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自己生活,与时间作伴

  南方

  文/沈熹微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南方。”

  很久以后,叶雅歌生活在一片被叫做南方的土地上,这个日光充沛天空蔚蓝的城市像当年他们想象的那样,温暖,湿润。夏天的每一个清晨,都会有潮湿的风夹杂着海藻的气息在高楼间穿梭,窗外不时有海鸟鸣叫着掠过,每当它们翅膀扑腾的瞬间,阴影就像往事一样覆盖了她的脸,于是恍惚中仿佛又听到小灯在唱,那首曾经属于他们的《南方》。

  {叶雅歌的梦境}

  黑暗中,一丝细微的光引领着她在幽深的隧道中前行。

  脚下是冰冷湍急的河,她涉水而过。

  河水寒冷入骨,甚或还能感觉到泥石在裤腿间滑过带来生涩的刺痛。风夹杂着腥臊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水流在猛然间加大了气势,冲撞得她险些站立不稳。伸手去摸索着周围的墙壁,妄图找到一个着力点,然而手到之处,竟都是潮湿冰凉的苔藓。她站在光滑与冰冷的绝望之中,听见从身后的隧道深处传来阵阵风哭的声音,却又极像是母亲病时的低泣,可是恐惧和寒冷势不可挡地侵袭了她,迅速攻占了这片陌生的领地,她甚至来不及悲伤。

  这黑洞像一所失修多年的坟墓,仿佛收留着无数孤魂野鬼,他们在永夜里哀哀恸哭,唤着离人。若不是那丝细微的光,恐怕疲倦也袭击得她想要就此沉睡。然而叶雅歌知道,自己已经是独自一人,于是,只能顺着那稀薄的光,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然后,她又看见那张脸,苍白地出现在光的尽头,看不清他的样子,她心里却无比坚定。

  他在黑暗的远处向她伸出手,轻轻地说,来,雅歌,让我们一起去南方。

  {虚无的无深黑的黑}

  这一年的夏天,光线成灰。

  所有的记忆都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声音,挥之不去。

  年迈的奶奶总是在厨房里用菜刀来回反复地刮着一条鱼,叶雅歌能想象老太太顶着一头银丝般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站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刮动鱼鳞像指甲盖那样被密密地顺次逆向翻起,剥落;父亲在掏钥匙的前一分钟她就能准确地辨别出他的脚步,然后门锁被转动,他沉沉地走进来,母亲走后的这些年,他连脚步都是寂寞的。

  在所有被虚无和恐惧叠加的深黑色里,叶雅歌还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那应该是一个残疾人,他的步子是缓慢的,特别的,是木质的拐杖敲击地面所发出的笃笃声,然后带动脚步摩擦地面发出的拖沓声响,每一次只要这声音从街的尽头出现,她就能够准确地听到,然后把他辨认出来。而每一次,这声音经过窗口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好一会儿,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远去。叶雅歌在想,也许是一个练习走路的残疾人,走累了,中途歇息。

  车棚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自行车锁被啪地锁上,是张泽如来了。叶雅歌心里紧了一下,然后拍拍坐皱了的布裙子,摸索着走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一脸平静地微笑着等他,她的脸看上就像一张森冷的面具,眼神是空洞的。

  那是实验室爆炸后的第三个月。

  叶雅歌失明的第三个月。

  她终于不再有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再一阵一阵地痛哭,她在那些声音中沉溺,家里却突然就变得很安静了。安静的一家人常常就在这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等着每个周末叫张泽如的男孩过来吃晚饭。三代人的饭桌上有些莫名的空洞,父亲照例要说起工作上那些无聊的琐事,奶奶则唠叨着菜市场又遇见了多年不见的三姑六婆,更多的时候,是张泽如告诉叶雅歌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上周航空公司过来选拔的时候周琳星被一眼相中之类的事情,他一边说,奶奶和父亲便在一边做一些毫无意义笨拙的应和,嗯嗯啊啊,是的是的。

  听得出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没话找话,有的时候大家会因为某个话题而忽然都笑起来,叶雅歌也跟着笑,只是笑过之后,觉得心里特别空。她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寂寞难过,于是在不停地换着方法取悦着,喧哗着。于是咬着汤里让人反胃的鱼眼珠,对着这三个小心翼翼的人,叶雅歌总是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快乐。

  泽如,夏天已经到了吧?

