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离北都城不远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队!”巴夯回头,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风声。

  他背后是一百匹龙血马、一百匹驮马和一百名铁浮屠骑兵。骑兵们骑乘自己的龙血马,拉住驮马的缰绳,顶着风雪紧紧尾随前面的同伴。驮马背上是捆扎起来的全副铁浮屠盔甲,这些驮马也有野马的血统,完全可以充作优秀的战马,这样他们全速奔驰起来,不会比轻骑兵慢。

  巴夯心里焦急,渡过铁线河之后他们从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会书写,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怀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阳部迟早会有一场战争。过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贵族们都要给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练兵的功劳,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万人演兵,巴赫、巴夯这对兄弟都会在夜里聚在一起说话,这个时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皱着眉一口口抽闷烟,过了很久巴赫才会抬起头来低低地说一句:“这样的兵,对付朔北,难说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战马从后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头看了一眼,是阿苏勒。他把身形伏抵在马鞍上,免得正面迎风,半边脸上罩了一层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还有多远?”阿苏勒和巴夯并马前进。

  “雪太大了,看不见彤云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几里或者二三十里。旁边这条冰河肯定是台纳勒河,我们沿着河走。”巴夯说。

  晴天的时候,牧民们都是远眺着宏伟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风雪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们找不到任何标记指明道路和距离。

  阿苏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缰绳,同时拉紧自己那匹骊龙驹的缰绳,大喊:“停下!全军停下!”

  “怎么?”巴夯低低的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苏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围困,我们现在贸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阿苏勒环顾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铁浮屠武士,“我们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时全副武装,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遭遇敌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点头:“是!世子的东陆兵法学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许会遇上大队敌人。”

  他顿了顿:“派遣斥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穿铁浮屠甲胄。”

  “怎么?”阿苏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铁浮屠铠甲?”巴夯指着周围武士们,“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没有。老大君瞒着贵族们,用了不知道多少骏马皮毛去东陆换铁料,如果算起价格,这些铠甲就像金子那么贵。还有这些人,他们为了骑龙血马,穿铁浮屠甲胄,已经训练了十年,一个也损失不起。这支骑兵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朔北准备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们恢复了铁浮屠,他们就会有所防备。所以除非大君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铁浮屠。”

  “大君派铁浮屠来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苏勒说。

  巴夯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笑,拍拍阿苏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苏勒的心里一跳。他在东陆待得太久,对于这个当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里已经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说出这句话,他忽地又想起小时候比莫干总是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关爱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头瘦弱的小羊。

  “巴鲁!巴扎!”巴夯大喊。

  两名武士从人群里策马而出,是巴夯的两个儿子,阿苏勒的贴身伴当,跟着阿苏勒在东陆待了十年。巴夯并未把他们看做身份特别的人,直接编入了铁浮屠中,这样两个矫健雄壮的年轻人确实也配得上那付铠甲。

  “留下你们的铠甲,去前面探路,不要离开河边,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来告诉我!其余人,原地戒备!”巴夯下令。

  巴鲁和巴扎给龙血马加上几鞭,驰入风雪中,其余的武士驱赶驮马围成圈子,把龙血马和人都围在中央,开始整理箭囊。

  不一会儿,冰河上游传来了马嘶的声音,似乎有人骑马在高速逼近。所有铁浮屠武士在几乎同一瞬间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苏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惊。那是巴鲁和巴扎,他们没有离开多久,算时间顶多放马跑上半里路。巴夯的第一个念头是敌人就在前面,他们在风雪中突进得太厉害了。巴鲁和巴扎急拉缰绳,停在巴夯两侧,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不安的神色,两个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巴夯一把抓住巴鲁的衣领:“有敌人?”

  巴鲁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努力地想着该怎么说。

  “我们没遇到敌人……哥哥也别说了,看看旁边的河就知道了。”巴扎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台纳勒河。冰面干燥,雪花落上去并不堆积,被大风吹向河东岸,冰面上却没有多少雪。几乎透明的冰层有一尺多厚,昨天他们还曾看见下面有小鱼慢慢地游动。此刻这条河依旧平静,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边!”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发现了异样,大喊起来。

  阿苏勒往上游看去,那里白皑皑的冰面忽然被涂上了一层颜色,那是一抹极浓重的红色,显得鲜艳而突兀,就像一张白纸水墨画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红缓缓地向他们推进,很快半条台纳勒河都变成了赤红色的。阿苏勒跳下马背,踏着冰面走到河中央,巴鲁和巴扎跟着他。红色仿佛一匹绸布在冰面下缓缓地展开,随着水流娓娓地摆动。很快,红色漫到了他们脚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层下绵绵无尽,向着下游而去。

