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欲忠反奸
谁的眼泪在飞———
曹操的眼泪在飞。
向来多情的曹操一边抹眼泪,高兴的眼泪,一边写奏表,请封荀彧为万户侯。万户侯是汉代侯爵最高的一层,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里抒发革命豪情:“粪土当年万户侯”。曹操在奏表里说:“天下之定,彧之功也。”这是肺腑之言,而非溢美之词。
可是,这一句“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却惊着荀彧了。心思缜密的荀彧,从这句话里看出了一种不祥之兆,政变的不祥之兆。天下之定的功劳在我?我只不过是在许都处理日常工作罢了,野战征伐的人是你呀,我有平定天下的功劳,那你就更该有了。我被封为顶点的万岁侯,那你岂不是该被封为万岁爷了?荀彧越想心里越是不安。他是侍中,负责皇帝的文案工作,给皇帝的奏章经他审查后交给皇帝。荀彧拿着《为荀彧请封表》,不敢通过这个充满不祥之兆的奏章。
《为荀彧请封表》按照程序交给荀彧后,曹操就设计着如何让万岁亭侯爷荀彧请客。可是,汉献帝的封侯诏书迟迟未下,这小子,又要翘尾巴?曹操带着一肚子怒火去质问汉献帝,汉献帝一肚子委屈:我没见过那个什么《为荀彧请封表》,你的奏章我敢不批准吗?曹操带着一肚子困惑去找荀彧,荀彧说:“我没有野战之功,这个奏表不能通过。”曹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你没有野战之功,我有野战之功,你这不是说我在通过表扬你进行自我表扬吗?
不野战便无功?荀家历代为官,荀彧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又居中从政十余年,浸染官场中,荀彧会不知道“立功何必野战”的道理?荀彧的眼泪在飞。自从看到曹操的《为荀彧请封表》,荀彧的泪就在飞,是痛苦的泪,不过荀彧不像曹操那样外向,荀彧有泪只在心里飞。
当初他曹操奉迎天子,是想收拾皇家威严。可是,几年过去,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最初的“奉迎”变成了今天的“挟持”,天子不再是天子,而是曹操与别人争霸的资本。袁术与吕布联姻,相约抗曹,曹操就写了一纸诏书,让汉献帝盖上公章,派奉车都尉王则给吕布送去平东将军的印绶,说:“皇帝封你做平东将军了!”有官做,吕布很高兴,知道这是曹操的主意,就写了一封感激涕零的感谢信,让陈登送去。就这样,曹操利用皇帝的权威化解了一场危机。曹氏集团注册了“天子”牌的商标,一下子占领了市场,曹操渐渐地走向垄断中国的方向。可怜的汉献帝,成了曹操手中的另一种兵器。
想到正是在自己的极力主张下,曹操才去奉迎天子的,荀彧体验到了一种尴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曹操把自己的旨意变成了圣旨。按照荀彧的朝廷纲纪,他和曹操都是汉献帝的忠臣,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共同扶助汉室,他和曹操,谁也无权封赏谁,应该一块被皇帝封赏的。可是,曹操的态度,曹操的语气,完全就是把自己写的《为荀彧请封表》当做圣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忍,又能怎样?袁绍那么多兵马,不是也败在他的手下吗?我是不是不该帮助他消灭袁绍?荀彧的心里有泪在飞。要是袁绍还在,曹操不会如此放肆,要是有人牵制曹操,曹操的野心就会被压制,曹操就会把自己当做汉室的臣子,而不是安定天下的老大。是我唤醒了他的野心!荀彧的心里有泪在飞。我离开袁绍投奔曹操,是因为认为曹操能够成就匡复汉室的大业的呀。帮助曹操,就是帮助汉室。曹操太弱了,袁绍太强了,灭掉袁绍才能壮大曹操,壮大了曹操,才能壮大汉室,我这个理论有错吗?