  叶雅歌坐在小房间里,闭着眼睛对男孩说话。

  虽然睁开眼也是一样的黑暗,但是闭合的姿态却能让她更觉得从容。张泽如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叶雅歌身边,拉起她的手去摸他的胳膊,他说,嗯,我已经换上了短袖。女孩的手指刚刚接触到男子潮湿而温热的皮肤,他手臂的线条是明晰而硬朗的,她小心地又将手缩了回去,仰头试图对他微笑,用以掩饰自己内心对陌生的不适和排斥,是这样的,叶雅歌承认自己有一点尴尬。

  黑暗中她看不见张泽如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雅歌,过完这个夏天,你就21岁了,真快。

  呵呵,你是不是提醒我又老了?

  是我们一起变老了。

  ……

  张泽如无限温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黑暗中像张网密不透风地朝她兜头蒙过来。叶雅歌还是努力地微笑着,推他去客厅倒杯水,当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每每他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难堪的感觉,如鲠在喉。叶雅歌想,是不是这一生,真的就要在如此日复一日的黑暗中,在这样温暖却空洞的情谊中,在一片自欺欺人的和乐融融里一点点耗尽,她的心里很茫然,而这茫茫然间,渐渐就生出许多如果来。

  叶雅歌总是在想:

  如果那天,不是孟小灯忽然失约,她就不会临时拉了张泽如来一起做那个该死的实验;

  如果不是实验室的意外事故,她应该都还在大学里为自己的未来做最后的拼搏;

  如果在最后关头张泽如选择的是独自逃生,那么也许自己会死得干脆一了百了;

  如果在这漫长的黑暗之中陪伴的人是小灯,也许也就不那么寂寥可怖了。

  在这样想的过程中,叶雅歌有时候甚至会偷偷庆幸孟小灯的失约,因为这样他就和危险擦肩而过。可更多的时候她是很难过,三个月以来孟小灯的杳无音讯,周琳星的避而不见,他们和光一起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这消息对她来说,比黑暗还让人绝望窒息。

  漫长而寂静的三个月,只有张泽如,还是张泽如,每个周末像履行义务般地过来陪着叶雅歌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像个兢兢业业弥补过失的小丈夫,甚至荒唐地想要在毕业以后和她结婚,自说自话地要对她以后的人生负责。他说,雅歌,我只有这样一个机会,请你给我。

  张泽如,你何必呢?

  叶雅歌对着虚空兀自叹了一口气。

  雅歌,是我甘愿。就算,你并不喜欢我。张泽如有些激动的声音陡然在前面不足半米的地方响起,叶雅歌被惊了一大跳,方才想起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里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出去过。叶雅歌皱了皱眉,突然就有些恼。她是极不喜欢这样突然而然被人近距离观察着的感觉,置身黑暗中的人,总是不安,总是忐忑。

  张泽如,我累了。叶雅歌声音冷冷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不适。

  那,我先走。男孩亦只好轻声道别。

  外面传来门锁卡嚓一声扣拢的声响,叶雅歌长舒了一口气,她悲哀地想着,自己其实已经几乎不记得张泽如的模样。记忆中只有混乱中他拉着她不放的手是温暖的,熟悉的,还有慌张中她的指甲曾经那样深地,噬进他的肉。

  这是一个突然被光抛弃的女孩,姿态多么防备,就好像被上了发条般无法松懈下来。除了在听到那个残疾人笃笃行来的拐杖声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伪装着自己的心慌和恐惧。而现在,似乎也只有那木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能够使她稍微平静一些,因为每一次,他仿佛总是为她停顿,在她的窗前。

  那时候,叶雅歌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孟小灯说要带她走的样子。

  就好像无数次在凄绝的梦里,他伸出的手,指向南方。

  {我是不是见过你}

  所有对于南方的期待,都是母亲过世的那个冬天开始。

  所有关于南方的想象,都只是耳麦里的一首歌曲。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大二学生为大一的新生举行的那场迎新表演,当那个叫孟小灯的男孩在台上捧着话筒唱《南方》的时候,叶雅歌正在出神地想着一些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周琳星拉着叶雅歌的袖子使劲摇晃,小鸭子,不行不行,我快死了。她才抬起头,就那么远远地望过去,聚光灯下男孩嘴角的笑意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可是当他的眼神像AK47的枪火一样迅猛而激烈地扫过来,只需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下面所有的女生都千疮百孔。

