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石亭之败
扬州待机———
因为怀疑自己被司马懿阴谋运作在辅政班子之外,曹休一直担心“三马同槽”一语成谶,他在扬州抑郁着。司马懿在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一带)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机会,他要在曹魏政权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时势造英雄,司马懿的机会来了。
当初从蜀汉跳槽来的孟达被曹魏领导层边缘化,没把自己当成好马的他就想再吃回头草,对诸葛亮暗送秋波,约定叛魏。司马懿得到情报,欲擒故纵,先写信把他稳住,然后星夜兼道领兵前去讨伐,一举攻克上庸城,擒斩孟达,降万余人,大获全胜。这一仗,在《三国演义》第九十四回“诸葛亮乘雪破羌兵,司马懿克日擒孟达”里有详细记载,基本框架与史实相符。司马懿使曹魏免遭一劫。当时蜀吴秣马厉兵,整装待发,单等孟达在曹魏家里烧一把火,把局势搞乱,让大家忙着救火,然后蜀吴再度合作,一起兴兵伐魏,虽说不一定灭魏,可是让魏国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三国演义》里借曹叡的话评价司马懿的“丰功伟绩”:“今达造反,非卿等制之,两京休矣”。
这一仗,是司马懿在三国战场的惊艳亮相。他以前更像是一个顾问角色,躲在幕后参政议政,只是曹氏宗室重臣的点缀,而现在,他却成了曹魏的救世主,可以和曹氏重臣一起坐到主席台上了。更为关键的是,因为这一仗,司马懿赢得了信任,开始真正进入曹魏的决策层。
平吴和灭蜀,一直是曹二代和曹三代的基本国策。这一天,曹叡拿这两个基本国策问司马懿:“司马爱卿,我们怎样才能解放西蜀和东吴呢?”司马懿显然早有准备,说:“东吴向来轻视我们的水军,因此才敢懒散地在东关(安徽省巢县)一带布防。攻敌,必须选他们的要害之处,夏口(武汉)东关一带就是这样的咽喉。我们如果以陆军攻击皖城(庐江),吸引孙权主力东下,趁其空虚时突然以水军攻击夏口,这就是所谓的神兵天降,一定能够攻破东吴。”司马懿把破吴说得不费吹灰之力,曹叡听得心花怒放。曹叡两眼发亮,他对司马懿说:“你快回去做准备,曹魏大业全指望你了!”
其实司马懿的建议漏洞百出:1.东吴东关一带防守薄弱,那是因为重兵都去对付曹休了;2.曹魏攻击皖城,孙权主力不一定东下,他可能采用围魏救赵之计,在淮南一带燃起战火;3.即使东吴主力东下,夏口空虚,若曹魏果如司马懿所言神兵天降,东吴亦可水路增援,千里江陵一日还,夏口难以攻克;4.即使夏口被攻克,面临前面的东吴根据地,也难以守住,对破吴起不到战略作用。他这个建议,也就只有患有“政绩饥渴症”的曹叡听信,却骗不了有着多年对吴经验的曹休。
司马懿之心,曹休知之。曹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想:司马懿这不是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吗?司马懿告诉曹叡,破吴的希望在他屯兵的汉南一带,而当时曹休却屯兵淮南。曹休一眼就看穿了司马懿之心,如果曹休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一定会这样写:司马懿这只狐狸很精明,他要把军队向汉南吸引,这样驻扎在宛的他就能指挥更多军队了,他这是要架空我呢!他说破吴的希望在夏口,不就是说我的扬州无足轻重吗?“三马同槽”,看来绝非民间炒作,而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司马懿要搞和平演变!不行!我从小就被武皇帝称为“曹家千里驹”,被他老人家作为亲儿子一样抚养,我一定要阻止“三马同槽”的悲剧发生,否则,我就是“曹家圈里猪”!武皇帝地下有知,一定会支持我的。
但是,和曹丕、曹植不一样的是,曹休没有舞文弄墨的爱好,再说抑郁压着他,他是不会写日记的。曹休是武将,他习惯于用战场而不是用纸墨来抒情。
长江南岸,孙权捧着曹魏大将军这只气球,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封曹家人做我的大将军。与孙权遥遥相望的扬州,曹休捧着曹魏大司马这只气球,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们强大。一样发誓两样情———孙权因豪气而发誓,曹休因抑郁而发誓;曹休想通过打败孙权而兑现誓言,而孙权则想通过打败曹休而兑现誓言。
两只气球相撞,到底哪一只先爆呢?曹休皱着眉,望穿长江南岸,他在等待时机。他要在江淮大干一场,这样司马懿的汉南就没有机会了。这时,与东吴的战争,假想敌已经不是孙权而是司马懿了。曹休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疼痛,他在焦灼地想着:机会在哪里呢?
