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行!”曹震答说:“不过你得先动身,在前站会齐了再一起走。”

  取得这个承诺,杏香比较放心了,“谢谢震二爷!”她替曹震斟了酒,又替曹雪芹斟满,同时低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

  于是曹雪芹问说:“原来圣母也信佛。”

  “怎么能不信?二十多年的日子,跟在冰窖里一样,除了拜佛求菩萨保佑以外,什么依靠都没有。如今总算熬出头了,真正菩萨有灵。”

  曹雪芹大为诧异,“怎么会跟在冰窖里一样?”她问,“至少,有子封王,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啊!”

  “不是说她没有人照应。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是行动不自由,也不准有人去看她。照应她的老太监、老嬷嬷,都是先交待了的,不管她说什么、别理她,只能谈家常,不能谈身世,稍微能诉诉苦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一说,就让人家拦了回去:老太太,你累了,歇着吧!”

  “怎么,”曹雪芹问说:“称呼是‘老太太’?”

  “是的。”

  “如今呢?应该不同了吧?”

  “下面还没有改;不过邬都统他们已加了‘圣母’两个字。”

  “这位‘圣母老太太’真亏她!”曹雪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有不寒而栗之感,“那种日子比打入冷宫更凄凉,换了我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居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

  “她是熬过来了。以后,上头的日子,怕不大好过。”

  这“上头”自然是指当今皇帝,曹雪芹点一点头表示会意,不解的是“何以不大好过?”

  “你想,这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所积的怨气,该发在谁头上?这还不去说它;顶糟糕的是,有点儿疯了,一发作会哭个不停,怎么劝也劝不住。”

  “那可麻烦!”曹雪芹又问:“这毛病早就有了吧?”

  “不!怪就怪在这里,是得了大喜的信儿才得的这个毛病。”

  所谓“大喜”,是指雍正驾崩,乾隆继位;曹雪芹便说:“这是喜极而泣,应该不难治。”

  “你倒说,该怎么治?”曹震非常注意他这句话,“邬都统为此愁的饭都吃不下,你懂治法,那可就太好了!我真没有想到,你还懂医道。”

  “我可不懂医道!”曹雪芹急忙声明,“我是从情理上设想;请教请教大夫,一定有办法。”

  “能请教大夫还愁什么?就因为是个不能露面儿的人!邬都统连应不应该出奏,都还拿不定主意。”

  “当然应该出奏。”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讳疾而出了乱子,这个罪名他担的起吗?”

  曹震脸色巨变,放下酒杯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乌都统跟咱们家的交情,一向很厚;既然见到了,到不能不告诉他。”

  “请四叔告诉他好了。”

  “当然。话要有四叔去说。”紧接着,曹震郑重嘱咐杏香:“咱们谈的话,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只当没有听见。”杏香又说:“真的,我听过就丢开了。”

  “这话,”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信吗?我可不信。如果我听见这些话,一定疑疑惑惑,这是怎么回事呢?心里会好一阵子静不下来。”接着,下命令似的,用手一指,“你摸摸她的心,跳不跳?”

  曹雪芹却未接受命令,只正色向杏香说道:“震二爷跟我谈的那些话,却是惊心动魄,你自己说,你听了心跳没有?”

  “你摸好了。”杏香坦然答说。

  曹雪芹只好伸手按在她左胸上,隔着棉袄,测探不出什么,不过看她脸色平静,相信她没有说假话。

  “跳到不跳。”

  “那好!”曹震表示满意,对杏香说道:“你能这样子,才能叫人放心。”

  杏香矜持的微笑不答,提起壶来要替曹震斟酒时,发觉壶中已空;还待续酒时,让曹震摇手拦住了。

  “快三更了,明天上午大家都有事;早点睡吧!”曹震又嘱咐曹雪芹:“你可别睡过了,四叔也许一大早就会找。”

  “哪,”杏香推一推他说,“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倒不必,真的吵醒了四老爷也不合适。反正只要到时候你叫醒他就是了,就怕你们折腾到天亮才睡着,那就非睡过了头不可。”

  想到桐生就坐在门外,杏香不由得脸一红,“我可不懂震二爷说的什么?”她没话找话的说:“这么好一个火锅,没有大动什么,可是糟蹋了。”

  “怎么会糟蹋?”曹雪芹接口:“让桐生带回去跟魏升一块儿吃。”

  “说的是!”

  于是将桐生唤了进来,收拾残肴。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灯笼,照着自己抱了笔札的曹震,往前院儿去。杏香走回来关上了房门,拨一拨炉火说道:“咱么也别睡了,聊一会儿,你就请回去吧!”

  “如果你愿意聊聊,我也赞成;倘说为了怕四老爷找我,连税都不睡了,大可不必。那又怕成这个样子的?”