曹操为什么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荀彧的心里有泪在飞。那个带头讨伐董卓的热血忠臣哪里去呢?天子流落关西,张杨想把献帝迎接到洛阳,诸将认为皇帝是累赘,谁也不同意奉迎天子。天子无奈,又给吕布写亲笔信,想让他把自己接走,可是吕布说自己没有积蓄,无力养活朝廷。就在皇帝要成为弃儿的时候,曹操终于答应奉迎天子,天不亡汉室啊!可是,袁绍却想攻打许都,破坏天子的安定生活,这可不得了,袁绍这个逆贼是一贯反对天子的,有一段时间竟然想拥立幽州刺史刘虞,狗胆包天!可惜我不能亲自消灭袁绍此人,只能帮助曹操灭袁绍了。是不是因为我的帮助,曹操逐渐强大,他才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那我就是助纣为虐啊!荀彧的心里有泪在飞。
又是巫师式预言,又是导师式预言,在我的帮助下,曹操终于出息了,成了霸主,那他应该有力量匡复汉室了,可是,想不到他的力量都用来欺压皇帝了。身为皇帝近臣,我目睹了曹操对皇帝的一次次冒犯。衣带诏事件(建安五年,汉献帝密谋诛杀,国舅董承把诏书藏在衣带里带出去,曹操发觉后密杀了董承等人)之后,曹操在宫廷内大开杀戒,董承等均被处斩,灭三族,刘备潜走,得免于难。可怜的董贵人,本该母仪天下,且有孕在身,天子多次请求免其一死,曹操不答应,董贵人有罪,她肚子里的龙种有罪吗?曹操呀曹操,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连皇帝的老婆孩子都敢杀!这一切全是我的责任啊!?荀彧的心里有泪在飞。
荀彧只是感觉自己愧对天子,愧对天下。我做万岁亭侯,应该由皇帝来封赏。虽然你只是上表请封,但实际上就是你封赏,我堂堂荀氏后代,焉能由你这个阉竖遗垢来封赏?现实就在眼前,目光却依然执著在理想上收不回来,跌倒,甚至摔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曹操何等人也?与荀彧共事这么多年,曹操会不知道荀彧辞封的真正原因?狗东西,不识抬举!连皇帝都要听我的,何况你一个侍中!我说让你去给阎王爷做侍中,比放个屁还容易!可是,曹操不敢和荀彧翻脸,因为荀彧是世族的一面旗帜,借他,可以安定更多的人,杀他,会引起公愤的。离开世族,曹操知道自己就只有挂了。他只好违心地哄荀彧,给荀彧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和荀彧是同事,共同辅佐汉室,恳请荀彧给他面子接受万岁亭侯的封号。一贯用词简洁的曹操,在这封信里不惜说着废话和荀彧套近乎,“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我让你做侯爷,我有错吗?曹操的眼泪在飞,委屈的泪。荀彧一看曹操表态和自己是同事,即借坡下驴,接受了万岁亭侯的封号。
本想为汉室养一只护家犬,没想到养成了一只狼,再不给这只狼戴上笼头,我就成汉室的奸臣了。荀彧的眼泪在飞,那是悲壮的泪。他要开始限制曹操了。
因为靠近所以受伤———
我能把你扶起来,我也能把你推下去,荀彧一边侍弄着熏香,一边发誓。
203年,荀彧辞封万岁亭侯未果,但是也逼迫曹操再次表明了与荀彧共事汉室的忠心。204年,曹操占领邺城,冀州改姓曹。
永远有人在揣摩领导的心思,并且投其所好地做符合领导心思的事情。建议恢复九州制,这很明显是要曹操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势力。在荀彧的极力反对下,曹操只好暂时无限期地冻结九州之议。
荀彧说的理由堂而皇之,大意是为了安定团结,其实他阻挠曹操进一步扩张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曹操当时力量不足以覆盖九州,但是在制度上恢复九州制度,为统一中国提供一个法律依据还是可行的。荀彧对曹操已经有了戒备之心,他担心曹操拿着九州之制这把剑砍伐别人。荀彧用心良苦:九州不平,皇帝就还有利用价值,曹操就不敢废掉汉献帝。
曹操的头疼病又犯了,他发觉荀彧开始明里暗里地给自己下绊子了。不过,曹操有曹操的办法,那就是送礼。到曹操这个位子上,一般的礼物拿不出手,曹操就只有送女儿了。
曹操的策略有两个:第一个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第二个是“送女儿以令臣子”。实际上,汉献帝早已是曹操手下的一位“大臣”,不过,汉献帝这位“大臣”太“大”了,曹操给他送女儿也送得格外多,一下子就批发给他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可怜的汉献帝,朝堂上被曹操挟持,床头上被曹操的三个女儿挟持,苦呀!前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晏,是何家代表人物,曹操把金乡公主嫁给他。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是夏侯家代表,曹操把清河公主嫁给他。曹操的女儿嫁的不是老公,是政治。
这一天,汉侍中荀彧的家里,张灯结彩,笙歌筝乐,欢声笑语。今天是荀彧的长子荀恽的大喜之日,同僚们纷纷前来贺喜,一个劲地对荀彧说:“恭喜荀令君,成了曹主公的亲家!”儿媳妇是曹操的女儿(后被封为安阳公主),荀彧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迫于权臣唐衡之威而娶其女儿的委屈,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小心翼翼地劝他委屈自己进洞房。荀彧心酸地看着当初使他委屈入洞房的妻子,又在劝儿子到洞房里委屈一下。
轮回!曹操把女儿安插荀府做卧底,也是为了拉拢荀彧。都是一家人了,你还捣乱吗?可是,荀彧的血液里流着清贵的血,他能允许自己眼看着汉室一步步地被曹操颠覆吗?