周舫馅饼———
机会似乎来了。太和二年(公元228年),已是“政绩饥渴症”重度患者的曹叡,派遣三路大军征吴:东路,曹休从皖出发,十万人;中路,贾逵都督前将军满宠、东莞太守胡质等四军出发从西阳直向东关,两万人;司马懿,从江陵出发,兵力不可考。
三路大军,暗地里展开竞争,曹休能出彩吗?也许上天被曹休的一脸抑郁打动,就把命运的天平向他倾斜了一下。这一年五月,曹休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信,曹休脸上一扫往日抑郁的乌云,露出了笑容。
信是东吴的鄱阳太守周舫写的。周舫说自己在东吴过得很苦很抑郁,什么小人打扰啦,英雄无用武之地啦,被人下绊子啦,反正周舫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可怜虫倒霉蛋。曹休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心里多少热乎了一些。周舫信里说,他对东吴恨之入骨,恨不得魏国大司马眼下就灭了吴。曹休对着周舫的书信微笑:我做梦都在想着马踏江东呢,现在上天把周舫降到人间帮我圆梦!信里,周舫翻来覆去地说明吴国的防守如何薄弱,他建议曹休大兵压境,到时他从里面策应,那东吴就是煮熟的鸭子、兑奖的彩票。曹休背上隐隐约约的疼痛立马消失,他快马上报,要求深入吴地。
周舫送来的馅饼色香味俱佳,曹叡的殿下群臣却有人嗅出了馅饼散发着诱饵的味道。尚书蒋济提出反对意见,他说,进兵过于深入,易遭敌人断后,形势不利。可是,欲望蒙蔽了曹叡的眼睛,他即位以来,尚未有政绩,现在机会来了,岂能放过?作战计划为曹休而修改:司马懿军和贾逵军分别进攻江陵和东关(或夏口),牵制当面的吴军主力;曹休军由寿春经合肥、庐江南下浔阳,接应要投降魏国的鄱阳太守周鲂军,然后里应外合,一举破吴。
雄赳赳,气昂昂,曹休率领十万大军,满载辎重,向长江大踏步前进。周舫在长江对岸向他招手,胜利在向他招手。一切都表明,破吴第一功,非曹休莫属。
可是,走在西阳路上的满宠却看出事情有点不对,他专门上表,提醒曹休的进军路线乃兵之洼地,无强口(今安徽省庐江县西)很容易被敌人切断。按照路程,表到曹叡案上,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同时,一开始就反对曹休进军的蒋济,找到曹叡,神色慌张。蒋济一贯沉稳,如此慌乱还真是第一次,曹叡感觉蒋济有点搞笑,就问:尚书大人也有火烧屁股的时候?蒋济气喘吁吁地说:火烧曹魏帝国了!蒋济启禀圣上:据情报部门汇报,吴军正向西线安陆出兵。曹叡笑了:好事呀,他们把东线空出来,正好让大司马顺利推进。蒋济摇摇头,说:“吴军面对曹休十万大军的如此大规模的东线进攻,反而在西面出击,这表明其必然要在东线展开强力的反击,应立即紧急增援大司马!”
于是,作战计划再次为曹休而修改。司马懿得令,停止推进;贾逵得令,立即由向南改为向东,以最快速度与曹休军会合。东线,朝廷已经鞭长莫及的曹休正兴高采烈地向东吴快速推进。旌旗猎猎,曹休似乎看到曹操在面前骄矜地指着他,对别人说,这小家伙是我们曹家的千里驹啊!马蹄声声,曹休似乎看到魏国第一任大将军夏侯惇死后,曹丕派他去接替工作,曹丕率领文武百官为他送行,走下銮舆,与他握手惜别。征尘漫漫,曹休似乎看到司马懿变成一匹老马,偷吃槽里的精料,被他抽了一鞭子,老马立马死去。
曹休大军来到一个狭隘的山口。山口,滚滚江水无声流淌。曹休打开地图,找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皖城。皖城,一个距安庆城西约15华里的小镇,因其地当皖河入江之首而称之皖口,又因其镇处柏子山麓之间而称之山口,水路要津,兵家必争之地。古书记载:“盖其地上控肥淮,山深水衍,战守之资也。”曹休下马,踌躇满志地站在皖河岸边,想象着“百川东到海”的豪迈,想起了曹操曾经在这里的一个败仗:公元213年曹操派朱光屯皖,大开稻田,孙权以甘宁先锋,自己以精锐继之,平明进攻,日出就攻下了皖口。
收起地图,曹休暗暗地攥起拳头,在心里对曹操说:你家的千里驹为你复仇来了!曹休本来是要把拳头举起来的,可是,他的拳头最终没有举起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这个消息让他的拳头松开了,他的手甚至有一丝颤抖。
石亭溃营———
孤军深入的曹休得报:先锋部队没见到周舫,却见到了孙吴军营。
本来,周舫在信里约定与曹休在皖口会师,可是,现在孙吴五万大军却枕戈相待。元帅是东吴的军事一把手———陆逊,朱桓和全琮两员名将两翼呼应。这是怎么回事呢?