  一见钟情是一个剽悍的词,真的。叶雅歌想,她也情愿在那一刻死去。

  可是周琳星说,完了完了,我爱上了孟小灯。

  所以叶雅歌便沉默了,很沉默。

  跟着周琳星去后台找那个叫孟小灯的男孩时,叶雅歌的心情很奇怪地有一些微妙。她知道,周琳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矜持和担忧,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张扬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像一个发光的小星球,漂亮得不可一世,骄傲得一塌糊涂,偏偏家境又好,于是便没有什么得不到,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叶雅歌觉得周琳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她隐隐地希望那个唱着《南方》的男孩,应该和别人有一些不同。

  后台一片兵荒马乱,穿越了一叠一叠的人群,叶雅歌总觉得是自己先看到孟小灯。但是晚了,周琳星整个人已经欢快地跑过去,奔跑中她的泡泡裙子一起一伏地像浪花一样扑腾,叶雅歌曾经偷偷地羡慕过她拥有这条好看的裙子,可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那泡泡的裙裾飘起来的形状像一堆撕不开的破棉絮,怎么看都觉得丑。叶雅歌垂首看看自己更平淡无奇的棉布裙子,闷闷地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嫉妒心作祟。

  其实她和周琳星很要好,好到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喜欢上同样一个男孩。

  可能是所向披靡的周琳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对手吧,叶雅歌想。爱情真让人心态扭曲。

  她刻意地放慢了脚步,看着周琳星朝着孟小灯跑过去,他正埋头专心地擦拭着手里的吉他,周琳星也不说话,直到那蓝色的泡泡裙在他面前像海水一样平息了,他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她,一抹不经意的笑容在眼里飘荡起来,没有等周琳星先开口,孟小灯就先笑了,我是不是见过你。

  简单的七个字,周琳星自然是接得顺理成章,可叶雅歌却忽然就黯然了下去。她原本期待孟小灯会与别的男生有什么不同,可是连搭讪美女的方式都是同样的卑劣。那个夜晚,叶雅歌就像个影子那样跟在周琳星的身后,看着她在大二的那群男生中间如鱼得水般地穿梭来去,他们和她聊音乐,聊摇滚,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哪怕言不及义,叶雅歌看着周琳星明媚的笑容和一张一合的嘴唇,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妒忌,而要命的是这妒忌又让觉得自己很卑微,很不是角色。

  没有一个人在意叶雅歌的存在,对于女生来说,被忽视比鄙薄更让人不堪一击。而这种被放弃的感觉对于单亲的叶雅歌而言又别有更深的体会。她一直冷眼旁观着他们的热闹,直到晚会结束时才有谁终于没话找话似地问了周琳星,那是你朋友吧,叫什么名字。周琳星亲昵地拉过叶雅歌的手,娇滴滴地笑着向他们介绍,我最好的朋友叶雅歌,我们都叫她小鸭子。

  哦,小鸭子……那人恍然大悟般地重复着。

  叶雅歌正暗地里咬牙切齿,然后就听到了孟小灯暴笑的声音。

  {寒冷就像生离死别}

  小鸭子?你真的是小鸭子?

  孟小灯捂着嘴很夸张地狂笑着,几乎要迸出眼泪来。

  叶雅歌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小鸭子”这个昵称会像现在那样让自己像个小丑如此难堪。这原本是属于她的一个回忆,一个秘密,除了周琳星,没有人知道。可是如今却成了一个拿来哗众取宠的笑柄,在孟小灯暴笑出声的那一刻,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夺门而出,委屈和失望的眼泪稀里糊涂地落了一脸,这个瞬间,仿佛只有记忆里的温暖,能够在她受尽冷落的深夜里和她作伴。

  是的,她就是小鸭子。这是母亲在叶雅歌小时候叫她的名字。

  而他也说,她是怕冷的小鸭子,爱哭的小鸭子。

  母亲和他,就是叶雅歌的记忆和秘密。认识他的那个夜晚,叶雅歌刚刚17岁,她第一次在无法入睡的夜里长时间地呆在某个聊天室,不停地试图用麻木的手指向网络那边的陌生人絮叨着房间的空洞和心里的寒意,可是倾诉无法带来切肤的温暖,更不可能拥有像一双母亲的手为她掖好被子的疼惜。那些毫无意义的ID只顾着用彩色字体互相调侃成年人的暧昧游戏,没有人理会她。

