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辅政情结

三 辅政情结

比绿帽子还难堪的乌纱帽———

孙权称臣,对着曹叡三跪九叩,曹叡说:“爱卿平身,念你一片赤诚,把大将军的乌纱帽给你吧!”转道而行,就像通缉犯一样。大将军这顶乌纱帽全国独此一顶,绝对限量版。从战国时,大将军就是全国最高统帅,是将军的最高封号,为中朝官领袖。曹魏第一任大将军是夏侯惇,第二任是曹仁,都是元老且是宗室。

孙权口头上对曹叡谢恩,心底却骂开了:你们曹家哄人不眨眼的基因是代代遗传啊!曹魏大司马的乌纱帽,对孙权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紧箍咒。曹魏用封官的形式表明对孙权的管理。不要以为头顶一只绿帽子就是邮政天使,保不准是一只王八。也不要以为被表彰就是荣誉,保不准那荣誉是另一种形式的限制。

既然孙权的大将军是一只装饰性的气球,那曹休的大司马头衔也可能是一只气球,只能挂在一边看着玩。《周礼》以大司马为夏官之长。西汉武帝(刘彻)元狩四年(前119)罢太尉,始置大司马,加于大将军、骠骑将军号前,如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等。西汉一朝,常用为加官,授予掌权的外戚,也有不兼将军号者。东汉时,大司马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到了曹魏时候,大司马又还原了其加官功能。曹仁是大将军,但是后来又该升官了,大将军已是顶峰,不能再升了,曹丕就在顶峰之上加了个石头,上面写上“大司马”三个字,这块石头就成了顶峰上的顶峰,曹仁就成了曹魏的第一任大司马。

曹魏的第二任大司马便是曹休。曹操死了,夏侯惇死了,夏侯渊死了,曹仁大司马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曹休做大司马时,他的职责范围却只是都督扬州军务,曹魏大司马贬值为扬州牧。

此时———骠骑将军司马懿驻扎宛城,都督荆、豫二州诸军事,荆州是曹魏南大门,战略位置远远超过扬州;中军大将军曹真驻守长安,专门对付蜀汉,长安是曹魏的西大门;曹魏的东大门扬州则由曹休把手。表面看来,曹休与曹真、司马懿平起平坐,可是,这也恰恰说明了曹休头顶上的大司马帽子,只是一个气球,他根本掌握不好全国的军权。曹休为此又沉陷在无边的抑郁里。

曹休捧着大司马这只气球,真想一拳把它击爆,这个大司马的乌纱帽比绿帽子还让他难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只乌纱帽是司马懿们赏赐的。在曹休的内心里,他应该赏赐司马懿们才对。

为什么辅政班子里没有我?———

司马懿、曹真、陈群都是辅政大臣,而他都不是!

封拜大司马是魏国重要新闻,更是军国大计。很明显,封曹休为大司马,不是辅政大臣们的建议,就是得到辅政大臣们点头的。作为曹二代领导人的核心人物,曹休为无权封赏别人只有权接受别人封赏而抑郁。

曹叡登基,曹休过渡成了元老,当年曹操眼中的“吾家千里驹”早已把自己看成曹魏栋梁。在曹操葬礼上,他想起自己曾经以参军身份被委以军权,压过了曹一代人物曹洪;曹丕葬礼上,他想起曹丕把节交给他,亲自走下銮舆与他握手告别,把南方所有的军队交给他一个人的情景。

曹叡年轻,无军界和政坛经验,需要辅政。曹休早就在心底把自己当成了辅政大臣的一员。曹丕执政期间,曹休就充当了辅政的角色。有一次,曹丕想赐给贾逵假节的权力,曹休站出来说:“贾逵性情刚直,多次侮辱怠慢诸将,不能让他做督军。”奇怪的是,一贯刚愎自用的曹丕居然对曹休言听计从,最终没有授予贾逵督军的权力。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曹丕对曹休的信任,也可以看出曹休已经渗透进了国家决策层中去了,虽然当时他只是一个扬州牧。曹丕对他的倚重,也非别人所能比。