四周的柏子山,山上满是阴森森的松林,山下是呜咽的皖河,曹休突然发觉皖口就像是一个墓坑。曹休终于明白过来,周舫原来是诈降,他让自己来皖口,原来是让自己来送死。孙权当时的计划,是对寿春合肥一带的魏军加以沉重打击后再寻机北上,因此他密令周鲂诈降,目标就是曹休。孙权专拣软柿子捏。孙权的论证工作搞得很好,他看准了曹休想出风头,看准了曹休一门心思要压过司马懿,就把诱饵送给了曹休。
《三国演义》第九十六回:《孔明挥泪斩马谡,周舫断发赚曹休》对曹休这次中诈降计有详细描述,里面写到曹休到了皖口后,周舫前来迎接,曹休疑其忠心,周舫拔剑断发明誓,骗过曹休。“孔明挥泪”和“周舫断发”都是文学煽情。历史上,马谡下狱而死,周舫也没有必要在成功地把曹休骗到皖口后还冒死前往曹营表演断发秀。不过,周舫在投降信里给曹休提供的所谓“军事情报”却让曹休相信了他。抱着周舫提供的假情报,曹休如获至宝,兴奋无比。一个人,太兴奋了容易受挫,尤其是一贯抑郁的人。曹休是激动了,郁闷了太久,以为有了机会,就兴奋过了头。
赤壁之战有黄盖诈降,石亭之战有周舫诈降。东吴人的诈降天赋骗过了曹休。有人这样评价曹休的中计:孙子兵法说,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尽管曹操是研究孙子兵法的大家,平时也让手下将领好好学习,但曹休显然没有认真学过。这话点中了曹休的命门:空有一腔辅政热情,却无定国安邦韬略。在接到周舫的信后,他如果研究一下皖口的地理形势,就知道周舫在给他掘墓了:皖口背临柏子山,面对石门湖,退受山路阻塞,进受湖水拦截,典型的死地。战争经验丰富的满宠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上疏说,曹休行军所走的路,背湖旁江,易进难退,此兵之洼地,若入无强口,危险万分,应该加强戒备。可惜他的奏疏送到曹叡的办公桌上时,战役已经打响,曹军已开始溃败。哪怕曹休八卦一点,也不会来皖口了。三国时候,八卦们都知道建安四年(199年)孙策偷袭皖城,打了一场军事价值不明的仗,不过人尽皆知的大小二乔就是这场仗打出的“战利品”!皖城是孙策和周瑜抱得美人归的地方,是东吴的红色根据地,能允许敌人随便闯进来吗?可是,曹休偏偏顺利地闯了进来,不过,他似乎是闯进来送死的。
这时,东吴兵还未整合在一起,曹休如果及时回撤,还能落个全身而退,偏偏他当初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破吴的重大使命在他身上,偏偏他担心自己无功而返后,军权会落到司马懿手里。这时,他的敌人不是陆逊,而是司马懿。遗憾的是,他既不是陆逊的对手,也不是司马懿的对手。
曹休依仗着兵力强大,摆开架势,决定和陆逊拼个鱼死网破。他自作聪明地决定以退为进,开始从皖口撤兵,并在后面部署了精锐的伏兵,准备吸引陆逊追击,而后以伏兵击破陆逊。三国居然还有人想伏击陆逊,笑死人了!笨,不是错;笨,却自以为聪明,就是错了;笨,自以为比真正聪明的人还聪明,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曹休就是这个大错特错的人。其实,曹休当时只是中了“心魔”,一门心思地要出风头压过司马懿,所以,他才自杀式地与陆逊决战。一直善于打心理战的东吴看准了这一点。朱桓建议孙权:“如今深入重地,上了当还要硬撑,必然战败。兵败后他只有夹石或挂车两条路可逃命,这两条道,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道。我愿引本部人马先断这两条曹休的后路。如果能全歼曹休,那么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取淮南谋宛洛,这是不能放过的好机会。”也许曹休人数占优,陆逊不敢分兵,没同意这个置曹休于死地的主张。可即使是这样,曹休也难逃陆逊张开的网。
