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极乐天都

    大坂郊外的山中,极乐馆。

    这是一间山中大屋,大屋前是一道山溪和一座精致的小桥,穿和服的漂亮女孩们在小桥边迎送宾客,挥舞着火烈鸟羽毛的桑巴舞女踩着鼓点抖动胸部,包着印度头巾的服务生们来来往往给客人拎行李。春寒料峭,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搂着披裘皮的妖娆女人。女人们的高跟鞋敲打在石板上,她们竭尽全力走得袅娜多姿,紧身裙下的臀部和大腿绷得很紧实。

    大屋前后都有穿西装的男人在游荡。他们敞着怀,露出枪柄,那是以色列“HS精确公司”生产的重型战术手枪,使用大口径马格努姆枪弹,连警察用的防弹衣都能贯穿。但尊贵的客人们并没有觉得不安,因为只要不触犯这里的规矩,他们就是绝对安全的,这些男人是保护他们的。但是假如有人在极乐馆闹事,那么这些男人会迅速变成凶猛的野兽。

    极乐馆是最近两个月才开张的大赌场。说是大赌场,可是能容纳的赌客却不多,只有其他赌场的一半不到。来这里玩是没有上限的,所以赌客们携带的赌资是其他赌场的十倍。赌客们都知道极乐馆有黑道背景,但赌场跟黑道有关系很正常,他们以前经常光临的赌场也都有些黑道背景。极乐馆跟其他赌场不一样的地方是,这里号称能满足赌客的各种愿望,赢钱的客人会被恭恭敬敬地请到贵宾室里,奉上陈年佳酿,由年轻貌美的女经理陪着共饮,微醺之后询问客人有没有什么心愿,任何夸张离谱的心愿都可以提,比如要和当红日剧的女主角共度良宵,或者要跟首相大人共进晚餐,当然客人也可以提出要跟当红女星共进晚餐,或者跟首相大人共度良宵……这些心愿还是体面的,不可告人的心愿诸如想要从泰国买个年幼的处女给自己增加一下鸿运,甚至叫生意的对手家破人亡……只要客人赢的钱足够,并愿望把这些钱转入极乐馆设置的心愿基金,他们都能得偿所愿。

    东京的赌场没有任何一家敢这么嚣张,即便它们和黑道的关系再亲密。不合法的行业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在风俗业里年轻女孩自愿陪酒老男人都是没人管的,只要给当地的黑道上缴一定比例的保护费就好了,但是如果强迫女高中生卖身就会有人过问,结果没准是强迫者自己丢掉一两根手指。混黑道也得谨守规矩,日本是个讲规矩和传统的地方,谁也不敢跨过界,跨过界可能会死。但极乐馆是个没有规矩的地方,在这里赢家说话,客人们的欲望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只要你从赢得的钱中拿出足够的一笔,你就可以实现各种背德的、肮脏的、违法的甚至血腥的愿望,没有人会追究,一切风险都由极乐馆承担。极乐馆是随心所欲的地方、无法无天的地方,无所谓法律不法律规矩不规矩,在这里只用钱说话。

    跟日本黑道略有关系的客人们对极乐馆充满敬畏,这间赌场就像是盛开在大坂山中的一朵妖花,违反时令,永不凋零,像是传说中灭世的红莲。

    可来极乐馆体检过的人都很难拒绝这朵妖花的魅力,他们着魔似的带着一箱箱现金从四面八方驱车来这里豪赌,因为只要赢大钱的赌客才能提心愿,所以小赌怡情这种事在极乐馆是很罕见的,无论输或者赢的赌客,每个人都神色狰狞地把更多的筹码推出去。每个人都期待着面前的筹码堆成大山时会忽然看见妖娆的女经理跪在一旁,邀请他去贵宾室小酌,这个幸运客的背影会被全场赌客以羡慕甚至妒恨的目光锁定,直到贵宾室的门关上。豪赌客们的身家都不下几十亿日元,他们在赌桌上一掷千金的目的绝对不是赢几个小钱去买酒喝,他们的企业每分每秒都在为他们赚进丰厚的利润,他们想要的是连战连捷的快感,欲望随着赌注增加,高得就像《圣经》中那座通天的巴别塔……最后心愿得到满足。极乐馆敏锐地抓住了豪赌客们的心理,把自己打造成了实现梦想的仙境。

