又要踏上归途了,在这一日一夜之间,曹雪芹一直怀着一个疑团,为何要她避开杏香?

  路上当然也问过,桐生只答一句:“”我也不知道,得问震二爷。“曹雪芹知道他未说实话,但却找不出工夫来细细盘问,因此一到家便找曹震。

  “震二爷陪着四老爷,还有精力来的杨司务进宫去了。”说完,阿元问道:“来大人接到了没有?”

  曹雪芹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它避开杏香的一个借口;含含糊糊的答说:“还没有。”紧接着又问:“杏香呢?”

  这一问,发愣的就是阿元了;她将曹雪芹从头看到脚,倒想要估量一个人的身份似的。像这样看人,自然惹得曹雪芹不悦;当即板起脸说:“我的话,你听了没有?”

  “听见了,等我想一想。”

  “想什么?”曹雪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

  “芹二爷,刚刚到家,你先歇一歇;我替你沏茶去。”

  “我不渴。你只赶快回我的话就是。”

  阿元没有理他,借沏茶的功夫,将昨日至今,接连发生的意外情形,拼在一起来想;她原以为杏香要走,使曹雪芹早就知道的,如今方知不是。但看他问到杏香的那种急迫神情,确实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不错,杏香之走,必与他有关。那是什么关系呢?这个疑问要打破,也很容易;只一说实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杏香走了!”阿元一面说,一面将一杯茶递了过去。

  在曹雪芹,就像刘备听的曹操说,“天下英雄唯曹与使君”那样,心中一惊,手上一震,捏不住那只康熙五彩双耳盖杯,掉在地上,打成数片。

  竟是如此震惊!这就见的关系太不寻常了!阿元故意避免去看他的脸色,俯下身去,收拾瓷片,口中说道:“可惜了!这么好一只杯子!”

  曹雪芹当然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不过他也不愿过于掩饰心事,便又问说:“到哪里去了?”

  “说是回通州看他嫂子去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想必是翠保佑病;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杏香急着去探望。可是,何以未听曹震谈起,而且,更何必要自己避开?曹雪芹一看出来,其中大有曲折,不是一两句话可以问得明白的。因而索性暂且不问;坐下来静一静心,等阿元收拾了碎瓷残茶再细细来谈。

  “阿元”,他说,“你把杏香怎么忽然回了通州的情形,都告诉我。”

  “我也不太清楚。”阿元答说:“昨儿,也就是秦二爷刚让魏升请了出去,她就来了,开口就问到芹二爷你;我觉得奇怪,芹二爷不就在四老爷哪里吗?怎么没有瞧见。接着桐生近来,说四老爷派你去接来来大人;又说你已经先去了,要他来收拾行李,随后赶了去,杏香还帮着收拾行李——”。接着,又将她如何催杏香回去,怕“四老爷”会找,杏香这才透露她要走了;以及问她何以忽然要走?杏香是如何欲语还秀,终于自怨“根本不该来的”;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真怕她会摔倒的种种见闻,都说了给曹雪芹听。

  曹雪芹明白了,是曹震避着杏香走的;料到杏香会来找他,所以让他匆匆避开。于是,她又回想到前天晚上,与曹震连床夜话的光景;显然的,她使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为她破解了两难之局。这是好意,但这样做法,必然会让杏香误会他心存薄幸,有意弃绝;最是曹雪芹不安的是,杏香除了恨他,还会看不起他,出以这种不敢明说,只在暗中捣鬼的卑鄙手段,哪像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看他久久无语,阿元可是忍不住了!“芹二爷,”她说:“如今该我问你了;杏香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想来,她是要把震二爷要她回通州的话告诉我。”

  阿元想问,她为什么特别要来告诉呢?话到口边,改了这样说:“震二爷为什么要她回通州?”

  “这话,”曹雪芹答道:“我也正要震二爷问呢!”