陆逊指挥三路大军一起发动,当年9月,以主力击破了曹休的伏兵,并追击到达了曹休中军的大营:石亭。在石亭,两军主力展开交战,结果疲于奔命的魏军毫无悬念地大败。
夜晚来临,双方休战。月亮升起,照在魏军士兵血迹斑斑的脸上。
饿,本来指望来到皖口后让周舫大鱼大肉地侍奉一顿,结果吃了人家劈头盖脸一顿打;愁,一夜征人尽望乡,当头明月离人泪;恐,听说陆逊已派出精锐部队由侧翼的无强口进入以切断夹石和挂车的隘路,准备让石亭成为十万魏军的坟墓。满宠的担心,变为现实。
曹休军营,人心浮动,全体将士,无不面如死灰,似乎主帅曹休的抑郁成了甲流感病毒,传染了每个人。这时,曹休的十万大军主力尚存,曹休要是有司马懿的统兵能力,或许能反扑。
可是,曹休不是司马懿。关键时候,曹休又暴露了自己控制能力弱的一面。他的弱点,敌我双方都清楚,只是他自己不清楚。魏国,满宠对曹叡说,曹休虽明果但希用兵,“明果”是客套,“希用兵”才是真正要说的;吴国,朱桓对孙权说,曹休之所以能统领大军,只不过是因为他是曹魏的亲族,并非因为他本身的才能。人家都看不起,自己更应该长志气,可是志气不是说长就能长的。
曹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带来的十万大军,夜晚,曹休的抑郁病毒蔓延,爆发,大营发生惊乱,人仰马翻,鬼哭狼嚎,到处是惊惶乱窜的士兵。曹休看着失控的军营,感觉到脊背钻心的疼。抑郁,已经渗透进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曹休只好抛弃所有军械物资粮草服装,开始全面溃退。
汉南,喝大茶的司马懿优哉游哉地跷着二郎腿,笑吟吟地对司马昭说:没有金刚钻,却揽了一份瓷器活,结果技不如人,瓷器毁了,金刚钻也掉在地上摔坏,你说这是谁呀?司马昭心照不宣地笑笑,说:司马昭之心是不能说出来的!
夹石逃生———
正如战前朱桓向孙权建议的那样,曹休兵败后只有夹石或挂车两条路可逃命,现在曹休选择了夹石。夹石,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道。如果陆逊真的听朱桓的,让他带领一部人马在这里静候曹休,那么曹休这匹曹家千里驹就会被东吴捕猎。可是,陆逊居然没同意朱桓的建议。
有人说陆逊谨慎有余,还有人说陆逊作为当地人不想北上。其实,当时曹休兵力十万,还有贾逵随时可以增援,东吴兵力只有五六万人,陆逊肯定是研究孙子兵法的专家,他肯定知道“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兵力少需要逃跑,陆逊以五六万人追杀十万人,已经是对孙子兵法的突破了,他哪里还敢分兵以求全歼曹休!可是,占据了优势后,陆逊还是尽可能地派了一支部队扼断了夹石要路。
现在,曹休要从夹石逃生,那里的吴兵早就磨刀霍霍。事情的发展证明陆逊是兵法达人,贾逵的救兵果然出现了。在尚书蒋济的建议下,曹叡指示进攻东关的贾逵立即水陆并进,增援曹休。贾逵率着两万大军立即转而东进,当走了200多里后,抓到了敌人的俘虏,得知曹休已经战败,吴军已经派兵切断了夹石的退路。
贾逵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部将甲说:“大司马可能早就被陆逊下了饺子,我们再去援救,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部将乙说:“东吴在夹石的兵力虽少,但是夹石易守难攻,我们的两万人,打下夹石来,元气大伤,要是东吴兵赶来……”部将丙说:“朝廷要我们救援,我们也不能抗令,我们可以象征性地射几支箭,以后皇帝问起来,我们就说兵微将寡……”部将丁说:“要不,我们先按兵不动,等待后援……”……