  “是血,”巴扎低声说,“上游在恶战,冰层裂开了,死人掉进河里……这是他们的血……”

  其实已经用不着他解释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上过战场,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们中没有人真的看过血流成一条河。多少人的鲜血可以染红一整条河?没有人知道。武士们绷紧了脸,深吸一口冷气,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阿苏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冰下鲜红妖艳的血水平静地流过,血水里浮着一具年轻武士的尸体。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蓝色,无神的眼睛透过冰面,看向天空里。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他在鲜红的河里显得尤其的洁白。他漂到阿苏勒脚下的时候,惨白的瞳子像是一闪,让人误以为是看了自己一眼。巴扎觉得一股寒气针一样扎到他背后,他看见阿苏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层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轻人缓缓地随着水流走了,阿苏勒的耳边忽然响起白毅曾经唱过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体,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十年后他再次回到故乡,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笑脸,而是千万人的血。

  “把他们推到河里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台纳勒河的上游举刀咆哮。

  冰面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坍塌,数千朔北武士被压制在河岸边,他们还在挥刀死战,可是已经支撑不住。背后是冰冷的台纳勒河,前面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青阳武士,他们被紧紧的挤压在一起,无法列成有利的阵形来防御,青阳铁骑兵挥舞马刀,狂喜地斩杀。人和战马的尸体堆积在河岸上,鲜血从河岸上流淌到冰面上,流进冰洞里,落水的朔北武士们垂死挣扎,河面上翻动着赤红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骑兵主力已经被压着退往台纳勒河西岸。在青阳部的大队骑兵涌入战场之后,战局立刻改观,朔北骑兵被孛斡勒打乱了阵形之后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块,无法发挥薛灵哥战马的优势,此刻人数占优的青阳骑兵就占据了上风。他们结成阵形,把朔北骑兵推向台纳勒河边。朔北部在河东岸的队伍崩溃了,武士们不得不撤向西岸,准备在西岸收拢队伍再战,青阳部随后追杀。如木黎所预料的,冰河上临时搭建的木桥无法让被追杀的朔北骑兵迅速通过,他们不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时还留在东岸的几千朔北武士已经成为青阳武士刀下待宰的野兽。

  此刻,台纳勒河西岸,呼都鲁汗往东岸看去,看着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剧烈地跳动。他的背后,数万朔北骑兵正在重新整队。那些人还能消耗青阳部大军多少时间?可能时间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阳人杀死了河东岸最后一个朔北人,他们就会架桥对西岸发起进攻,他们会用弓箭为掩护,在大队骑兵过河之后发动冲锋。呼都鲁汗不知道那时候他残存的骑兵能否整队完毕,列出有利的阵形。

  他没和那个年轻的青阳大君战斗很久,虽然他已经占据优势,但是忽然切入战场的大队骑兵让他失去了亲手杀死青阳大君的机会,海潮般的后撤中,他不得不跟着回撤。

  他旁边插着他的黄金苍狼旗,幸存的武士们正以此为目标汇集过来。他没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点点,再给他一点点时间,青阳大君的那颗人头就要吊在自己的马脖子下了……他咬着牙,心里暴怒,活像是一头让猎物走失的狼。就差一点点,如果他手里有那三千人,他也许已经胜利……虽然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鲁汗看了也心惊胆战的,他们不可能被什么人指挥。他们不是人,所以他们只听那个魔鬼的。

  那个魔鬼是他的父亲,叫蒙勒火儿。

  他看见河岸上最后一个朔北武士被一杆骑枪刺穿胸膛挑了起来,就像件战利品被炫耀,而后扔到了冰洞里。河岸上的青阳武士们举刀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一击前的呼喊,声音仿佛要震开天空里浓密的雪云。

  “这帮杂种!他们以为已经可以砍下我的头了!”呼都鲁汗咬着牙。

  早已准备好的剥皮松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们在那些松木上铺设宽板,一座足以供战马通行的浮桥很快就要搭建完毕,而河上同时开工的有六座浮桥。呼都鲁汗已经无法派兵上去破坏这些浮桥的搭建,青阳武士都张弓搭箭站在河边,只要朔北部逼近,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呼都鲁汗不由得要佩服这些青阳的杂种了,计算很精密,他们甚至考虑到了这条河的宽度,考虑到可以用箭雨来掩护河上铺设宽板的孛斡勒。

  “整队!”他缓缓地下达了命令。

  他不解释,他从不对部下解释。他现在可以掉转马头,带着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看着天空,一个挨一个舔着他的牙。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该做的决定,一个草原英雄的决定。如果这一次逃走,呼都鲁汗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英雄的父亲,也无法从他的手中继承草原上第二强的大部落。呼都鲁汗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痛饮烧喉的烈酒,拥有数百个妻子,徒手拧断牛头,杀死一切敢于抗拒他的人……他还是无法向父亲证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蒙勒火儿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一只养熟的小狗。呼都鲁汗不能退后,这是他的机会证明自己,用自己的颈血。