曹操用封赏显示自己的权力,荀彧用拒绝封赏显示自己的尊严。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上表封荀彧为三公,荀彧懒得和曹操直接交锋,让自己的侄荀攸替自己辞封。《彧别传》记载,荀彧经常和曹操谈论治理国家的策略,但是,现在荀彧和曹操已经形同路人,必须有人传话才能交流。曾经那么亲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朝有隙,受伤更重,因为彼此期望太高、付出太多。
荀彧的态度很坚决:你就是无权封我!曹操的态度很强硬:我就是有封你的权力!曹操和荀彧,一个要封,一个辞封,交往十个回合,把在中间传话的荀攸累得够呛!最后,荀彧胜利了。
曹操岂是忍气吞声之人?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废三公,恢复丞相制度,并自任汉朝丞相。曹操在告诉荀彧:没有你做三公,我的地球照样转!荀彧以书呆子特有的执拗和狡黠抵制曹操。
赤壁之战中曹操败于荀彧———
曹操一生在战场上有两个分水岭:官渡之战,以弱胜强,成为第一霸主;赤壁之战,以强败弱,从此无力统一中国,被迫接受三分天下的现实。官渡之战,荀彧宏观调控,鼓舞曹操,提醒曹操,同时在许都主政,解除曹操后顾之忧,为曹操提供后勤支援。曹操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消灭袁绍,荀彧是首功。
可是,赤壁之战时荀彧干什么去了?让人奇怪的是,作为曹操的第一谋臣,那么重要的赤壁之战,荀彧竟无一言建策。我们只能在《三国志·荀彧传》里找到一段话:曹操将出兵攻伐刘表,询问荀彧如何策划,荀彧说如今中原华夏已经平定,南方一带地方已感到窘困了,可表面上从宛、叶出兵以作为掩饰,而实际乘隙走小道以轻装兵前进,出其不意,可全部夺取。
曹操伐刘表在建安十三年(208年)秋七月,赤壁之战发生在当年十二月,一般都认为征伐刘表是赤壁之战的序幕。曹操本来拿不准如何南下,是荀彧给他指明了一条路,也就是说是荀彧怂恿曹操南下的。就结果来看,荀彧这一次的建议仍然是一个科学的建议,曹操在半路上,刘表就病死了,然后刘备望风而逃,刘表的儿子刘琮投降曹操。
可是,假如刘表不死,事情会怎么样呢?这样一想,我们就会为曹操惊出一身冷汗。荀彧可以“说叛许攸”“说擒颜良文丑”“说死田丰”,那是基于对特定处境下特定性格必然导向的推论。但是,刘表病死,荀彧能预测吗?刘表并非《三国演义》里刻画的那样是个无能之辈。根据《资治通鉴》,鲁肃曾经对孙权这样评价荆州:“沃野千里、士民殷富”,一个无能的人,能取得如此政绩吗?刘表拥有“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战胜的?假如刘表不死,假如他死后儿子能不搞内耗,曹操很可能就会折戟荆州,不用等到“败走华容道”了。一向建议曹操“深根固本”的荀彧,怎么会建议曹操犯险长途偷袭荆州?
