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内幕,嗣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信,心里难过极了!生身之父原来是如此阴险的的人物,他把什么人都骗了,包括父母在内。想想圣祖一世英雄,十年筹算,到头来,结局比他所想到的还要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他由衷的鄙薄先帝;但立即又有罪不可绾的感觉,先敌负父母、负兄弟、负功臣——隆科多、年羹尧,但以天下相付,至少没有负他这个儿子,如何可起鄙薄父亲的念头,岂非不孝之罪,上浮于天了?
因为内心有这样尖锐的矛盾,越觉得痛苦,不自知的浮现于形色。看在胤祯眼里,却误会了;以为他是记起另一段隐痛;而因此又触及他自己的一段隐痛。
“天意!”他忍不住又发感叹,“你我有同样的不孝之罪!所不同者,我这里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你那里是假太后变成真太后!”
这一下,才真的碰到了嗣皇帝的隐痛——德妃原来应该是真太后,但有了一个篡窃帝位的儿子,她这太后也就变成假的了。嗣皇帝呢,现在住在景仁宫的太后,只算是“天子八母”的慈母,并不能尊为太后,所以是假。而真正的太后,什么名分都没有,因为是不能露面的。
转念到此,心如刀绞;但心中忽然一动,顿觉如无边黑暗中,发现一星之火,毫不迟疑的起身跪在胤祯面前。
“这,这是干什么?”胤祯大吃一惊,急忙避开;仍旧自侧面去搀扶。
“我的心事,只有十四叔知道,就只有十四叔能成全我。”
“什么事,请起来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乐意。”
得此承诺,嗣皇帝方始站起,泪眼汪汪的说:“我娘苦了二十五年,如今有字富有四海,还是要受苦。教我、教我何以为人,何以君临天下。十四叔,你如果不能成全我,我只好让位给弘皙了!”
说着又有下跪之势,胤祯赶紧一把将他扶助,“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事?”
“请十四叔领头发起,把我娘从热河接回来。”
“这——,”胤祯叹口气说;“那不孩天下之听闻吗?”
“可是,可是。”嗣皇帝不知道怎么说他心里的那段委屈,好半天才挤出来诗经上的一句话:“‘母氏劬劳’”。
“不错,‘母氏劬劳’,不过父亲也不能不顾,你阿玛的笑话闹得够多了,你忍心在给他添一段?”
这句话如焦雷轰顶,看样子生母永远是个不能出头的黑人了!这样想着,热泪泉涌,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你别太伤心!你的境遇,比宋仁宗还好得多。等我来想一想。”
拿宋仁宗来作比,对嗣皇帝真是一种安慰;当时收住眼泪,满怀希望的凝望着胤祯。
胤祯沉吟又沉吟,好半晌问道:“有宋史没有?”
“有。”嗣皇帝问到“十四叔要查什么?”
“我要看一看真宗刘后的故事。”
“那不如看记事,始末毕具。”
说着嗣皇帝到他题名“乐善堂”的书斋中,取来一部武英殿版的“宋史记事本末”,检出第二十四卷“明肃庄懿之事”,递到胤祯手里。
这一卷是记宋仁宗原为真宗刘德妃的宫女,杭州人李氏所生;刘德妃硬夺了过来,算是她的儿子。李氏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宫内宫外亦绝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刘德妃很能干,能助真宗决大疑,定大计,因而在郭氏崩后的第五年,被立为皇后,其时仁宗三岁,十年之后,接位做了皇帝,刘后垂帘听政,而李氏只是位号为“顺容”的一名先朝宫眷。
事历多年,秘密渐渐外泄,可是仁宗并不知道李顺容是她的生母。
如是又十年,李顺容重病将死,始进位为宸妃。不久宸妃去世,宰相吕夷简面奏:“李宸妃丧礼宜乎从厚。”
当时仁宗已经二十三岁,但以刘后把持政权不放,而仁宗纯孝过人,亦从未有想亲政的表示,所以垂帘如故。刘后一听吕夷简这话,怕他在说下去会泄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着仁宗的手就走。由于并未宣示退朝,吕夷简仍旧站在帘外,不久刘后复出,站在帘内问道:“不过一个宫眷死了,相公何以说丧仪宜乎从厚?”
吕夷简答说:“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预闻。”
刘后发怒了,“相公是不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她厉声质问。
吕夷简并没有让她吓倒,从容陈奏:“太后莫非没有想到娘家?如果像保全娘家,丧礼宜乎从厚。”
刘后拿他无可如何,怒气冲冲的回进去了。吕夷简却又找了刘后的心腹太监罗崇动来,有一番警告。
“请你面奏太后: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将来一定会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时,别怪我吕夷简言之不预。”接着交待,应用后服大殓,棺木中须灌水银。
罗崇动如言上奏,刘后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迟早会知道,在她生前,也许不会有何动作。等她一死,仁宗会杀她的娘家人。
于是刘后照吕夷简的建议,殓以后服,水银实棺,由西华门出丧,置于大相国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条链子,凌空悬在一口其寒彻骨的大井中。这跟棺中灌水银的作用一样,都是为了保存遗体,因为已可预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开启的一天。
到下一年,刘后也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称“大王”,合起来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专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毁逾恒,便说了句:“哪里就值得你这么哭不完!”
这一下泄漏了机关,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临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见过的李顺容,竟是他的生身之母。这是自古以来未有的终天之恨,又听人说,李宸妃死于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团团围困刘后娘家,一面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太后。
当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命驾大相国寺洪福院,从井中将吊着的棺木起出来,打开灌溉一看,浸在水银中的李宸妃,身着后服,颜色汝生;才恢复了对刘后的孝心,解除了刘后娘家的禁制。
看完这一卷,胤祯感叹地说:“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行了。”
嗣皇帝不借所谓,但似又隐隐然觉得他的话中藏着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到认真去探索,却连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么样?”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绍兴人,原是杭州制造衙门一个“机户”的女儿。有一年圣祖南巡,要找一班织工进京当差,这姓李的机户亦在其中,携带家眷,随众进京。织造隶属内务府,机户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儿被派到热河行宫执役,相貌甚丑,语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扫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处,习劳既久,论道身体,却是既强且健。
得到了答复,胤祯复又踌躇:而且一再凝视着嗣皇帝,神情蹊跷,嗣皇帝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替你想到一个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或许会成了你的‘心中之贼’。”
对这一点,嗣皇帝很不服气;谁说“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他自觉从小便养成了克制的习惯,去“心中贼”亦容易。
因而他这样答说:“我还不明白十四叔说的‘心中贼’是什么?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应付。”
胤祯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驭情的人。”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景仁宫太后,衰病侵寻,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来个以真作假。”
话刚完,嗣皇帝便彻底领悟了,顿时兴奋非凡,脸上一阵阵发红,血脉奋张,已现于形色。
“皇帝!”胤祯冷冷地轻喝“克制心中之贼。”
嗣皇帝一惊,也一愣,多想一想终于也明白了他的所谓“心中之贼”,是指什么?
于是肃然答道:“听说十四叔精研内典,我也略窥门径,儒释原有相通之处,佛家不打诳语,也就是儒家的一个诚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刚才根本就没有这个‘心中之贼’;以后也不会有;纵有也一定能克制。总而言之,我会加倍孝顺太后,让太后多享几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几年也无所谓。我娘身子极好,一定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