  天色微明的时候才终于有人敲她的窗口,他说,小鸭子,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还说,希望这首《南方》能让你觉得温暖一些。

  叶雅歌第一次听见《南方》,就是男孩的声音透过语音模糊地传过来,他那边没有摄像头,只有耳机里断断续续的歌声像是在哽咽。她一脸无辜地对着镜头,听不清歌词,甚至也捉不住旋律,可是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深夜,她却忍不住为这首陌生的曲子而哭了起来。男孩被她狂哭的样子吓坏了,不停地追问原由,于是叶雅歌怀揣着满心怯然的忧伤,向这个为她唱歌的陌生人讲了生命中第一次离别。

  那是母亲离开她的第一个夜晚。叶雅歌说她记得前一天母亲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条她亲手织的颜色鲜艳的红色围巾,虽然她努力朝自己微笑的脸却那样苍白,嘴唇薄得像纸,母亲说,小鸭子,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不会飞的天使吗。现在你的天使已经老了,翅膀累了,要停下来休息,小鸭子不要哭,因为小鸭子以后也会变成天使。

  叶雅歌知道,这是三毛写在《守望的天使》里的故事,她隐隐地感觉,母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是,她没想到那么快。就在第二天,她放学后照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医院来,可是站在冷寂寂的走廊上,她懵懂地看到的是母亲的脸被一张洁白而巨大的床单覆盖,红色围巾的流苏从床单的一角露出来,站在床边流泪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就白了头。一阵大风从走廊的尽头吹过来,冬天便在那一瞬间呼啸而至,后来的每场寒流都是如此,像生离死别那般让叶雅歌觉得恐慌。

  唱歌的男孩说,小鸭子,你别哭,网络不好,你一哭这画面就更扭曲。

  他还说,小鸭子,以后,我们一起去南方吧。

  就是慌乱的一夜里聊天室里最平常最短促的交集,像两个气泡在空中相遇然后又被风吹着彼此背离,叶雅歌对男孩始终一无所知,她只知道他会唱歌,如果说有承诺,也就是这一句——我们一起去南方。可是南方到底是哪里呢,叶雅歌独自蹲在空旷的操场中央,抱着双臂像抱着回忆,她曾经那样地期待着真的有一个人能够将她带走,去传说中有海风呼啸和日光充沛的温暖城市,可是一年过去了,她依然留在这里,在这个深北以北的小城,依然只能怀抱着这么一段似是而非的记忆,像一小簇微弱的火焰,不足以取暖,却悄然地灼痛了少年的心。

  叶雅歌哭得很专注很用心,孟小灯是什么时候从后面跟过来的她不知道,当《南方》的吉他声在身后轻轻响起的时候,她满脸泪痕地仓皇回头,发现那个眼神里有枪火的男孩子就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他的脸仿佛抹去了漫不经心的面具,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着眉头仔细地端详着她,然后才笑,别哭了,小鸭子,这样看上去真的好扭曲。

  孟小灯说,小鸭子,我刚才问是不是见过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聊天室那晚,你忘了?

  原来真的有奇迹,为她唱歌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而那句话,也是在问她。

  叶雅歌抽了抽鼻子,对着她的奇迹,特狼狈地笑了。

  {你是我的日光倾城}

  2002年的那个冬天,叶雅歌终于不再觉得寒冷。偶尔在学校里和孟小灯相遇的时候,他还是会戏谑地叫她小鸭子,然后伸出手来捏捏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头,在冬天惨淡的阳光下笑得很张扬很放肆。那一刻,叶雅歌仰头看着他的脸,他的影子轻轻地重叠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就发现,孟小灯温暖的笑容对她来说,真的足以颠覆掉整个城里肃杀的风声。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宿舍里的姑娘们纷纷谈起了各自似是而非的小恋爱,漂亮骄傲的周琳星依然像个公主那样穿梭在很多男孩子中间,她渐渐就不再提起孟小灯和那场让她死来死去的表演,仿佛对任何人的热情照例都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一个叫张泽如的男生每天都会托周琳星给叶雅歌带一盒250毫升的纯牛奶,她随手地带回来,叶雅歌便由得它们随便地堆在那里,当那些牛奶堆满了整个储物柜的时候,周琳星终于忍不住对叶雅歌说,张泽如天天都在图书馆等你,他坚持了那么久,真的挺不错的。