  “你不怕我怕,犯不上贪一时之懒,误了大事。”说着,做到曹雪芹身边,拿手摸着他的脸说:“你好象胖了一点儿。”

  “才分手几天的功夫,哪里就看得出胖瘦来了。”

  “你别那么说!我可是真得这么觉得。”

  “真的吗?”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怎么样也没有异样之感,便即笑道:“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你总以为咱们一离开了,我朝思暮想,人一定瘦了;实在没有瘦,你就觉得胖了。是不是?”

  这话很不中听,不过杏香倒也沉得住气,“你这话说得很好。”她说,“不过不说更好。”

  “原想不说的,谁知道忍不住,还是说了。”曹雪芹自嘲似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怕将来你会吃亏在你这个脾气上。”

  “谁知道呢?”曹雪芹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明天怎么走法?”

  “我得找从前陪我来的人。”

  “你知道在哪儿找吗?”

  “知道,在安平镖局。约好了的,只要我一招呼,随时可以走。”

  “哪,明儿一走,我让桐生替你去办这件事。那人叫什么名字?”

  “姓陈,行三。名字我可不知道。”

  “有姓就行了。”曹雪芹又谈另一件事,“有句话,我想问你,翠宝姐从前也是这么刚强精明的吗?”

  杏香一时无以为答,她得把他所说的“刚强精明”四个字,仔细捉摸一下,才能有所辨别。

  “我再老实跟你说了吧,照她现在这个不肯迁就的脾气,将来在我们家过日子,恐怕会很不痛快。”

  这就不劳杏香再去思索,便很清楚他的意思了。大家规矩重,嫡庶之分很严,侧室如果性子比较刚强,一定会成众矢之的,处处遭遇打击。当然,她没有想到,她问到翠宝的性情,一大半是为锦儿担忧,只当他关心翠宝,所以答语带着些感动的意味。

  “你实在是个忠厚的好人,一直在替她着想;不过,你大可放心,翠宝为人很精明,脾气还是很好的,也很会做人。这一回是想劝震二爷,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她自己也悔得要命,不然也不会特为要我来这一趟。”杏香加重了语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到了你们曹府上,一定上上下下都合得来,决不会有是非。”

  “这样就再好不过。”

  看他那欣慰的神色,可见的他对这一点很重视。于是杏香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上,自己当然也是朝翠宝这条路子在走,有一天会成为“芹二姨奶奶”,到了那时,自己心直口快的脾气,能不能为曹家上上下下所容?性子直爽的,也许会投缘;但忠言每每逆耳,烦恼常因口快,可想而知的,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样转着念头,顿时心都冷了,神色也就不自觉地显得沮丧。曹雪芹看在心里,不免奇怪,轻声问到:“怎么啦?”

  “我在想,”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倒真地会处处吃亏。”

  曹雪芹想了一下,直到她是指未来之事;觉得此刻言之过早,就不愿作何表示,免得看起来像做了承诺似的。

  这就必然惹得她怀疑了:“你问我,我也回答你的话了,怎么你倒不开口了呢?““不是我不开口,”曹雪芹答说:“是我无法回答。”

  “何以答不出来?”

  “因为,你将来会遇到的那些人,现在还不知道。”曹雪芹紧接着又说:“至于眼前,假如说,你马上就能跟我回家,包你都合得来。”

  这是句杏香爱听的话,便即追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儿?”

  既然以这么说了,当然不放在多说些,“先说我们老太太,最能体恤人的,只要守她的规矩,最好说话。”曹雪芹又说:“再说一句,我们老太太遇到我的事,总是另眼相看的。”

  “老太太的规矩重不重?”

  “不重。”

  “另外呢?”杏香问说:“还有那几位长辈?”

  “长辈可多得很,不过不在一起住;也不大来往。只有四老爷,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一不防,“四老爷两个姨娘,一个姓邹、一个姓季,那季姨娘,最好少惹她。”

  “怎么呢?”

  “不大明事理。”曹雪芹说:“还有个人,现在就跟我们家姑奶奶一样了,她是我祖母的人,一直不肯出嫁,我娘现在也少不得她。人,可是再好不过。”

  他口中的秋月如此,而杏香却又是一种想法,曹老太太的丫头,如今成了个不嫁的“老小姐”,可又当着家。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不嫁呢?”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曹雪芹却又无从谈起之苦,“以后慢慢讲给你听罢。”

  杏香却急于想知道原因,“不是相貌上有什么缺陷吧?”

  “不是,不是!长得很端庄的,而且还会作诗。”

  “我明白了!这是让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也不光是这么一个缘故。”曹雪芹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要打我小的时候谈起,你想,这话很长不是?反正有的是日子,你将来自然会知道。”话说出口,方始发觉,心里不愿做任何承诺,嘴上已经都许下了。因而不免有些后悔,甚至是懊恼,站起身来想走了。

  “你要干什么?”

  “我想回去了。”

  “回去?”杏香诧异,“这会儿?”

  这会丑时已过,寅时未到,连客栈中都尚无动静,回去叫起人来开门,岂非扰人清梦?曹雪芹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又作了下来。

  “怎么一下子不耐烦了?”杏香依偎在他身边,无限关切的低声问说。

  柔荑在握,相对无言,终于还是拥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