    真仲英树用缠着绷带的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铜门,瞬间视野开阔。

    小钢珠从柏青哥机中倾泻而出的哗哗声把整个空间填满。轮盘机在滚动,骰子在蛊里跳动,荷官们哗哗地砌着牌九,女孩子大声欢唿……这里的每种声音都叫人血脉贲张。与此辉映的是美女荷官们,从腰以上看去她们穿着黑色西装,绕到赌桌后就会看见她们下身穿着兔女郎装,黑色的渔网丝袜裹着大腿,还有一个白色的小兔尾巴;女服务生们则穿玫红色的亮丝泳装,领口中露出大半个丰满的胸部,她们踩着细高跟鞋跟的鱼嘴鞋,摆动着诱人的腰肢走过,对每个注目她们的男人报以妩媚的凝视。

    大厅的一半是柏青哥区,另一半是各种赌台。柏青哥在日本是老少咸宜的博彩游戏,有几个小钱就可以玩,坐在柏青哥机前的都是女孩,她们一边喝可乐一边塞弹子,个个漂亮得都能去拍杂志封面,有的年轻稚嫩,穿着校服裙和白色筒袜;有的冷艳妖娆,穿着红底高跟鞋和高开叉的旗袍;还有几个拥有波霸级别的劲爆身材,穿着透视晚礼服,胸部唿之欲出。柏青哥女孩是极乐馆请来陪客人们玩游戏的,因为柏青哥的声音会让赌场热闹起来。如果客人想带柏青哥女孩中的某个人出去喝点东西,女孩们都会欣然答应。

    真仲英树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这世间极致的奢华震撼了,下意识地想要逃走。放眼出去每一寸空间都那么诱人,要么是深红色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要么是晶莹剔透的红色水晶玻璃墙,要么是女孩们娇美的肌肤,他觉得自己多走一步就要陷在这个迷宫里再也出不去了。但今天他已经不看这些奢华诱人的东西了,他的眼睛里只有贵宾室那扇明亮的红色玻璃门,他蹒跚着向那里走去,因为几天没有进食了,走得摇摇晃晃。

    高跟鞋在他身后踏踏地响起,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挽住了他的胳膊:“真仲先生,我们一直在等着您,今晚是您实现心愿的美好时刻。”

    女经理穿着一身贴身的黑色西装套裙,发髻高耸,显得身段窈窕,明眸善睐。很难想象这样年轻的女孩已经爬到了赌场经理的位置,她的美貌远胜那些暴露身材的荷官和女服务生,却又刻意的衣着保守。真仲英树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樱井小暮。那天,仿佛幸运女神就站在他的背后,他在德州扑克的赌台上所向披靡,以区区七百万筹码扫对手,最后他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小山,超过十二亿。这时候他闻到了清幽的香气,女孩温暖的身体轻轻贴在他腿边,黑衣的女经理半跪于地:“可以邀请您去贵宾室坐坐么?我是这里的经理樱井小暮,您叫我小暮就可以了。”

    不像别的幸运客那样激动地搂住女经理强吻,真仲英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瘫在了靠背椅子上,久久没有站起来,眼泪就像是倾盆大雨。

    真仲英树三十九岁,家里是开塑料厂的,加工一次性餐具。以他的财富原本没有资格来极乐馆赌钱,除了经营塑料厂,他一心想的就是用家里存下来的钱做点别的营生,跟妻子好好地生个孩子。他的妻子只有二十八岁,容貌不错,是个颇有人气的二线明星,曾经谈了几个豪门男友都未能结婚,最后才会下嫁真仲英树这样的小企业主。真仲英树非常宠爱年轻的妻子,经常陪她一起出去打牌,妻子以前在东京生活过很久,认识一些有势力的朋友,三来两去大家也都熟悉了。这些人中有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说以真仲英树的财产,投资大项目还不够,不妨用祖传的山地作抵押再借一笔钱一起投资,这样圈内的朋友也会愿意带着真仲英树一起玩。真仲英树有些犹豫,塑料厂就在那块山地上,老家的墓地也在,要是抵押出去收不回来他就是家族的罪人了。但妻子说自己已经怀孕了,塑料厂的赢利一年比一年微薄,为了孩子将来能去东京发展,英树应该下定决心。沉浸在幸福中的英树去那个世家子弟推荐的金融事务所抵押了山地,把得来的钱全部投资到了世家子弟推荐的大项目中。

    真相败露是因为英树的幼年好友在东京看见了他的女明星妻子和那个世家子弟手拉着手出没于情人酒店,随即而来的消息是英树投资的项目破产了,经营者卷款逃走,投资人的钱一分也收不回来。这边英树还在质问妻子跟那个世家子弟的关系,那边金融事务所开始催促英树还款,否则就要拿走他的山地。这时候英树才发现那家金融事务所有黑道背景,他们本来的业务是放高利贷的。梦境崩溃了,妻子收拾衣物离开家的那天,英树收到了法院寄来的离婚申诉书,英树还在恳求妻子说要为孩子考虑,妻子却姣笑着说你就这么确定这个孩子是你的?

