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八月十二,黎明将至,有风塘。

  翼天瞻在息辕引领之下走进息衍的书房,看见地上铺了一张大席,各处散落的纸卷堆起半人高,息衍正拢着蜡烛一一浏览归类。

  “我以为你是个武士,所以文书的工作必定不擅长。”翼天瞻说。

  “我以为羽人也是要睡觉的,所以不会凌晨时分来人家中拜访。”息衍依旧凝神在那些纸卷上,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桌椅都挪到外面去了,将就着坐一下。”

  翼天瞻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来拜访有点冒昧,不过明天夜里我将离开南淮。”

  息衍微微一愣,慢慢放下手中纸卷,抬起头来:“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么?除了尘少主的父亲新丧,我得到的情报还有宁州局势陷入了混乱,此外青阳部的宿敌朔北部最近大量地从商人手中购买铁刀和铁马镫,都以黄金支付,这是备战的迹象。我本想整理完这些宗卷去找你,告诉你我的结论,那就是辰月将有新一轮动作。这一次我们可能被迫和他们正面开战。这时候你作为一宗的宗主忽然离开,我会缺少援手。”

  “这些宗卷是什么?”翼天瞻问。

  “过去二十年来我在东陆找到的所有天驱,共计一千一百六十四人,我铺设了一张大网,遍及整个东陆,如果我们需要,只要发出带有鹰徽的信,他们将应我们的召集而来,再次举起鹰旗。”息衍拍了拍那些纸卷,“可一旦发出召集,我们的全部力量就会公之于众,我们也就再也无路可退,只能和辰月不死不休。所以我想和你商量。”

  “会死很多人吧?那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张大网是如何工作的?”

  “你知道东陆这边这些年来有个新兴的商业叫做‘竹筒盐行’么?这些盐行获得皇室的特许,在东陆四处经营盐业,他们和其他盐商不同的是他们派伙计送盐上门,这些盐封在竹筒里,就叫做竹筒盐,都是产自青石的上好海盐,价钱比别家的还便宜一些。所以竹筒盐行的生意遍及各个诸侯国,只是被同行所恨,因为它基本不赚钱,皇帝给的那张盐引原本值很多钱,可是这个盐行却没有打算用它来牟利。”息衍说,“但是某些人收到的竹筒里,不仅仅是盐,还会有信。这样的人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四个。”

  翼天瞻微微点头:“你是这个竹筒盐行的老板?”

  息衍摇头:“我没钱做那么大的生意……但我恰好有个姓江的朋友做这个生意,他不介意给帮我点忙。”

  “用东陆每年几十万金铢的买卖帮你这个忙,宛州江氏一代代主人还真是热衷政治。”翼天瞻说。

  息衍忽地直视翼天瞻的眼睛:“战争一触即发,此刻能否留下?”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去年才在殇阳关阻止了他们一次,他们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可见这些年里他们已经积攒了很强的力量。战死十万人,在辰月的眼里依然只是一次小挫啊。”

  “当然,”息衍冷冷地笑,“要颠覆世界的人,哪会把十万人的命看做什么大事呢?”

  翼天瞻深深吸了口气:“很快也许会有十万羽人死去……我的侄孙翼霖已经成为羽族各方力量中的最强者,他刺杀了羽皇,正逼近齐格林,他期待着在那里为自己加冕。他已经迷失在杀人和成为羽人皇帝的梦里,毫无疑问,辰月的使者教了他什么东西。四面八方,同时燃起了战火。这是全面开战的征兆,我理应留下来协助你,可……我是一个羽人,不是么?我的族人正在受苦,我应该回宁州去,尽我的力。”

  息衍沉默了很久,摇摇头,无奈地一笑:“这理由让人无从反驳,你在成为一个天驱之前就是一个羽人了,我不该劝阻你回去帮助你的族人……不过真的有用么?你被羽皇放逐,也许他恨不得杀了你,整个羽族都知道。”

  “我们也曾下令追杀幽长吉,可他依然觉得他是个天驱,他以天驱大宗主的身份死去。”翼天瞻说,“这样想来我和他一样固执。”

  “以你对于翼霖的了解,你认为辰月煽动他的目的何在?”

  翼天瞻思考片刻:“翼霖已经获得了鹤雪团的支持,他一旦拿下齐格林,辰月会把他的野心引向东陆。比当羽皇更荣耀的,是当整个九州的皇帝,也许鹤雪团的精锐将出现在天启的上空,把足够洞穿骨头的箭对着大胤皇帝射下去?紧接着两国宣战,木兰长船渡海……同时蛮族骑兵也会渡海南下,为他们战死在风炎朝的祖辈向东陆人复仇?那时候就算晋北那头白虎、离国那头狮子能和我们联手,我们也无法阻挡整个大胤帝国分崩离析。东陆会变成混乱的战场。”

  “那就是辰月期待的崩裂之世啊。”息衍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啊,跟这样的计划相比,殇阳关不过是小小的挫败。”

  翼天瞻点了点头:“以整个九州为棋盘发起一场混战,这要何等磅礴的想象,何等强大的力量……雷碧城不会是最高的领袖,我能感觉到,站在雷碧城身后的人,远远比雷碧城高大……数十倍……数百倍!”

  “那就杀了他背后的人!”息衍向翼天瞻伸出了手。

  翼天瞻看着他的手,不解其意。

  “握个手,算是告别吧。你去宁州,东陆留给我,你我互为呼应,遥隔数千里。”息衍笑,“可不要老死在宁州了,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有一天回到这里,还会有十里霜红和弹琴的老朋友。”

  翼天瞻伸手和他紧握,两人手上的力量极大,仿佛铁钳,可裂金石,但是脸上都没有表情,两人默默地对视。

  两人同时撒开手,翼天瞻起身退后几步,转身出门。

  在门口他举起右手竖起拇指,让那枚铁青色的扳指反射着月华:“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息衍放声大笑,“你我老朋友了,不必那些客套,我不送你,出去带上门,别让小贼进来偷我的花。”

  翼天瞻踏着黎明前的月色出门,穿过花圃走到大门边,听见背后一声弦鸣。琴曲如一个英气的女子酒醉之后临风歌舞,高台之上,送别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