  他把目光从天空里移向河面,从马鞍上操起双手刀,浮桥已经铺设完毕,成千上万武士策马加鞭,大吼着越过冰河,汇聚成无坚不摧的铁流。

  “长枪!”呼都鲁汗下令。

  长枪手从刚刚整好的队伍中策马驱前,把枪尖并成排。

  “弓箭!”呼都鲁汗再次下令。

  其余的人摘下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准备好你们的刀,看我的旗!”呼都鲁汗拔起黄金苍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杀!”他挥舞大旗,策马而出。

  数万人跟着他发动了冲锋,他们在台纳勒河东岸的困境在这里不再有,西岸无边无际的草原,才是骑兵决胜的战场。

  “我军骑兵主力已经逼退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本队,全军渡过台纳勒河反击。朔北部已经收整队伍,两军正在河西岸决战!大君受了轻伤,被木黎队掩护着退后,现在在河西岸督战。”斥候急报到忽炭山下九王马前。

  九王听着,默默地点头,远处震天般的喊杀声证明了这条情报。班扎烈立马在九王身边,听到这个消息舒了半口气,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轻伤,他心里不由得又焦躁起来。

  一名千夫长策马靠近九王背后:“大汗王,若现在还不进攻,战功都要被那些人抢去了,我们虎豹骑何时落在别人后面了?”

  九王缓缓的竖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真正的战功,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中抢走。你觉得真正的战功是什么?”

  千夫长愣住了。

  “击退呼都鲁汗没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尔也曾击退蒙勒火儿,可是三十年后他们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强大。”九王轻声说,“我所说真正的战功,是永远结束这场战争。我们要杀死六万个朔北男人,从此朔北部只剩下老幼和女人,他们会变成我们的奴隶,从此之后,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颜部那样。”

  “灭族?”千夫长瞪大了眼睛。

  九王转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没的痕迹么?”

  “没有,进入战场的都是骑兵,呼都鲁汗的部下。据说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见过驰狼,但是只有三匹。我们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于追踪野兽的足迹,却没有传回任何狼群出没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点头:“蒙勒火儿在想什么?仅有三千人的白狼团大概也不够挽救现在的败局了吧?”

  他拔出佩剑:“那么,就是现在!”

  随着他拔剑,上万名骑兵从雪地中起身,整顿马鞍翻身上马。最后一只沉睡的骑兵野兽苏醒了,也是最强大的,它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缓缓挥剑向前:“进击,你们是我青阳的虎和豹,让其他人看看你们爪牙。厄鲁?帕苏尔一生领兵,只要最大的战功,这一次,是那六万颗朔北男人的人头!带回最多人头的,我请大君赐他‘铁牙武士’的称号!”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是千万匹战马的长嘶。

  青阳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苍狼旗在战场上交错,骑兵在第一轮冲锋之后混杂在一起,开始绞杀。逼到绝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阳武士更加凶猛,凭借劣势的兵力和青阳武士艰难的战平。没有人能在这战场上前进一步,前面就是敌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后背,也没有人能后退一步,后面更多的同伴挥舞着刀往前冲杀。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马刀下扑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冲上去接管了战场。

  不花剌在阵后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后者杀,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这里,任何回头的人都会被黑羽箭贯穿头颅。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丝隐忧。他没有料到朔北部在溃败后还要再战,兵力占据了优势的青阳部迟早会取得胜利,朔北部只是在消耗他们的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里没有南方草原那么多的人口,但是每一个男人都强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养生息获得的兵力,就甘心这么被消耗掉?而这样的结果对于青阳也是惨胜,也许只有一万个活着的男人能回到北都城。

  他计算着双方剩余的兵力,朔北部也许还有三万个能战斗的男人,青阳有五万,积雪中的尸体超过五万。五万人在草原上是个颇有规模的部落了。

  他忽的凛然。他听见了悠扬的号角,从朔北部阵后传来。

  “朔北部还有伏兵!”他心里转过这个念头,抬眼看过去。

  雪野中,视线尽头,一杆大旗卷着飞雪猎猎的飘扬,上万人的大队随着号角声带马逼近。战场上的喊杀声忽的弱了,武士们不由得向着西边望去,看那面旗,那是一面青阳的豹子旗。

  “虎豹骑。”不花剌低声说。

  青阳之弓在最后瞬间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经猜到了九王的战术,他带领骑兵从木黎所说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过河,那里的冰面还未破损,从而迅速地切入了敌人阵后。时机完美无缺。