曹丕初登基,有一些人心里不服气,他就通过发动战争的方式对军权重新洗牌。221年,他拜曹休为征东将军,领扬州刺史,准备对吴的战争。当曹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噩耗传来———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溘然辞世。母亲的去世,激活了曹休身上的抑郁细胞。幼年丧父,是母亲和他颠沛流离,从家乡谯县到吴郡,又从吴郡到荆州,再从荆州到北方……孤苦的孩子对亲情更加珍惜———可是,现在母亲抛下自己走了。曹休向曹丕请假回谯县葬母,按照人之常情,丧假怎么也得一周,最起码要过了“一七”呀!可是,越骑校尉薛乔拿着诏书和节,出现在曹休面前,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消息:曹丕下诏书命令曹休节哀,曹休的悲哀就是政府的悲哀,政府出面对曹休进行心理干预,这是曹休的荣耀。再听坏消息:曹休回家当夜葬母,不得拖后,葬礼过后,曹休立即向薛乔销假报到,曹休没有权利像常人一样守灵N天。其实,对曹休来说,坏消息更是好消息———这意味着国家离不开曹休。

抑郁气质的曹休见了祖父的遗像就眼泪哗哗流,现在母亲去世,他却连泪都流不出来了———泪早就流干了。这一天,曹休穿着丧服,悲痛万分地坐在家里,突然闯进来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脱掉曹休的丧服。曹休跪下,泣不成声地说:谢主隆恩!曹丕派侍中关心曹休来了,侍中们带来曹丕的诏书,让他节哀,还让他饮酒食肉。

曹丕为什么这么不遗余力地对曹休进行心理干预?曹丕需要曹休,他刚刚即位,迫切需要有人来扶自己一把。这个人,就是曹休,否则,他不会这么不顾人之常情地剥夺曹休尽哀的权力。很明显,曹丕把曹休当作了股肱。从小被曹操当作亲生儿子养育的曹休,知恩图报,更想帮助曹丕。在心里暗暗地把满朝文武梳理了无数遍,把自己和所有人做了个比较,最终,曹休想,如果有一个辅政名额,那就会是他———如果有两个辅政名额,那么这个另外的人会是曹真还是陈群,或者司马懿,他拿不准,死了脑细胞N亿个。

历史和生活一样,有很多意外。曹丕死了,让曹休意外的是,最终辅政人员有三个,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三个人里没有他。没有曹休!三位辅政重臣———曹真、司马懿、陈群。

屈辱,失望,愤懑,不平……男儿有泪不轻弹,曹休又像以前那样在抑郁里沉默,把牙咬碎,咽下去,慢慢地消化。受伤的猛兽,总是在无人的角落里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辅政班子里没有我?曹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其实,当曹休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千古之谜———

曹休认为自己被排除在辅政班子之外,是一个阴谋。

事实上,《三国志》里有一处记载说曹休是辅政大臣,《文帝纪》中“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宣王”———这里是有曹休的,可是,再读其他部分,问题就出来了———

《三国志·曹真传》,“真与陈群、司马宣王(司马懿)等受遗诏辅政”;《三国志·陈群传》,“群与曹真、司马宣王等并受遗诏辅政”。这两处记载里的“等”表示“身份等同”,三人受诏辅政,排名不分先后。曹休不会在这个“等”字里。《晋书·宣帝纪》,“七年,天子(曹丕)感寒疾笃,托太子(曹叡)于帝(司马懿)与曹真、陈群等”。这里,依然没有曹休什么事儿。

人们都说白日见鬼,现在是史书见鬼,尤其是《三国志》,更是连连“见鬼”:对曹休是否辅政这件事情,前后居然有出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曹休实际上并未辅政,因为他要是辅政的话,陈寿在《三国志·曹休传》里就记载了。

那么,怎么解释《三国志·文帝纪》里关于曹休辅政的记载呢?