  叶雅歌去了图书馆,那是她第一次仔细看张泽如的样子,只是觉得陌生和遥远。

  她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尴尬,于是使劲幽默地说,张同学,我有喜欢的人了,听说不是你。

  叶雅歌虽然是笑笑的,可是眼睛里的冷漠防备却让张泽如没有机会开口再说什么,但他竟然也不意外,只是扁嘴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用特洒脱的姿势递了一张单子给叶雅歌,上面居然印着的是孟小灯周末去各个酒吧跑场子唱歌的时间和地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他,就算是我为你的幸福添砖加瓦做点贡献吧。他又说,叶雅歌,你太苍白了,女孩子应该要多喝牛奶,才会健康漂亮起来。

  第一次去给孟小灯捧场时,胆怯的叶雅歌硬要拉着周琳星,而好事的周琳星又故意拽上张泽如,几个人风风火火地从这里跑到那里,每当孟小灯在台上卖力表演,他们三个便在台下制造气氛,插科打诨,最后表演结束,四个人勾肩搭背地去夜宵摊子上吃小火锅的时候,好像已经开始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人告诉叶雅歌,你知不知道,在大家心里你们是多要好的两对。

  两对。是指叶雅歌和张泽如。周琳星和孟小灯。

  叶雅歌有些失望,她知道即便是在传闻里,自己平淡怯怜的样子也无法和阳光般的孟小灯靠在一起,尽管他们曾经有过一个那样隐约的夜晚,他说要带他走,到温暖的南方去。这一段四个人的青春插曲,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ABCD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叶雅歌只是很喜欢孟小灯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专注的样子,更喜欢他偷偷向坐在角落里的他们眨眼的表情,灯光如注般从头顶照亮他的那一瞬间,她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孟小灯眼睛里所有的花火都只是在为她绽放。

  很久以后周琳星问过叶雅歌,如果没有孟小灯,你会喜欢张泽如么。

  她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便没有假设的机会重新来过。

  比如死亡,比如离别,比如爱情。

  {各自甘愿的事情}

  四个人的关系这样热络了好一阵以后,周琳星和张泽如渐渐开始其他的忙碌,间或也委婉地劝说过叶雅歌是不是该放弃掉自己的固执,像周琳星说的,玩音乐的男孩子都像风,孟小灯终究是她捕捉不住的。可是叶雅歌心里想,她不是在捕风,也不是在盲目地等,她只是在做自己觉得甘愿的事情。

  而能够甘愿地去爱,又是多么的难得。

  后来,陪着孟小灯孜孜不倦赶场子的人,只剩下叶雅歌一个人。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雅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个周末的黄昏死气白赖地坐在孟小灯的单车后面,忠心耿耿地抱着他的吉他,像个小跟班一样跟着他马不停蹄地从城市的这边跑到那边,奔波、赶场。有时候孟小灯会吹着口哨和叶雅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有时候他只是哼歌不理她。好几次她都在走神的懵懂中连人带琴地从后座摔了下去,明明疼得龇牙裂嘴却还死死地抱着吉他冲孟小灯直笑,看着他的眉头间皱起无奈而又明明疼惜的表情,叶雅歌确定,这是她想要的幸福。

  她记得那些还未经重修的蜿蜒曲折的小路像数条脉络一样贯穿着整个古旧的城区,一排排樟树依旧挺拔地沿着街边有限的空间肆意地向四周扩展,春天明媚的日光常常就那样透过刚刚发芽的樟树枝从很多光年外洒落进来,斑驳的树影之间有很多个飞扬的少年匆匆掠过他们的身边,叶雅歌靠在孟小灯的身后,穿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她好像能够听见彼此脉络里哗哗流动的血液,突突的都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叶雅歌一直在等着他再说一次,小鸭子,让我带你去南方。

  可是他没有说,于是她也只能这样莽撞地跟随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爱情。

  清明节那天,叫孟小灯陪自己去乡下给母亲上坟的时候,叶雅歌心里其实是有预谋的,她想给母亲看看这个给了她温暖的男孩子,尤其是在她上路的那个夜晚。一路上叶雅歌都有些心不在焉,孟小灯和她说话,她一概回答得乱七八糟没有头绪,然后孟小灯便和她开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玩笑,叶雅歌生气了。

  他说,小鸭子,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没把张泽如带回来给你妈看,后悔了。

  两秒钟以后叶雅歌才反应过来,她很没好气,孟小灯,你的头是不是被电梯门夹过?