  整个雪原都因这样的一支军队而沉默了。一万六千名虎豹骑无视面前横尸遍野的战场,他们有条不紊地调整队形,拉开了长达两里的一字阵,最前排的骑兵平整如线,每两匹马之间,左右只有一步的距离,前后不过差半个马身。

  号角声中断,数万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字阵前那匹马的身上,马背上的武士居高临下俯视战场,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举手向天,停顿了一瞬,猛地向前挥出。一万六千柄战刀同时出鞘,每一匹战马身边都带着一道铁青色的刀光,虎豹骑们同时放松了勒紧的缰绳,被死死束缚住的一万六千匹战马的力量,在同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如雷霆、如狂潮、如他们头顶正狂落的暴风雪。

  呼都鲁汗觉得心里燥热的血慢慢地冷却了。从他看到那面大旗的瞬间,他已经清楚了这一战的结果。但他仍旧握紧了双手刀的刀柄,握住这刀柄,他就还未倒下。

  虎豹骑的一字阵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锋,凌厉地从战阵中切过,他们又像是一把钢铁的梳子,梳齿扫过的地方,朔北武士们纷纷倒下,青阳武士们握着刀惊叹地看着那些绝尘而去的虎豹骑的背影。几乎没有人能够反击,养精蓄锐的战马,优良的甲胄,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这支军队无人能敌,他们毫不停留,风一般驰过。虎豹骑们从战阵中扫过之后,队形仍不变化,他们在远处拉住战马,掉转马头重新整队,新的生力军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后他们发起了第二轮屠杀。

  战场中的青阳武士们也看傻了,就算他们中有人曾经看不起这些骄狂的虎豹骑,但是此时每个人都生出一种羡慕和赞叹来。不愧是青阳部精锐中的精锐,那是盘鞑天神的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木黎抛去手中伤痕累累的狼锋刀,从马鞍上拔出他的最后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丝丝花纹如流云纷乱。那是一柄东陆出产的牙刀,刃口闪着乌金色的暗光。随着木黎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挥,血雾向空中弥漫,挡在木黎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开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这一刀中彻底断裂,仿佛切纸般轻易。

  木黎一脚甩开马镫,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尸体踢飞出去,他转身高举牙刀对着身后的武士们吼叫:“前进!前进!前进!虎豹骑已经来了!这是最后的决战!谁拿回朔北老狼的人头,就是我们青阳的宝刀,是几百年后还被人传诵的英雄!青阳的男人……每个都该当英雄!”

  巴赫从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里抽出腰刀,推开尸体,转头迎着风雪,看着那个老人挥舞战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呼喊,脖根处的青筋跳动。

  他举刀向天,心里灼热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样喷涌出来,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会炸开。

  他跟着咆哮:“前进!前进!前进!”

  整个雪原在呼应他们,数万青阳男人举刀指天:“前进!前进!前进!”

  男人们的血被点燃了,这是他们一生中不会再有的机会,把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木黎说得对,每个人都在想,青阳的男人,生来就该是英雄!

  九王注视着远处的战场,目光追逐着雪尘中耀眼的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所到之处虎豹骑的一字阵列被截断,但是武士们很快就把阵列中的空档填补上,接着向前冲杀,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马蹄践踏。

  “呼都鲁汗,我也喜欢黄金,却不会愚蠢到用它来装饰我的战旗。”九王笑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和把自己的人头挂在旗杆上等人来摘取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双眼中有狰狞的光一闪,仿佛利刃从砺石上脱离的刹那。那张铁青色的脸上,惋惜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挥动手臂,一队虎豹骑精锐随着他进入战场。

  呼都鲁汗抹了一把脸,把鲜血冻成的冰碴抹掉。他的战马快要支撑不住了,胸腹如风箱般剧烈地开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马背就此睡着,但他回头,看见虎豹骑的一字阵列又一次在远处收拢队形,补上了缺口,很快他们又要发起冲锋了,也许这一次冲锋就会葬送朔北部仅存的士气。

  “世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一名伴当立马在他背后,喘息着说。

  那个伴当不是个胆小鬼,跟着他杀了几十个青阳人,这么说只是因为这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呼都鲁汗犹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经尽了力,再不走只有成为青阳的俘虏。如果他死了,他的几百个妻子就会变成别人的女奴,被人压在身体下玩弄,这个念头让呼都鲁汗心里狂躁难忍,像是有只发情的公猫在那里抓挠。

  弓弦声和尖利的啸声从背后同时到达,呼都鲁汗猛地伏抵在马背上。他转过头,看见那个伴当慢慢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后心里插着一枚白雕羽的箭。不远处,一个脸色铁青的青阳人举着弓,身后数百名虎豹骑武士列队,其中一人高举着豹子旗。这支队伍封住了呼都鲁汗最后的退路。

