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高其倬本人倒很沉着。当内务府大臣莽鹄立奉旨来查问时,他不慌不忙的,捡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也就是怡亲王去世以后半个月所颁发的一道上谕给莽鹄立看;特别指出这一段:“怡亲王为朕办理大小诸务,无不用心周到,而于营度将来吉地一事,深为竭力惮心,从前在九凤朝阳山经画有年;后因其地未有全美,复于易州泰宁山太平峪周详相度,得一上吉之地,王往来亲视,备极辛勤。其所择吉壤,是由王亲自相度而得,而臣工之精地理者,详加斟酌,且以为此皆王忠赤之心,感格神明,是以具此慧眼卓识也。”
“请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亲王亲自挑中的;他问我如何?我说:泰宁山实在不如昌瑞山;不过一定要在泰宁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这话能跟皇上回奏吗?”
“怎么不能?”高其倬答说,“其实,我这话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过了。”
“那么,皇上问你动工以后,会不会有水有沙,你说不会。有这话吗?”
“有。”
“可是,如今地宫渗水了。”莽鹄立问:“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你总记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场地震吧?地脉变动了,不该渗水的地方渗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过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作结实一点儿好了。”
“你道说得轻松。”莽鹄立苦笑道:“跟陵工上沾点儿边的人,愁得睡不着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可真是想不开了!”高其倬低声说道:“如果有大毛病,还能称得上万年吉地吗?总而言之,要紧不要紧,只在个人的看法,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若说要紧,这一闹大了,事情不好收场。”
莽鹄立听出言外之意,便即说道:“老大哥别拐弯抹角儿了,干脆说吧,我该怎么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说道:“你就这么回奏,地呢,确确实实是万年吉壤,凭皇上的鸿福,怡亲王的忠心跟眼力,这块地能不好吗?至于地宫渗水,是因为那年地震,地脉稍微有所变动的缘故,并无大碍。如果皇上还不放心,降旨下来,我可以进京复堪,跟皇上面奏。
这番话发生了作用,地宫渗水之处,总算也堵住了。不过高其倬还是得了处分,取消了总督的衔头,有“管理江苏巡抚事务”改为实授江苏巡抚。
这是一年前的话,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帝这么快就驾崩了,陵寝是现成的,添修的工程并不影响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讲求山向;钦天监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将正式颁发上谕,宣示奉安吉期时,当今皇帝听到一种流言,说怡亲王当初看走了眼,泰宁山那块地不甚吉利;但已经奏准,并已昭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忧虑成疾,最后且不能不设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祸。
这是个离奇的不能不澄清的传说。皇帝命人捡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病殁以后有关的上谕来看;其中有一道论泰宁山的风水,说附近“山水回环,形势联络之处,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经营吉地,实为首功,欲以中吉地赐之;王惊悚变色,惶遽固辞。朕鉴其诚心,随寝其事。”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虽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亲王惊悚至于变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于此处会祸延子孙而固辞?
下面提到怡亲王自择葬地的情况说:“已而在六十里外的涞水县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几臣下可用者。奏请赐给。朕彼时迟回,未曾降旨。王于病中,令侍郎刘声芳恳切转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请。王得旨喜极,只于踊跃而舞。云‘皇上待我隆恩异数,不可枚举。今兹恩赐,子子孙孙具受皇上之福于绵长矣’。即日遣护卫前往起土;越数日,护卫呈看土色,王取一块,捧而吞之。盖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茔域未定,将来仍以前所欲赐之地赐之也。”
泥土是多脏的东西,健壮之身,吞下这么一块,轻则致疾,重则丧命,何况是病人?再说,怡亲王为了决心要葬在涞水的这块地上,大可先行动工修一个生圹,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来自速其死,形同自裁这一说,未尽子虚。
于是皇帝再捡“雍正朱批谕旨”来看,收录高其倬的奏折,最后一通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报所属各地,连日大雨,积水过多,严饬排水补种。
折后朱批是:“高其倬巡抚江苏,安望免旱涝之虞?览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无足讶。其中虽经淹浸而不致成灾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至尔。诚为之征,昭如影响,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审下愚辈作如何体会也。”又象有不尽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怀疑,决定查个明白。
这种事当然不便形之于文字,得派个人到江苏面询高其倬。本来莽鹄立是原经手,应该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的来保,吩咐他向高其倬问明两件事:一件是泰宁山这块地到底是不是万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将附近中吉之地赐给怡亲王,他何以固辞?是由于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孙受祸呢?还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岂非中吉之地应为上吉才是?
“皇上为这件事,心里很烦,要我年前赶到苏州,尽元宵以前回京复命。”来保紧接着又说:“昨天下午我给小王去辞行,得了个消息,皇上的意思,将来的陵工让恒亲王主办。”
一听这话,曹頫倒不觉得什么,曹震却如兜头一盆冷水,因为恒亲王与他宿无渊源,他图谋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通声,”来保与曹震所谋求的事情有关,当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问计:“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心乱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说:“现在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倘或高制军回奏,说泰宁山的地不好——”
“哪有这回事!”来保打断他的话说,“怡亲王能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那么,”曹震问说:“何以怡亲王不愿意要那块中吉之敌?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你这话问的有理,不过,有人解说其中的缘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点风水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定穴或者没有定对,万一有个更高明的人指出来,泰陵应该定在那块中吉之地上,而这块地已经让怡亲王占了,那时候怎么办?”
“啊,啊,原来以亲王是存着一个万一错了,还可以补救的心思。那就对了!”曹震又问:“穴是谁定的?”
“是怡亲王的一个门客,姓钟;前年去世了。”
“喔,”曹震又问:“没有请高制军看过?”
“高制军说再看看;后来因为雍正也催着复命,就照姓钟的意见定了下来。”
“这,这好!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灵机一动:“来爷爷,高制军不是在那儿受窝囊气吗?正好给他一个回京的机会。”
“喔,你说。”
“请高制军这么回奏,兹事体大,非面奏不可。皇上当然不愿意无缘无故召他进京;那就不妨让高制军告病。”告病就得开缺,开缺便须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应该请圣安,那时候不就能造膝密陈了吗?“这个办法,不着痕迹,来保连声称妙。
曹震也很得意,因为他确信高其倬必蒙当今皇帝赏识;高其倬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翰林;在好风雅的“今上”,会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个堂兄弟高其佩,善于指画,在今皇居藩时,便有往来,爱屋及乌,既当推恩高其倬。
在高其倬,能设法让他摆脱赵宏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论到陵工,他说话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是何愁他不“感恩图报”?转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将来陵工是平郡王还是恒亲王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