这时,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们心中停留:荀彧故意要曹操失败。再想一下赤壁之战前周瑜的一番话,这个可怕的想法就变得清晰了。
周瑜分析过曹操的四点致命伤:1.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2.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所长;3.又今盛寒,马无藁草;4.驱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曹操出兵南征,天时地利人和,一个指标也不具备。这一点连年轻的周瑜都看出来了,从29岁就开始为曹操出谋划策的荀彧,一向善于宏观调控,时年46岁,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能看不出曹操不该出兵南下?可是,荀彧不但不阻止曹操南下,反而鼓励他出兵荆州。因此,我们有理由说荀彧是在把曹操向陷阱里引,也许这样说冤枉荀彧。但是至少是荀彧眼看着曹操开始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却不阻止。
官渡之战,荀彧多次献计,帮助曹操取胜。赤壁之战,却不见荀彧有只言片语的建议,连个战斗口号也不给曹操,连句鼓励的话也不说。这对尚书令之位上的荀彧来说,这可是有点不作为之嫌疑啊!赤壁,曹操火烧眉毛,心急如焚;许都,荀彧暗地高兴,曹操这一下要收敛了吧。
荀彧的不作为,曹操觉察到了吗?一代奸雄,惯于对别人耍奸,这次有人对自己“耍奸”,曹操能不知道吗?这样说,还是有史料可寻的。曹操兵败赤壁,说:“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有又仰天长叹:“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曹操的叹息很奇怪,郭嘉死于207年,赤壁之战发生在208年冬,二者相隔两年,曹操还在念叨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荀彧、荀攸、程昱等一级谋士吗?
这时候的曹操,已知自己失去了荀氏家族的支持。曾经,他是那么的依赖于荀彧和荀攸,他把荀家这爷俩看成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他曾经说过“忠正密谋,抚宁内外,文若(荀彧)是也,公达(荀攸)其次”,他还说过“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也”。荀彧宏观调控,荀攸军中献计,二荀撑起曹家半边天,郭嘉、程昱、刘晔等人只在局部起作用。
可是,赤壁之战,二荀采取不作为,甚至荀彧还引他踏入灭败之地,曹操岂能不知?但是,荀彧和荀攸不是神经病祢衡、臭嘴孔融、愤青毛玠、愣头青崔琰、文学青年杨修等人,二荀早就精通官场生存哲学,既表达了自己的意志,又保护了自己,曹操抓不到他们任何把柄。他们不直接得罪曹操,他们只采取不作为一招就够曹操受的:看你犯错误不提醒你。
当时,程昱闹着辞职,刘晔在关中,贾诩只会自保,全都靠不上。看看人家刘备,有诸葛亮为之鞠躬尽瘁,看看人家孙权,有亲戚周瑜为之运筹帷幄,再看看想想自己,主臣之间不知何时起从互助互信变成了互离互弃,曹操不哭才怪呢?这么多人,一个也指望不上,不哭死去的郭嘉难道哭这几个指望不上的人吗?
可是,即使如此,曹操也不敢动荀氏,因为荀氏代表着世族,特别是荀彧,那更是拥有粉丝无数,深得众人敬仰,钟繇、陈群等名臣对荀彧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就连一代枭雄司马懿,在很久以后也感叹“吾自耳目所从闻见,逮百数十年间,贤才未有及荀令君者也”。曹操知道荀彧动不得。不敢动你,但是可以把你晾起来。赤壁之战后,此前被曹操器重有加的荀彧和荀攸,再无任何计策献出,曹操更未采纳他们任何计策,他们对曹操绝望了,曹操对他们也绝望了。荀彧如果如官渡之战时那样与曹操同心同德,曹操也许就没有赤壁之败了。
荀彧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坚守自己的理想:做汉室忠臣,压制曹操,捍卫朝廷尊严。191年,他满怀匡复汉室的热望,离开袁绍,投奔曹操,从此,为了让汉家天子有个牢固的依靠,他不遗余力地辅助曹操,一心做汉室忠臣。可是,曹操壮大了,汉室岌岌可危,帮助曹操的荀彧,反倒更像是一个助纣为虐的奸臣。现在,他暗地里削弱曹操,能做成自己的忠臣吗?
人生有时更像是赌博。押注灵验与否的赌徒,赌的是金钱;赤壁之战,曹孙刘赌的是权力;现在,荀彧赌的是理想。191年,他赌曹操壮大了便有能力兴复汉室;现在,他赌曹操削弱了便无能力颠覆汉室。可是,理想是用来追求的,不是用来赌的。这一次,荀彧又赌错了!