    金融事务所来收地的那天,英树的母亲心脏病发作了,救护车从家族墓地旁经过的时候,那帮人炸掉了真仲一家人经营了几代的塑料厂。

    真仲英树在母亲的灵前跪了三天,去银行取出了母亲临终留下要他开个小店的私房钱,他带着这最后的七百万来到极乐馆。他不是个好赌徒,但是人在绝境的时候会不惜一切去赌那唯一的希望。

    “这样的心愿可有些大啊,虽然您今天的运气很好,可十二亿日元还未必够呢。”在贵宾室里樱井小暮听完了英树的话说。

    “还要多少,我可以再出去赌!”英树简直想要跪下来恳求。

    樱井小暮拉住英树的手,抚摸着他还留着戒指痕的左手无名指:“加上这根手指吧,加上这根手指就够了。”

    英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去没有没有把手缩回来:“他们是黑道,你们也是黑道……你们不会合起伙来害我吧?”

    “黑道和黑道是不一样的,跟高高在上掌握黑道法律的蛇岐八家相比,也许我们这些‘鬼’更值得信赖呢?”樱井小暮轻笑着说,转身出门,在桌上留下了一柄短刀。

    如果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相信了,多数人会相信鬼吧?英树想。

    樱井小暮没有再带他去那间四壁都镶嵌红色水晶玻璃的贵宾室,而是引着他从不引人注目的安全出口离开,沿着白灰粉刷的楼梯一层层下楼。

    真仲英树从没有想到这间赌场会有这么深的地下室,除了自己和樱井小暮的脚步声,他听不到其他人的人声,巨大的排风扇缓缓转动,吹出令人燥热的暖风。如果不是樱井小暮始终握着他的手让他觉得温暖,英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走到最深的一层去。这条隐蔽在极乐馆下的道路仿佛直通幽冥黄泉。

    “樱井小姐,真仲先生么?”楼梯口终于出现了黑衣的男人。

    在这个近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男人却戴着黑色墨镜,英树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墨镜深处透出诡异的金色目光……不知为何英树觉得那是冷血动物的眼神。

    “B431号房间,真仲先生的心愿已经在那里了,请跟我来。”男人转身领着真仲英树和樱井小暮走到黑色的铁门前,取出磁卡刷开门锁。

    这是间四壁都贴着铁板的小屋,因为在地下,自然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小小的通气孔。小屋里没有什么陈设,四张椅子上坐着四个人,四个人的手臂都被绑缚在身后,头上套着麻布袋子。他们都在瑟瑟发抖,发出含煳不清的呜呜声。男人关上铁门,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

    他揭开第一个麻布袋子,看了一眼文件夹中的照片:“藤田寿太郎,这是给你提供抵押贷款的那间金融事务所的社长,三合会的老人。请确认一下。”

    “是他。”英树嘶哑地说。

    男人抽出旋上了消音器的手枪,抵在藤田寿太郎的眉心,“扑”的一声,这具尸体带着椅子一起倒下。

    “山口智,是他策划了那个房地产项目,而你是他的投资人。他和你的朋友赤松秀形是合谋,由山口智发起项目,赤松秀形劝说投资者和他一起加入。然后山口智卷款潜逃到跟日本没有引渡条例的东非国家,赤松秀形看起来也是受害者,但山口智会把卷走的钱洗白之后汇给赤松秀形。因为没有引渡条例所以我们派人去非洲把他带了回来,路上出了点意外货物有些残缺,请贵宾见谅。”男人说的残缺是指山口智的两只耳朵都被割去了,没有包扎只是抹上了黄色粉末止血。

    “请确认一下。”男人把枪指在山口智的眉心。

    英树点了点头,山口智的头颅被子弹带着后仰,血浆一直射到屋顶。

    “赤松秀形,你妻子的好友。对外宣称是世家子弟,其实原来是地下拳手,兼职是陪有钱女人,他一直是你妻子的姘夫,骗取你家产的想法是他提出的。补充一句,你妻子肚里的婴儿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愿望强行催产了,DNA检测的结果确实是赤松秀形的。”男人说,“请确认一下。”