在大家都从军事方面探讨时,有一个小子从政治方面说:“建威将军(贾逵)以前可是被大司马整过的呀!”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在大家愤慨的议论里,事情的大致轮廓出来了:有一次,曹丕想赐给贾逵假节的权力,曹休却狗拿耗子,站出来说贾逵性情刚直,多次侮辱怠慢诸将,不能让他做督军。现在曹休陷入死地,贾逵完全可以作壁上观。可是,也许是高风亮节,也许是恐怕曹休怪罪———毕竟曹休是宗室元老,贾逵做出了急救曹休的决定。
贾逵说,曹休主力已经非常危险,如不及时救援,将很快被消灭,而敌人以为我军没有后续部队,所以才敢于以少量部队切断夹石隘道。我们只要突然赶到,敌人必然惊走。于是,贾逵军立即昼夜兼程,赶到了夹石,同时多设旌旗鼓号。驻守夹石的吴军果真被贾逵忽悠了,一看前面赶来的曹军旗多鼓多号多,就害怕了,急忙退走。曹休得救了。
一路被追杀了,在石亭又失了军粮,曹休的士兵们饿得两眼发青却还要撒着脚丫子逃命,来到夹石,却被吴兵堵住退路,真的是前有堵截后有追杀,一些在石亭没来得及写遗书的人开始后悔了。贾逵军队出现了,救星出现了,粮食出现了。曹休士兵吃着贾逵士兵提供的军粮,泪流满面地说着感激的话。曹休一看是自己以前最看不起的贾逵来救自己,抑郁症一下子爆发,脊背钻心地疼痛。
看到曹休向自己走来,贾逵想:大司马要是致谢,我是说“不客气”还是说“不用谢”呢?可是,曹休既没说“不客气”,也没说“不用谢”,因为曹休大司马对他毫不客气,不但不谢他,反而当中斥责他:“你怎么才来了呢?你是怕我不死吧!”贾逵蒙了,自己星夜兼道,冒死施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怎么大司马做人这么不厚道呢!贾逵心里有气,什么也不说,冷眼瞧着曹休一脸的倒霉相。曹休突然想起,自己大司马的仪仗在逃命时都扔了,在贾逵面前,没有仪仗,显不出威严来了,他就让自己的助手对贾逵下令,让他去把大司马的仪仗捡回来。
贾逵越想越气,心里说,你还有脸去捡大司马的仪仗?性情耿直的他违抗了大司马的命令,说:“我本来是为国家做豫州刺史,不是来捡被弃仪仗的!”曹休得报,一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可是也不能发作———败军之将,有什么发言权呢?
只是,他觉得背上愈发疼痛了,他伸手摸摸———长痈了。十万大军征吴,曹休把大半士兵的生命和牛马骡驴车乘万辆,还有几乎所有的军资器械都留在了石亭,只背着一个痈肿回来了。
心魔作祟———
曹休石亭之败,损失惨重,曹操曹丕两代在东线的经营,可谓毁于一旦,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内,魏国失去伐吴的可能。曹休也算是一个男人,回朝后立即上表谢罪,然后请了病假在家里等待处理。他的病假绝不是托词,他的背上长了一个痈。
按照常理,即使照顾曹休的宗室元老身份,那他不被杀头,那免职是最起码的。可是,曹叡不但不治曹休的战败之罪,反而派屯骑校尉杨暨去慰问他的病情,送去温暖,送去信任,礼遇赏赐更加优厚。曹叡这一步走对了。曹休免职谁该接替他呢?当时曹真忙着对付蜀国,那只能把对吴的军事指挥权交给司马懿了。那时,曹魏就开始对司马懿的压制了。老侄子送来的温暖,使曹休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对曹魏政权的重要,可是他偏偏惨败于石亭,这让他更加抑郁了。曹丕辅政遗诏的心魔,在曹休心里作祟。
背上的痈越长越大,疼痛越来越剧烈,曹休顾不上治病,他忙着写奏章。曹休上奏说东吴之败全因贾逵援迟而至,他也许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他也许是在为曹氏的尊严开脱。心魔作祟,他这个曹家千里驹把自己看成是曹氏的标志性人物。曹叡对着曹休的奏章沉思的时候,贾逵的奏章也来了,他为自己辩解。俩人咬起来了,曹叡会相信谁呢?