  呼都鲁汗舔了舔嘴唇:“厄鲁·帕苏尔,青阳之弓,我听过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回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绍自己了。呼都鲁汗,我要你的头颅,作为这一战的功勋。”

  他的双手缓缓按在马鞍两侧,深深吸气。森寒的青光从马鞍两侧交错射出,伴随一声刚锐至极的长鸣。青阳九王厄鲁·帕苏尔双手长刀仿佛鹤翼般缓缓展开,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呼都鲁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呼都鲁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被那刀上的煞气压迫了,九王双刀展开的姿势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几十年的好手才会拥有的力量,那对刀被这力量牢牢地束缚着,仿佛九王身体的一部分。呼都鲁汗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几百个妻子了,随她们去吧,变成谁的女人已经和他呼都鲁汗没关系了,可他在死前还没能夺下北都城,未免有点遗憾。他曾经向往着和这位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用铁骑兵在草原上决出生死,但没有想到要用刀剑、用武士的方式作结局。

  “草原上从没有人说起青阳九王的武术,我就以为你永远都是站在你的铁骑兵后面。”呼都鲁汗舔了舔满是血丝的牙齿,“看来我错了。”

  “我砍下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的腿时,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说。

  “是啊,我糊涂了,你这种向往战场的男人,身体里怎么会没有杀人的冲动呢?”呼都鲁汗举起自己的双手刀,扫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阳人的头颅后,这柄刀已经废掉了,可也是呼都鲁汗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护卫们要么死去,要么被隔开在远处,他只有把最后的尊严寄托在这柄刀上。

  一队朔北骑兵从不远处向着这边驰来,似乎是想来救援。

  呼都鲁汗扭头向着他们怒叱:“滚开!这是我和青阳九王之间的事!”

  “你们退后。”呼都鲁汗对自己身边仅剩的几名护卫说完,带马上前,和九王隔着几十步对视。

  九王慢慢活动着双手手腕,双刀扫着雪花:“很聪明,也有胆量,我会让你像一个勇士那样死去。”

  他猛地带马前冲,双刀左右平展,仿佛飞鹰展翅滑翔在空中。这是他必杀的刀术,他不想给呼都鲁汗什么机会,在部下面前过马一刀杀死朔北世子,是一份荣耀。那些扑过来救援的朔北武士没有听从呼都鲁汗的命令,高速地插入呼都鲁汗和九王之间。这些杂兵令九王勃然震怒,他的刀只斩领军的大将,不是为这些杂兵准备的。但为了取下呼都鲁汗的头颅他也不在乎破例一次,他左手刀平挥,右手刀纵劈,连续两段,完美的十字斩切,目标是挡在他正前面的那个朔北武士。

  对方裹在一件御寒的老羊皮袍子里,抖开袍子劈手抓过呼都鲁汗的双手刀,反身向着九王斩击。

  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他居然选择了对攻!

  九王听见他身上发出了仿佛甲片撞击般的声音,令人不安。

  武器相交,金属轰鸣,九王感觉到剧烈的酸麻从手腕一直传到肩胛,他的双刀和呼都鲁汗破损的双刀刀交击,竟然像是砍上了一堵铁墙!

  他带马闪开几步,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双刀,细微的裂缝从刀刃慢慢向着刀背蔓延,金属发出了折断前的垂死哀鸣。这对战刀是他年轻时候从一个东陆行商手里买来的,两柄钢质绝佳的河络制器,跟了他几十年,为他斩下了有数的几颗头颅,可每颗头颅的主人,他们的名字都在草原上被传诵。那个武士只用了一击,一击就毁掉了他最珍爱的武器。

  那个武士单手把呼都鲁汗的刀举过头顶,而后猛地一挥,空斩一记。那柄刀碎裂开来,金属碎片射入雪地里,半截断刀也被随手扔在了一旁。

  他慢慢抖开了蒙住全身的羊皮袍子,把它高高地抛入背后的风雪中。那是一个老人,裹着一块没有削制过的生羊皮,露着半边肩膀和一条臂膀,皮肤黝黑,胳膊干枯得像是朽木,提着一柄巨大的青铜钺。浓密而杂乱的须发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唯有那双血红色的瞳子,莹莹的发亮。他缓缓地活动身体,穿在一根铁绳上的数千块铁牌碰撞着发出那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每一块牌子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却带着相同的仇恨。

  “父亲!”