    英树凝视着那个远比自己年轻英俊的男人,轻轻点头,虽然不说话但是泪如雨下,他的面孔狰狞如恶鬼。

    “至于您的妻子,我们也按照约定给您带来了,您没有坚持要我们解决掉她,我们就留给您处置好了。”男人指着最后一张座椅上那个颤抖的人形,虽然脸上蒙着麻布袋子,但从白裙下那具浮凸玲珑的酮体来看确实是难得的尤物。

    “如果不想留她的话请放心,收拾残局也包括在我们的服务中,是免费的。如果舍不得她,楼上为您预留了我们最好的VIP套房,您可以带她在里面想住多久住多久,直到她回心转意对您死心塌地,这些也都是免费的。”樱井小暮打开红木盒子,从里面取出英树眼熟的那柄短刀。三星期前他就是用这柄刀割下了自己的无名指,作为代价的一部分留在了极乐馆。

    “您不是左撇子,右手握刀应该会很方便。”樱井小暮在真仲英树耳边吐气为兰,同时把出鞘的刀塞进了英树的手中。

    英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自己曾经迷恋到可以为她而死的女人,也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女人。他脸上的表情一时狰狞可怖,一时像是委屈的孩子。樱井小暮和黑衣男人退出小屋锁上了门,英树听着樱井小暮清脆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这里真的只剩下他和妻子了,他的脑海里半红半白,红色的是妈妈临终前咳出的血,白色的是婚礼上妻子身穿的“白无垢”礼服。

    “真想一刀把那个真仲英树也留在那间屋子里。”男人在樱井小暮身后低声说。

    “没有必要不要对客人动手!他们是给我们下金蛋的鹅。”樱井小暮的声音严厉。

    “是,我会克制自己的。只是看着这种懦夫男人觉得恶心罢了,被一个女人害到家破人亡,拼上命要报复所有仇人,却舍不得那个罪魁祸首。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能不舍的只是那女人的肉体,”男人说,“那种男人的话,我们走后会扔下刀扑到那个女人身上撕扯她的衣服向她求欢吧?”

    “不,他会杀了那个女人,一定。”樱井小暮微笑。

    “樱井小姐这么有信心?”

    “在向我们提要求的时候他还是个懦弱的男人,但现在他已经看到了权力的美好。他曾经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就像个卑躬屈膝的奴隶一样,但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他面前的奴隶,生死都捏在他手中时,他就不会再爱惜她了。”樱井小暮淡淡地说。

    他们又走了几步,女人濒死的哀号声从后面追了上来,在细长的走廊里不断地反射,久久不散。

    “哎呀哎呀,三井先生又有空光临了么?今天晚上还要多多指教啊。”

    “代田先生居然也在,上次从这里赢走的钱还不够让代田先生满意吧?我看您今天带了更大的钱箱来。”

    “给市村先生准备双份的白川威士忌,加一块冰。”

    走出电梯步入赌场大厅的瞬间,樱井小暮就成了目光聚焦的中心,她小跑着上前跟各式各样的熟客打招唿,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这里就像是她经营的酒馆,她是年轻妩媚的老板娘,熟客们都知道和老板娘搞好关系,也许会有特殊的优待。何况樱井小暮又那么曼妙可人,客人们都说樱井小暮就像是冰过的甜酒,你永远都无法讨厌她,却会渐渐在她这杯微冰的甜酒里沉沦。

    “今天有很多女明星从东京来捧场哦,不知道哪个和您的心意?寿司好的话极乐馆一定帮您完成心愿。”樱井小暮轻笑着和三菱重工的执行长益田茂耳语。

    益田茂抚摸着樱井小暮的手背:“女明星什么的我没有兴趣,倒是老板娘的空闲不好找啊。”

    “我?”樱井小暮妩媚地笑着:“我这种女人都是做幕后工作,哪有资格成为贵宾的心愿啊?”