晋朝人陈寿写《三国志》不容易,因为涉及当朝的一些人或一些人的先人,所以他一边瞧着“雷区”一边动笔,唯恐破坏了和谐,引火烧身。今人在天涯发个帖子还被跨省追捕,要是陈寿笔端一歪,写了不该写的事儿,那就可能付出生命代价。所以,《三国志》的“曲笔”和“讳言”是很常见的,同一件事在不同传记中记载也会略有出入,而这出入有时候就隐藏了另一个史实。例如《三国志》写曹彰之死,《文帝纪》写“六月甲戌,任城王彰薨於京都”,《任城王传》中除了相应的记载,还写了曹操临死前急召曹彰,另外《贾逵传》中写了曹彰问王玺的事情。后面这些细节,正是后人怀疑曹彰死于谋杀的根据。

陈寿为什么单单在《三国志·文帝纪》里记载曹休在辅政班子之列?以战功和资历,特别是被曹丕倚重的程度,曹休名列辅政遗诏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是说,曹丕临死前也同样召曹休辅政。何况,一般辅政都是宗室为主,曹丕不会傻到把和自己一同长大、关系一直很亲密的曹休排除在外的地步。

那么,为什么在《三国志》曹真、陈群传里和《晋书》里,曹休被排除了呢?我们有理由这样理解:曹真、陈群、司马懿三人合伙“黑”掉了曹休。陈群与司马懿的革命友谊在魏国是很出名的。司马懿与陈群、吴质、朱铄在当时并称四友,其实就是“四人帮”。司马懿和陈群是很容易联合起来的。至于曹真,看着曹休的名字从遗诏上抹掉,有两个原因:把曹真往坏里想,他和曹休同为曹二代核心,属于“一山不容二虎”的竞争对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压下曹休;把他往笨里想,他作为一员武将,在政治手腕上斗不过三国顶尖谋士司马懿和后曹操时代顶尖能吏陈群的合璧。

可能的阴谋———

一直处于权力核心层的曹休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曹休听说自己不是辅政大臣时,心中肯定有种老鼠被猫戏耍的感觉。曹休抑郁,为曹丕死时自己在扬州而抑郁。正是因为他在扬州,才让司马懿酿就了阴谋的毒酒。

223年,刘备死后,西线压力减小,于是曹丕从西线调曹真回洛阳,任命为上军大将军,假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不久曹丕到了宛,负责南方战事,而东方则任命曹休征东大将军,假钺,全权指挥。这里面要说的是,曹真都督中外,这个已经有人做了详细的说明,这里的都督中外指“禁”中外,也就是负责全国治安,并不是全国军务。后面我们可以看到,曹丕一直以许都(南面)和谯都(东面)为中心进行几次征吴,而都没有提到曹真(改任中军大将军),其实他这段时间应该回到了洛阳镇守。此后的两年,曹丕在谋划从水陆攻打吴国,又任命两个杂号大将军:抚军大将军司马懿镇守许都,镇军大将军陈群率军随行。曾经轻薄地宣称司马懿是自己妻子的曹丕疏于防备,为司马懿和陈群的合璧创造机会。征吴又失败了。曹丕撤回,途径许都的时候,许都的城墙塌了,曹丕作战不利,又赶上这个,心想真晦气,就没回许都,而直接去了洛阳。这件事看起来是小事,其实对后来的局势有重要影响。这个时候再看看魏国的军事格局:曹丕在洛阳,陈群、曹真都在洛阳;司马懿在许都;夏侯子林在长安;而曹休在东线,合肥、居巢一代。

226年5月丙辰日,曹丕病重,急召四大将军,要安排辅政大事。但是在“丁巳”,也就是第二天,曹丕就支撑不住,没等来曹休,死了。这个时候曹真、陈群在身边,司马懿一天之内完全可以从许都赶到洛阳,可曹休是在东线,就算他真是一匹千里驹,也赶不回来了,恐怕他接到诏命的时候,曹丕已经不成了。

据《三国志·文帝纪》,曹休是在辅政班子内的。至于后来公布于世的辅政遗诏,没有曹休的名字,那就是司马氏的阴谋了。“三马同槽”的危机,这时已经初露端倪。当然———曹休的名字列在《三国志·文帝纪》的辅政班子里,也许是陈寿的笔误;也许曹丕一开始打算让曹休辅政的,可是曹休不能在最后时刻赶到他身边,他就最后把曹休的名字划掉。但是,更符合后来历史走向的解释是司马懿运作阴谋,把曹休从辅政班子里“黑”掉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这已是千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