  呼都鲁汗的声音颤抖,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惧忽的都释放了出来,他的袍子下,浑身都是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活下去了,因为站在他马前的是他的父亲,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那个苍老而魁梧的身躯为他挡住了寒风,挡住了雪片,挡住了青阳九王的刀光,呼都鲁汗忽然有种感觉,在他孩提时代有过的一种感觉,在父亲雄伟的身影笼罩之下,他无需畏惧。

  “呼都鲁汗,你做得很好,确实流着我的血。”蒙勒火儿嘶哑地说。

  他血红色的眼睛直视九王,带着战马缓缓前进。九王竭力想要保持镇静,可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令他怀疑自己脸上的血管正在疯狂地跳动,已经把自己的恐惧完全暴露给了敌人。他从未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他想起牧民们的传说,传说里这个老人是个魔鬼,他根本不是人,人类不会有这么一双就像是鲜血中浸泡出来的眼睛!

  九王在勒马缓缓后退,虎豹骑们也不敢突前,这个老人逼着数百骑精锐缓缓地撤退。

  “厄鲁·帕苏尔,你也很渴望我的头颅吧?作为你的另一件功勋。”蒙勒火儿嘶哑地问,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

  “你没有带白狼团?”九王低声说。他的斥候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团没有来,但是他们的狼王来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难道我一定在狼背上么?”蒙勒火儿低声说,“天真的孩子。”

  他缓缓举起青铜钺,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低嚎,就像呼都鲁汗杀入战场时一样,朔北武士们以狼嚎呼应他。即将崩溃的朔北骑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就近结成小队,发疯般向着蒙勒火儿的方向靠近,只一瞬间几十个朔北武士就集结在蒙勒火儿身后。九王心里微微颤抖,这些朔北武士们仿佛被狼魂附身似的,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号叫,眼瞳里像是也渐渐泛出蒙勒火儿那样血红色的光。

  “发箭!”他下令的同时急速后撤。

  虎豹骑急忙张弓搭箭。但是蒙勒火儿在九王下令的同时发动了战马,疾电一样射入了虎豹骑的大阵,只有他一人,面对数百虎豹骑,谁也没有想到他以狼主身份会采用这样危险的战术。最前面的虎豹骑刚刚举弓,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去,蒙勒火儿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惊恐中以弓弦去割蒙勒火儿的脖子。蒙勒火儿微微偏头,闪过了弓弦,他把自己的青铜大钺猛地抛向空中,伸手把那个虎豹骑从马鞍上抓了过去。那个远比他魁梧健硕的虎豹骑在他手里就像是一个婴儿,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蒙勒火儿把他举在空中,双手抓住他的脚踝,左右撕扯。他的双臂极长,朽木般的胳膊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名虎豹骑被他生生撕成两片。浓腥的血仿佛在半空里炸开,淋在蒙勒火儿的身上,他仰头迎接这场血雨,带着猛兽享受到新鲜血食时的畅快神情,而后扔掉了两片尸体,举手凌空抓住落下的大钺。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血腥的场面和恶魔般的老人令虎豹骑们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狼嚎声覆盖了整个雪原,伴之以秃鹰在高空里凄厉的鸣叫,在这种天气里秃鹰居然会起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多新鲜的食物了。

  “不!不是!”九王忽然警觉。

  他脑海里,一颗恐惧的种子炸开了裂缝,那些秃鹰不是自己出来觅食,它们出来是因为……他回头看着秃鹰叫声的方向,那里的雪原不再沉寂,有什么东西在积雪下面滚动似的,一大片,一大群……它们嘶声嘶吼着逼近,强忍着对于血肉的渴望。

  那是狼,大群的白狼,它们很长时间没有移动,静静地趴伏在雪地里,直到大雪掩埋了脚印,所以斥候们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的毛色和积雪没有任何区别,狼背上的武士们以反毛羊皮盖住了全身,靠着巨狼的体温温暖自己。难怪秃鹰一直没有离开战场,总能听见它们的声音,这些该死的食腐鸟和狼群共生,狼群的位置瞒不过它们。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他已经看清了狼群最前方那头喉部受伤的巨狼,是察哈尔在它的喉咙上留下了伤。它走得比其他狼更快,狼眼莹莹发亮,因为它急欲复仇。

  三千匹骏马般的白色巨狼,它们在远处站住,一齐抖动皮毛,把毛里干燥的雪花抖干净了。狼背上的武士们慢慢直起身体,举起了宽刃的战斧。所有青阳武士都沉默地看着白狼团,数万人的战场一时静到了极点。狼群发动了,它们先是缓步而行,继而是小跑,越来越快,它们开始狂奔,这些野兽的血已经滚烫了,狼群中低嚎声前后左右呼应着,那是猎食的信号,它们扑向了前方数万个猎物。

  浓烈的腥风从雪原上卷过,数千条白狼,数千个白色的影子,奔跑起伏,仿佛翻滚的雪浪,仿佛雪崩!