  说完这句话,叶雅歌便冲在前面,她不知道孟小灯是在有意装傻还是无心试探,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像个傻瓜一样坚持,风雨无阻地跟着他东跑西跑,甚至稀里糊涂地听他在别人面前和自己称兄道弟,现在更好,一句话就把她推给别的男生,让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个会在夜里唱歌安慰她的孟小灯,这个神经大条得气死人的孟小灯,居然还完全搞不清状况地在后面大声嚷嚷,他真是她叶雅歌的命中克星。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孟小灯在叶雅歌母亲的坟上弯腰拔去了一棵又一棵的野草,纸钱烧得旺旺的,午后的阳光开始有些灼人。叶雅歌跪在那里双手合十拜下去,突然之间就没有遮拦地哭了起来,他看到她在那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伤心得两只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于是走过去从后面扶住她叹了口气,他说,小鸭子,真的别哭了,你不知道,你一哭就特难看,你一哭我就特心疼……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叶雅歌转身将眼泪抹在孟小灯的衣服上,她用手肘打着他的胸口说,死小子,你装啊,你再继续装啊。孟小灯疼得哇啦啦地直叫,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他说,小鸭子,我是怕你妈不会喜欢一个玩音乐的男生,因为都说我注定要飘来飘去,很没有安全感。

  谁准许你飘来飘去了,我不管,你说过的,要带我去南方。叶雅歌蛮不讲理地揪着孟小灯的领子,她终于破涕为笑。男孩温暖的手,就那样轻轻地从两边抱过来,好像环绕着一整个安全的世界,然后那首久违的《南方》,像亲吻一样甜美地停在了她的耳边。

  {离开是一场单程旅行}

  实验室爆炸的第五个月,孟小灯消失的第五个月,叶雅歌抵达了自己的21岁。

  她终于要去南方了,只是,是和张泽如一起。

  张泽如在得到毕业证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告诉叶雅歌,他已经联系好了深圳的一家医院,他要带她去温暖的南方,还要让她看见向往已久的蓝天和海水。晚餐桌子上,父亲和奶奶都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很郑重地把叶雅歌拜托给张泽如,就好像郑重地嫁掉一个清白美好的女子。听得出来大家都有些兴奋,叶雅歌只是笑笑,最后笑得连脸都觉得抽痛起来,于是她起身回房间,去等那个让她安定的拐杖声。

  孟小灯,你的单车呢,你的吉他呢。

  孟小灯,在没有你的南方,我是不是只能这样想念了。

  叶雅歌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因为孟小灯说过,她哭的样子很难看,会让他心疼。可是面对这场也许没有返程离开,是不是就能够顺利地抵达幸福,她完全没有把握。叶雅歌在无措中等了好久,那个残疾人的拐杖声才从街的尽头笃定而坚持地走了过来,它们像心跳一样有节奏地击打着她的耳膜,渐行渐近,渐行渐止,终于让她慌张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近了,很近了。叶雅歌似乎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呼吸声,像一条弦越绷越紧。她站在洞开的窗口撑着窗台身子朝外两眼空茫地努力看着外面,当然,她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却有温暖向她的脸靠过来,是一只手,像叹息一样,轻轻地擦过她的眼。叶雅歌仓皇地抓住那人的手,慌乱中一道小而坚硬的痂好像砾石一样硌疼了她的记忆。

  谁?谁?是不是小灯?叶雅歌终于喊了出声,惊得家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以为她出事。她挣扎着想抓紧,那人却用力地抽回手,迅速地离开了她的窗前,黑暗中传来凌乱的拐杖声,他终于又渐行渐远了。

  把父亲和奶奶关在门外,叶雅歌像疯了一样抓着张泽如的手来来回回地摸索,她绝望地说,不是你,不是你,实验室爆炸那天,我明明抓伤了那个人的手,还流了好多血……张泽如死一样地沉默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夹住叶雅歌的心,有一股力量好像就要从身体中爆发出来,她觉得自己在渐渐逼近事实的另一个真相,她又想起了几个月以来反复的那个梦境,她在黑暗的隧道中艰难地前行,是的,是小灯的脸,站在路尽头,像光一样远远地指引。