  这句话答很巧妙,阿元竟无法再往下探问:杏香跟他到底是何关系,始终未能明白。

  曹雪芹却还有话要问:“杏香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儿早晨,”阿元答说:“魏升送了去的。”

  “你送了她没有?”

  “没有。等我得了消息,赶去想送她,她已经走了。”

  “昨儿晚上呢?你们睡一屋,总要问问她吧?”

  “怎么没有问?谁想到,她就是不说;只说了句,震二爷告诉她,她嫂子病了,很想他。”阿元突然问道:“芹二爷,她嫂子病了,很想她;震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又是一句难答的话。曹雪芹心想,既然自己有瞒着的话未说,于力也不能泄曹震得底;因而随口答说:“这就不知道了。”

  看他似乎又懒得多说之意,阿元很知趣的不再提这件事;只问:“四老爷跟震二爷都不在家,前面也没有什么人伺候,饭是不是开到这里来吃?”

  “也好!”曹雪芹等她走到门口时,忽然改了主意,“不必了!我还是到前面去吃吧,省的麻烦,反正有桐生在。”

  改主意的缘故,就是为了可以避开阿元跟桐生说话;他做了一个决定,必须尽快告诉桐生。

  “我要跟杏香见一面。”他说:“咱们吃了饭就走;赶一赶,一定可以干得上。”

  桐生一惊,立即推托,“都走了大半天了,怎么干得上?”

  “怎么赶不上?杏香当然是坐车,咱们骑马;马比车快,赶到宿头不过晚一点,一定能见着面。”

  “何必呢!”桐生劝道:“人家都已经走了。”

  “不!”曹雪芹固执的“一定得见一面。”

  “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

  “我得告诉她,我不知道她要走——”。

  “芹二爷,”桐生抢着说道:“那一来就大糟特糟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桐生问道:“芹二爷,你见了她,把话跟她说明白了,意思是仍旧要她;那么,是怎么安顿她呢?”

  “我叫她跟着她嫂子,总有一天会把她在接了来。”

  “那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

  “万一没有那么一天呢?”

  桐生一句一句接着问,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曹雪芹招架不住了。

  “芹二爷,”桐生平心静气的劝道:“这件事很难,太太跟人家说不出口;四老爷知道了,脸色一定不好看。就算勉强弄成了,人家乌二小姐心里会痛快呢?而且杏姑娘也不是怎么肯迁就的脾气,何必弄得家宅不和、自己找罪受?”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可是曹雪芹总觉得于心不安,如果往后总是衾影自惭,终身深受良心的责备,倒不如慎之于始。

  “芹二爷,你别在三心两意了,倘或你觉得这件事,是你心里的一块病,我倒有个法子。”

  听这一说,曹雪芹心中一喜,“你快说!”他催促着,“是什么法子?”

  “这样,过两天我到通州去一趟,把前后经过情形跟翠姨说一说;把杏姑娘送走,是四老爷跟震二爷,瞒着芹二爷干得事。芹二爷知道了要赶来表明心迹,让四老爷拘管住了,寸步难行;为此,让我到通州来一趟,请杏姑娘暂且忍耐,芹二爷一定会想法子把这件事难成。你看,这样子好不好?”

  “好!”曹雪芹毫不迟疑的回答,“你说的话,跟我说的话,不就是一个意思吗?”

  他不知道桐生的打算是,当着杏香说了这一番话;私下跟翠宝还有一番话说,是作为桐生自己旁观者清的劝告:看样子这件事很难,也不知哪年哪月才办得成;劝杏香死了心吧,免得耽误了青春年少。翠宝当然明白,这就是回绝的表示,自会慢慢去化解此事。

  如果他把这一层意思也说了出来,曹雪芹一定不会同意;因为迹近欺骗,所以他只藏在心里。而且他也打算好了,不必特为到通州去一趟;想来会怕她进京接马夫人,路通通州,顺便就办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