曹操死后,曹彰从长安赶来向负责丧事的贾逵讨要玉玺印绶,贾逵脖子一梗,严厉地说:“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的印绶不是君侯你该问的!”曹彰无言以对,不敢再争。如果当时贾逵是个政治投机家,把印绶交给曹彰,曹彰继位,那他就是新主之下第一人了。可是,贾逵和在洛阳的文武百官把曹操的遗体入殓,运到邺城,由太子曹丕主丧,并奉诏迎曹丕为魏王、丞相,领冀州牧。
对贾逵的耿直,曹叡心知肚明,他当然是相信贾逵的奏章。可是,他也不能说曹休是在强词夺理,因为那样曹休就要获罪,就要交出兵权,司马懿就有机可乘,“三马同槽”就不再是曹操的一个噩梦,而可能成为一个现实悲剧了。就这样,曹叡就和稀泥,把他俩的告状信扔在一边,对此事不管不问。
其实,即使曹叡断出个子丑寅卯来,也不可能了,因为不久曹休就死了。曹休的死在当时是一件国际新闻(魏和吴之间相当于国际关系),《资治通鉴》和《三国志》上对此都有记载,在《三国志》上———《明帝纪》:秋九月,曹休率诸军至皖,与吴将陆(陆逊)议战于石亭,败绩……庚子,大司马曹休薨。《曹休传》:休因此(石亭之战)痈发背薨;《陆逊传》:七年,权使鄱阳太守周鲂谲魏大司马曹休,休果举众入皖,乃召逊假黄钺,为大都督,逆休。……休还,疽发背死。三处记载都把曹休之死和石亭之战联系在一起。可是,堂堂魏国大司马,身经百战,应该懂得“兵家胜败事不期”这个道理,何以一战而殒,且是在兵败当月死去呢?
历史学家说———除了曹休,以痈发背薨而留名于史的至少还有三位,范增、刘焉、周邵。范增,项羽亚父,因陈平离间,七十多岁的范增见疑失宠,愤然离去,未到彭城,“疽发背而死”;周邵,东晋隐士,周邵被庾亮哄出山当了官,以为东山终再起,孰料久久不得升迁,倍感屈辱,最终“发背而死”;刘焉,刘璋之父,东汉末年益州牧,汉末群雄之一,汉室宗亲。兴平元年(194年),征西将军马腾与刘焉的长子刘范谋诛李傕,暗地里想做皇帝的刘焉保存实力,只派遣五千老弱士卒参战,战败,长子刘范及次子刘诞一起被杀。悔恨,窝囊,痛苦,刘焉屋漏偏逢连阴雨,按照《后汉书》和《三国志》记载,首府绵竹又遇“天火”,烧其为做皇帝而制作的车仗,火灾延及民家,馆邑无余,于是徙居成都,遂疽发背卒。
中医学家说———痈,初期;发,晚期。发指病变范围较痈更大的急性化脓性疾病,大致相当于西医的蜂窝组织炎。病因:情志内伤,恼怒伤肝,思虑伤脾,肝脾郁结,气郁化火……
历史学家说———痈应该不难治吧,一个实习的外科大夫都能搞定吧。
中医学家说———三国医学水平太落后,只有一个华佗勉强可上专家门诊,但是又被曹操杀了。
陈瓷说———曹休是以上三位痈发患者的集合体。范增担忧晚辈项羽被刘邦吃掉,曹休则担心侄子曹叡被司马懿吃掉;周邵自视甚高却仕途失意,曹休以曹家千里驹自居却拜排挤在辅政班子之外;刘焉自作聪明失二子,迷信“天火”绝望于政治理想,曹休自以为是中诈降计,忌惮司马懿而无计占其上风。曹休本来就有抑郁症史,又综合了以上三位患者的发病因素,最终在羞惭和恼恨中死去。
曾经意气风发的曹家千里驹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其实,要是没有心魔作祟,曹休不会得痈发之症的———假如他有头脑,他就不会相信周舫的诈降;假如他有手腕,他会教唆曹叡派司马懿去皖城;假如他有胸襟,他会带着司马懿去皖城,司马懿被他拉上了船,也许能帮他打败陆逊;假如他有亲和力,他会在石亭战败后重振士气,殊死一搏,也许能有一线胜机,可是,他的军队却“夜惊”,他还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假如,曹操当年不赞他为“吾家千里驹”,他也许低调处事,没有这么多心魔,也就没有石亭惨败了。
可是,历史是不可逆的,没有假如。他死后,司马懿任大将军,加大都督,假黄钺。黄钺,以黄金为饰的斧。古代为帝王所专用,特赐给专主征伐的重臣。曹休是黄钺的一贯拥有者,他死了,黄钺就到了司马懿手里。“三马同槽”的噩梦,从曹家千里驹死的那一天起,开始慢慢地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