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照例是相信谎话官文的,读了这篇《让县自明本志令》,还没从对曹操的敬仰当中回过味来,就开始过年了。过了年,正月十一日,大家还没从过年中回过味来,献帝就颁布了诏书,算是对《让县自明本志令》的回应。
这个年献帝没过好,因为曹操没对他“自明本志”,他却不得不有所回应,还有比献帝更窝囊的皇帝吗?献帝的答复公布于天下,曹操让三县二万户,献帝减了五千户,把剩下的一万五千户分给曹操的三个儿子,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豹为饶阳侯,食邑各五千户。曹操大张旗鼓地“计封”,最后只“让”出去五千户,而且封子三县均属郡国所在重地,战略地位远远超过偏远的豫东三县。这样曹操就在幽、冀、青三州建起了一道从山东平原到今天河北饶阳、涿州的防线,构成了根据地邺城的屏障。
所谓“让封”,原来是要求“换封”,曹操对皇帝讨价还价一番,还获得了让封的美名。曹操的成功,就是能够把无耻用高尚的文字表达出来。
曹操就是争天下的,怎能会傻乎乎地让封呢?非但不能让,还要获得更多。第二年(212年)正月,曹操在地图上画出河内的荡阴、朝歌、林虑,东郡的卫国、顿丘、东武阳、发干,钜鹿的瘿陶、曲周、南和,广平的任城,赵的襄国、邯郸、易阳,一共十四个城,划给魏郡。这样魏郡就从原先的十五城扩充到现在的二十九城,成为天下第一超级大郡。曹操这么偏爱魏郡,是因为他的根据地邺城就在魏郡的地盘上。其实,曹操这样做有点儿多此一举,江山已是他餐桌上的菜,从这个碗里倒到那个碗里,有什么意义呢?
在曹氏兄弟受封的第二年,也就是212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刘协的四个儿子被立为王:刘熙为济阴王,刘懿为山阳王,刘邈为济北下,刘敦为东海王。丞相的三个儿子封侯,天子的四个儿子封王,看,曹操多懂规矩啊。那些嚷嚷着要曹操还政的人,真是无事生非啊,有人这么想。
聪明的人却有相反的说法,居住在益州的许靖对此事发表评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其孟德之谓乎!”这话说得好懂一点,就是曹操今天封王子,是为了将来从天子身上夺走更多。许靖和许劲的月旦评,在曹操十几岁的时候,曾给他做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这个评价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可。
盗亦有道,那就是不能在失主面前使用盗来的东西。曹操从天子那里偷走了权力,知道不能在天子面前做出号令天下的样子。可是,煞费苦心抓到手的权力,又怎能弃之不用呢?那就远离天子吧。自从南征张绣前到许都最后一次拜见天子,五六年时间过去了,曹操再也没踏进许都半步,再也没见天子一眼。曹操不愿意跪倒在天子脚下,也在刻意回避面对天子的尴尬。
那就把邺城建成天下最大最好的城池吧,曹操想。经过几年的修建,邺城的规模并未扩大多少,东西七里,南北五里,但这已经是地方城市中的最大规模了。帝都洛阳号称“九七城”,即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天下城市必须小于这个规模。这很搞笑,曹操的权力早就超标,建城时却严格地遵守标准。
邺城位于邯郸市临漳县西南13公里的漳河北岸。邺城共设七个门,南面三个分别为广阳门、永阳门和凤阳门,北面两个分别是广德门和厩门,东西各一个门,分别是建春门和金明门。邺城的“中轴对称、功能分区”城市格局,为后世很多城市所效仿,例如元明清时期的北京城。一条连接建春门和金明门的东西大街将邺北城划分为南北两个区域,北城是宫殿和官衙,南城是居民区、商业区和手工业区。和今天大部分城市一样,不同阶层的人居住在不同的区域,当时的邺城有“北富南穷,东贵西贱”的说法,北城是达官贵族居住的地方,而邺北城的东部则是贵族集居区,称为“戚里”。
为了解决生活用水问题,漳河被引到城里来,这条人工挖成的河被称为长明沟。长明沟其实不长明,因为它只被引到北城,这项惠民工程只能惠及戚里的贵族们。这个细节泄露了一个历史机密:所谓打天下,不过是让某个阶层合法地掌握特权而已。
北城不仅仅享有长明沟,还享有铜雀台。铜雀三台建在邺城西城墙北,是当时邺城的地标性建筑。中间的是铜雀台,高达十丈,上建房屋一百零一间;南面是金虎台,高八丈,上建房屋一百零九间;北面的是冰井台,高八丈,上建房屋一百四十五间三台各相去六十步,台和台之间天桥相连,楼阁相通。在铜雀台的楼顶上,还铸着一只铜雀,有一丈五尺高,栩栩如生,人们在它下面经过,不敢高声说话,唯恐惊飞了它。
可以想象,在当时的物质和科技条件下,铜雀三台是一项多么不可思议的超级规模建筑。想想几年前,曹操为了节约粮食而禁止饮酒,孔融为此发了几句牢骚,还因此丢了性命,那铜雀三台消耗了难以计算的物力民力,曹操又该死多少回呢?没有人觉得孔融死得冤,因为曹操就是法律。
曹操其实是个节俭的人,但是为了表明他可以支配天下财富,就把铜雀台建得如此美轮美矣。铜雀三台不仅仅是形象工程,而且是曹操和部下们的度假村。每到节假日,或者心情好的时候,曹操就在上面举行笔会、诗会、宴会、歌会。铿锵的朗诵和悠扬的乐声就会从半空中传来,到了夜晚,台上就会灯火通明,眼前一切恍如天宫。
曹操在铜雀台找到了自我。他穿着透明带花的轻绡,靠着铜雀台的栏杆,揽着从早到晚陪伴在侧的女优,对着徐徐吹来的清风,诗兴大发,立即挥毫泼墨,又一首诗歌写成了,早就等候在旁的倡优把他的诗歌接过去,当场就有人在乐器的伴奏下演唱出来。
他佩带着一种皮革制成的小袋子,里面盛满了手巾、诗稿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简直就是一个不重视细节的邋遢大叔。
甚至,有时他会戴着士人的帢帽去会见宾客。那些见到曹操的客人总是提心吊胆,因为不知会被曹操开什么样的玩笑,要么就是被他突然的哈哈大笑吓一跳。谈完话,该吃饭了,曹操看到一道好吃的菜,把头埋在碗碟里,卖力地大吃,菜汤呀菜叶呀肉渣啊,都沾在了头巾上。这时的曹操只是一个红尘中的人,而不是乱世争霸的霸主。
“他的可怕不在于他是丞相,而在于他虽然是丞相,却能这么率性而为,可见他对内心的控制是多么自如啊!”马腾对儿子马休和马铁说,旁边还站着韩遂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