  数万匹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它们不顾主人的鞭策,疯狂地掉转马头后撤。这些雄峻的动物忽然间都成了懦夫,它们宁可互相挤压,互相践踏,只要能够逃脱这些狼爪牙。青阳大军的优势一瞬间瓦解了,虎豹骑也无法控制他们的战马了,一字阵列在狼群还有数百步远的时候已经溃散,那股越来越浓的狼腥气让武士们更加恐惧,又恶心得想要呕吐,即使他们面前满是沾血的尸首时,他们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整队!整队!”九王举刀大吼。

  蒙勒火儿带动战马,缓缓地向他逼近。

  已经来不及整队了,狼群冲入了人群。当先的一头巨狼如愿以偿地尝到了人血的滋味,它站起来,几乎有两个人的高度,扑下的瞬间把一名虎豹骑的头整个的咬了下来,牙齿间响起令人心胆俱丧的咀嚼声。更多的狼紧跟着扑上,它们尖利的爪划开马腹,直接抠出还在跳动的马心,或是以巨大的重量把战马压倒之后,扑上去撕咬。狼骑兵们每一斧都斩下一颗头颅,他们把这些战利品每两个的头发打结,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驱使巨狼去寻觅下一个猎物。恐惧的魔鬼抓住了每一个青阳武士的心,目睹同伴的死,他们完全丧失了抵抗的信心,只顾彼此挤压着后撤。而朔北部的薛灵哥战马却不畏惧白狼,残存的朔北武士们发动了反击,混在青阳武士的队伍里斩杀。

  战场已经成了朔北狼群的围猎场,这个猎场里的猎物是青阳的男人。

  “举刀!”蒙勒火儿忽地咆哮。

  九王惊得举起开裂的双刀封挡在面前,而事实上蒙勒火儿距离他还有十步之遥。几个忠勇的虎豹骑冲上去挡在九王面前,蒙勒火儿伏在马鞍上,大钺平挥出去。一击之中,他斩断了两名虎豹骑的腰,还斩下了两匹战马的头颅。蒙勒火儿伸手抓过喷出的热血涂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体上,继续逼近,没有人再敢于挡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着周围那些虎豹骑。

  “哈哈哈哈哈哈,”恶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滚烫的鲜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尔,你只留下这样的对手给我么?青铜家族的狂血呢?让整个草原都震动的铁浮屠呢?没有了么?没有了么?只剩下这些瘦羊?”

  “青阳已经死了。”蒙勒火儿缓缓地垂下目光,看着喘息的九王,“厄鲁·帕苏尔,我很喜欢你的头颅,很适合做成一只杯子。”

  他的目光彻底压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脱手甩掉双刀,掉转马头后撤。

  蒙勒火儿并不追逐。他在马鞍侧面摘下战斧,甩手掷出。这柄凶蛮的武器切割空气,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九王背后举旗的军士在临死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他转回头,看见乌黑的铁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战斧把两眼以上的整个头盖骨掀飞到空中,那具尸体紧紧地攥着战旗落马,脚还扣在马镫里被惊恐的战马拉着远去。

  象征勇气和尊严的豹子旗沾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鲜红的花纹。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后追逐他,仿佛飞翔于虚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齿就贴着他的后颈。他发疯般鞭打战马,冲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着急,青阳之弓,很快,我就会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儿望着九王远去的背影,缓缓地说。他勒住了战马,拉扯手指粗的铁链,收回了战斧。

  数以千计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拥着这位狼王,狼骑兵把武器和盾牌举过头顶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围绕着白狼团,数万朔北骑兵重新整队,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战马,然后翻身上马。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再次被高举,但是没有人欢呼,几万双眼睛看着蒙勒火儿。对待这个老人,他们不像对待呼都鲁汗那样喧闹,他们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儿慢慢地踩着马鞍站了起来,他高踞于群狼之上,遥望着台纳勒河上踏着冰面溃退的青阳大军,举起青铜大钺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们!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变成我们称霸草原的日子!每一个阻挡你们前进之路的人,都应杀死!”

  于是神谕传下,朔北的男人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没有移动位置,他们仍能结阵防御,看着周围潮水般撤退的青阳骑兵。不花剌没让他们执行命令,此时用箭射穿逃兵的头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青阳已经战败了,不可挽回。他扭头,木黎拉着透骨龙站在他身边,沉默着。从蒙勒火儿现身战场的时候开始,木黎就一直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对于自己浴血博得的优势被瞬间摧毁,他也没有流露出沮丧或者愤怒。

  “原来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声说。

  “是,那就是白狼团,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木黎说。

  “靠他一个人就逆转了整个战场的士气……这种事真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后摸去,他的箭囊已经空了,再来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经发起了决胜的冲锋。他收起了弓,从地下拾了一柄战刀。一只枯瘦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把刀夺下来扔在一旁。

  木黎把透骨龙的缰绳交在不花剌手里:“带着你的部下,掩护大君撤退,快!骑我的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马一样快!”