怎么死并不怎么重要———
荀彧的梦如水晶一样美:赤壁之战削弱曹操,曹操就会收敛野心,不会代汉。水晶是易碎的。荀彧精于洞察人心,预言事,预言人,无不应验。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是不会理解野心的。
曹操一开始和荀彧的心同时跳动,他们都是抱有匡复汉室的理想,但是赤壁的战败,天下三分的局面无力变更,理想退落,代之升起的是野心,理想主义的缺失,被功利主义所乘,曹操把精力从战场转向宫内,将心力放在逼宫上,期望其子能以皇帝身份统一天下。
事情的发展朝着与自己的期望相反的方向,荀彧没想到自己在客观上促进了汉室的颠覆。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奸臣了?熏香袅袅中,荀彧读不懂自己。香雾重重,心灰意冷的荀彧幸好有香可慰。凭着对香的迷恋,荀彧嗅到香雾里突然加入了一股异味,他抽动鼻翼,嗅出这是一种红尘的味道。红尘滚滚,多少名利客啊!荀彧幽幽地问:“阁下为何而来?”董昭在熏香里站好,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很久,他还是说了。他说,曹操应该晋爵国公、加封九锡。董昭的意图很明显,想取得荀彧的支持。荀彧是朝中第一大臣,威望高,他说一句虽然顶不上一万句,但是至少是能顶一千句的。荀彧说了两句话:一、曹操兴兵是为了匡复汉室,应该坚守忠贞理想;二、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荀彧的这两句比两千句都有力量,摆明了是说,曹操要是进升魏王,那就是不忠不贞,就是挑战道德。也许是敬畏,也许是忌惮,反正是无人再敢提起曹操晋爵国公的事情。
曹操的头疼病又犯了。他有个习惯,当他想杀一个人时,就会头疼。
可是,他毕竟没有杀荀彧。他去征伐东吴,派荀彧去谯县劳军。在为荀彧饯别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偶尔开口,也就是说说谁昨天钓了一条大鱼,谁明天又要娶小老婆。大家都看出来了,荀彧的路走到头了。这么多年,都是曹操征战在外,荀彧居中持重,曹操把军国大事以“一揽子”的方式交给荀彧。而现在,荀彧也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视导员了。劳军完毕,工作完成,荀彧应该回朝了,曹操却把他留在军中。荀彧的才能是经天纬地,舞台在朝堂上,在军中,他能习惯刀光剑影吗?
荀彧忙着找地儿侍弄熏香,曹操忙着发号施令,董昭们忙着筹划曹操晋升魏王的事情。这时,荀彧才知道,他苦苦坚守的汉室原来只是一缕清香,敌不过曹操的屠刀落下时带起的风。香,散了。
也许,这时回头还来得及,写一篇奏章,为曹操请封魏王,以自己的威望,弄个联名上书也不费吹灰之力,那时,曹操就高兴了,只要曹操高兴,一切矛盾就都解决了,一切都会有的。可是,也许是多年侍弄熏香的原因,荀彧的骨气里都充满了清香。他担心写这样的奏章对不起“荀令留香,三日不绝”的说法。
曹操一条道走到黑,荀彧决心一条道走到死。荀彧病倒了,滞留寿春,“以忧薨”。三国的香水男人,就这样死在异国他乡。荀彧之死,就像他的熏香一样朦胧,至今还是一个谜。《三国演义》第六十一回,写道:“彧已知操有杀己之心,托病止于寿春。忽曹操使人送饮食一盒至。盒上有操亲笔封记。开盒视之,并无一物。彧会其意,遂服毒而亡。”
历史果真如此吗?《三国演义》的这一叙述有史料可稽:“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魏氏春秋》)。《三国演义》所依据的这条史料有一个漏洞,因为它有一个无法破解的行为密码:送一个空盒,就是要你死吗?
另外,如果真是曹操让荀彧自杀,那是赐死,那就是给荀彧定罪判刑。双方撕破了脸皮。可是,荀彧死后,仍然倍享荣宠,获得敬侯的谥号,后来又被曹操的孙子曹奂追授太尉。这说明双方并未撕破脸皮。所以,荀彧并非像《三国演义》里说的那样,在曹操暗示下自杀的。权威记载在《三国志·荀彧传》上:“以忧薨”,就是忧郁而死。这个说法靠谱,此前荀彧得病,心情又不好,和曹操闹掰,本想做忠臣,却把曹魏扶上篡汉的道路,自己也成了实际上的奸臣,荀彧越想越窝囊,抑郁而终,这也符合荀彧执著的性格。荀彧用死捍卫了自己理想,曹操至死没坐一天皇位,是不是因为被地下荀彧直视的目光所逼?
一年后,曹操在群臣的敬贺里晋升魏王。曹操心满意足,董昭踌躇满志,汉献帝向隅而泣。不过,这一切,已经和留香荀令君无关了。
2009年的初秋,许都公园,一素衣女子,手捧一卷纳兰词,轻声吟哦:“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斯人已逝,荀令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