  雅歌,是的,是小灯不让我告诉你。张泽如终于开口。

  真相揭开那一秒钟,所有的防备都土崩瓦解。

  {伤事}

  把时间的指针往回拨一点,再拨一点,就到了五个月前。

  那是一个危险性很高的课题,实验室的陈设简陋,房子又旧了,老师再三嘱咐叶雅歌不能自己一个人进行。决定去做实验的前一天突然降温,风奇大无比,天色阴沉得像是有奇怪的预感,她约了孟小灯第二天下午在实验室门口碰面,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实习回来好久不见的张泽如,叶雅歌看了看时间,有点无可奈何地将他不由分说地拽了就走,张泽如一脸高兴地被她拖拖拽拽跟在后面,暗自感激昨天周琳星告诉他今天会在这里和她“巧遇”。

  帮叶雅歌拿着一堆试管的时候,大风吹得玻璃嘭嘭响,实验室里的光线有些莫名其妙的沉重黯然,张泽如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问了一些叶雅歌的近况,大约是有些疑惑,想打听她和孟小灯之间的进展如何,她答得心不在焉,于是渐渐的他像是放松了下来,不知是故意在找话题,还是无意地说了一句,今天真冷啊,难怪刚才经过操场的时候,看到周琳星和孟小灯抱在一起。说完故作幽默地缩着脖子感叹了一下,嘿,真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

  叶雅歌只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手中的酒精灯便应声而下。张泽如慌乱地丢掉试管过来拉她,然后那一堆玻璃器皿、煤气小炉、化学用品便噼里啪啦地像鞭炮一样爆裂开来,一阵昏天暗地的爆炸之后,叶雅歌记得实验室的门像是被风嘣地一声踹开,然后便是有人使劲地拉着她的胳膊往外面拽,黑暗中她听不清也看不见,只听到房梁被火烧灼出的嗞嗞的声音,她听到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砸了下来,她恐慌地抓着那个人的手,指甲深深地噬进他的肉,然后就是血肉模糊的气息在她的鼻子旁边弥漫开。

  醒来的时候,叶雅歌发现自己看不见了,然后所有人都说,是张泽如救了她。

  父亲办理了离校手续,她再没有去过学校,再也没有见过小灯。

  张泽如说,出事的时候,踹开门的不是风,而是孟小灯。他说爆炸的那一刻,他自己真的全慌了,看到门洞开着就只顾往外冲。可是孟小灯却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想要抱着被炸得半昏迷的叶雅歌离开。可是大风不停地吹着,火势已经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早已朽掉的房梁发出危险的声音,张泽如赶紧跑去教学楼叫人来帮忙,回来的时候,叶雅歌和孟小灯已经倒在外面的空地上不省人事了。

  叶雅歌被炸伤了眼,失明。

  孟小灯被房梁打断了一条腿,截了。

  那天的失约,是周琳星约孟小灯出来,故意拥抱纠缠他,让张泽如看见。她其实从来不曾放下过最初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惊动,只不过也是在做自己甘愿的事情,以自己的方式爱一个无法拥有的男孩。她知道叶雅歌约孟小灯一起去做实验的事情,担心他会遭遇危险,能够做的事情也仅仅是拖延。

  孟小灯说,不要怪周琳星的自私,要怪只能怪他赶来得太迟。他叮嘱所有的人不要告诉叶雅歌事实的真相,不要告诉她,他每天都拄着拐杖来她的窗口,看一看她安静的样子。对于这个心爱的女孩,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于是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就仿佛当时她在台下听他唱歌那般专注认真的神情,便已经足够。

  张泽如说完的时候,叶雅歌已经哭累了,她知道,孟小灯不会再回来。

  张泽如又说,雅歌,我只有这样一个机会,请你,让我带你走。

  走吧,走吧,去南方。叶雅歌想,如果没有爱,至少有温暖也是好的。更何况,在这样一段四个人的关系里,她一直是被蒙在鼓里,却是最幸福最不自知的那一个。母亲说得对,小鸭子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天使,只是她知道,这只怕冷的小鸭子,这个哭起来会让他怜惜得缴械投降的女孩,再也无法跟着她的爱人,去那个他们憧憬中温暖的南方。

  我们爱着,却只能做各自甘愿的事情。这样在不爱的时候,也就不会有怨言。

  是的,她曾经被那样地深爱,可他用两只手臂环绕出来的她的幸福,却终究和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