  不花剌扭头看向另一侧,比莫干趴在雪漭的马鞍上,身上盖着大氅,仍旧昏迷不醒。他的伤势不算很重,昏迷是因为脱力,他和呼都鲁汗的战斗持续到木黎的孛斡勒冲上去隔开了呼都鲁汗,死里逃生的比莫干在马鞍上喘息了几下,胸口的一道轻伤裂开出血,随即昏迷过去。他直到昏迷都握着狼锋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没让呼都鲁汗得逞。

  “木黎将军,你呢?”不花剌抬头看着木黎的眼睛,可那双焦黄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会为你争取时间,大君和虎豹骑都必须平安地撤离战场,否则我们会失去对抗朔北部的机会。我们不能在这一战里失去一切。”木黎说完,转身走向他的子弟兵们。

  “你在等什么人么?”不花剌对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我在等那头狼,我要在这里了结和他之间的仇恨。”木黎站住了,转过身,透过绵密的风雪看着不花剌,他们之间溃退的骑兵匆匆闪过。

  “我已经很老了,几个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结一辈子的仇恨呢?”木黎点了点头,“我很高兴。”

  “大君,请跟我来!”不花剌拉过雪漭的缰绳,把自己的黑氅解下来披在比莫干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数百名鬼弓向着他靠拢,他们中间九尾大纛再一次竖起,那象征青阳的尊严,即使溃败也不能倒下,武士们要靠着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结的地点。

  不花剌用手紧紧地揽住比莫干的肩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原来他已经醒来了,但是伤痛加上失血已经剥夺了他的意志,他极度的虚弱。

  “毕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里想。毕竟不是奴隶,不必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年轻奴隶被战锤的利角刺穿而后抛向天空的一幕,那泼洒出来的鲜血就像是东陆画家笔下的泼墨虹霓,绚丽却又哀婉。

  木黎回头看了一眼透骨龙,忽地击掌,说:“驾!”

  透骨龙长嘶一声奔驰起来,不花剌紧紧拉着雪漭的缰绳,他转过头,看着木黎的影子越来越小。

  “结人墙!凡我木黎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木黎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干,“我们要在这里拖住朔北人,否则他们会一直追击到北都城下,骑兵来不及集结,会拥挤着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机会,他一举就能拿下城门。”

  孛斡勒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最后的骑兵正通过那六座浮桥,台纳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这些奴隶武士了。可是木黎没有下令撤退,仅存的千余人要对抗朔北的数万之众,不会有生还的机会。没有人说话,奴隶们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鹿皮的脚。

  “将军,我们不想死在这里……贵族们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下?”一名奴隶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黎说。

  奴隶武士愣了一下。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黎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还活着么?还是一个奴隶吧?她在哪个贵族的帐篷里?”木黎的声音低哑,却柔和起来。

  “在斡赤斤家的帐篷里当奶妈,她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木黎点点头,扫视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子弟兵:“我把你们每个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隶兄弟,你为什么加入木黎的军队?只是因为这样能给你带来光荣么?或者你来是要为那些贵族效忠,要当他们的狗,要为他们捕猎,要为他们战死,把你的血献给他们高贵的种姓?”

  所有人都摇头。

  木黎转身面对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奴隶武士:“你的母亲很期待你立下战功能为她赎回自由吧?她很为你骄傲,是不是?”

  “是!”奴隶武士毫不犹豫。

  “你已经没法把自由带给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让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骑冲入北都,等待你母亲的只有凌辱和死,她的皮被剥下来蒙在盾牌上,头发被割下来绞成绳子,尸体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亲眼看见那一切的时候么?”

  奴隶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们每个人踏上战场,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样。但是现在回头看看那座城,”木黎回身,遥指风雪里那座看不见的大城,“我们每个人,无论为了什么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妈妈活下去。”那个奴隶武士低声说完,回到了队伍中。风雪呼啸,再无一人说话。

  “结人墙,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木黎下令。

  “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一名孛斡勒重复了这个命令。

  千余人默默地散开,拔出了腰刀。这支队伍在数万人的朔北大军面前显得如此弱小,可他们依然挺起了胸膛,用仅仅罩着层牛皮的胸膛对着暴风雪和薛灵哥战马的铁蹄、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们,我只是个老奴隶,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你们。我给你们我所有的一切,我不会撤到东岸去,我会和你们并肩而立。”木黎走到所有人前面,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