    “可是我对穿制服的女人总有难以克制的情怀啊。”益田茂已经喝了点酒,胆量比平时大出很多。

    “我们这种女人可是一直忙到后半夜才能休息,如果到时益田先生还没有喝醉,我就在二楼的‘千本樱’请益田先生吃宵夜吧。”

    “樱井小姐真是红狐一样狡猾啊。”益田茂知趣地放开了樱井小暮的手,因为后面跟随的黑衣男子的额角已经炸出了青筋。

    在极乐馆,除了“跟首相大人共度良宵”这种搞怪的心愿没人会提之外,还有几个心愿是没人敢提的,其中就包括了“和小暮一起共度良宵”这一条。每个人都在猜测这么年轻的女孩何以就能掌握这间极尽奢靡的赌场,这样的女人……想必会是天价吧?提出这个心愿之后是会接到一个奇高无比的开价,还是自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没人知道。

    “樱井小姐,将军的紧急传真。”秘书穿过人群,把一个黑色文件递到樱井小暮的手中。

    樱井小暮只看了一眼,忽然收敛了笑容,礼貌地鞠躬致歉之后撇下这些尊贵的熟客,走向大厅中央那台门上贴满金箔的电梯。那是只有刷卡才能打开的电梯,有人说那架电梯通往这里最豪华的套房,有人则说这架电梯通往极乐馆的金库,还有人说通往樱井小暮自己的卧室。

    电梯门打开,樱井小暮走进极乐馆顶层的和式套间,她在电梯里就脱掉了高跟鞋,走在榻榻米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个顶级套间的地面上铺着传统的榻榻米,室内用简约的白纸屏幕分隔,窗户敞开,放进满地的月光。白木屏风边放着一些小几,小几上搁着一个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还未绽放的春桃花。一只白若透明的手从花瓶中拾起那支春桃,一手绾起光可鉴人的长发,一手把这支桃花当作簪子插进去,露出白皙如玉的脖子。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回首一场空。"

    月光中的人影且行且唱,音色叫人想起斑驳的古画。他肩披一件血红色的广袖和服,刺绣着大朵大朵的彼岸花,这种也被称作曼珠沙华的石蒜科植物开出的花,红得就像是新流的血,和男人莹白色的皮肤交相辉映。唱这首女人歌的居然是个男子,但当他舞动起来,腰如束素肩膀伶仃,让人全然忘记了他的性别。这是纯正的日本歌舞伎,曲目却是中国题材的《杨贵妃》,所以唱词也全是中文的。日本歌舞伎的传世名家坂东玉三郎首演了这幕剧,剧中坂东玉三郎饰演杨贵妃。

    跟绝大多数外国人想的都不一样,真正的歌舞伎只有男子才能出演,在歌舞伎中饰演女人的男子被称为女形。这种由出云国巫女阿国创造的艺术原本确实是有女人出演的,江户时代的“游女歌舞伎”伴随着卖淫,之后由少男饰演女角的“若众歌舞伎”则伴随着同性恋情,直到“野郎歌舞伎”诞生,它才真正成为一门艺术,这以后只有成年男子可以登台。女形们用一生的时间观察、研究和模仿女性,他们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美,这就像看画的人中有些能比画师更理解画作一样。他们无须靠美色,只以歌声和举手投足就能颠倒众生。

    樱井小暮就是众生之一,每次她看这个男人白面敷粉且歌且舞,都不忍心去打断他。在赌场的客人们眼里,樱井小暮是稀世的美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樱井小暮觉得自己的美就像叶子上的尘埃般稀薄,因为这男人比她还要明艳和婉约,在这种男人面前,女人根本就是多余的生物。

    男人轻轻地叹息一声盘膝而坐,缓缓合上手中的白纸扇。发间的春桃坠落,他一头长发披散,仿佛黑色的瀑布。

    樱井小暮久久都没有出声,所以他知道文件夹中的内容急到无以复加。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醇酒、美人、黄金和堕落,浓郁得就像酒一样,我闻见纸醉金迷的气息。”男人轻声说。

    楼下沸腾的人声像是水沸时的蒸气般升起,从打开的窗户里涌入,带着女人的体香和男人的酒气,如同一场大潮。

    樱井小暮膝行到男人背后为他按摩肩背:“出了点事,试验品死了,死在从东京去往北海道的火车上,被执行局抹杀。”

    “我跟樱井明说北海道是个适合埋葬自己的地方,他还真去了……樱井明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死了,可我从你脸上看不出难过来。”

    “他选择了,就要接受结果。他至少自由过,不需要我可怜。”

    “可惜了这么好的试验品。小山隆造做出来的药还是不可靠,那种变态留着没用,杀了他,就算祭奠你的弟弟吧。”

    “明白。”樱井小暮说,“如果您还需要试验品的话,我和樱井明既然是同父异母,血统必有相似之处。”

    “女人,别急着离开我。”男人低声说,“我对你还没有厌倦呢。”

    他话里带着音乐的韵律,又像是梦呓。樱井小暮不敢多说,只是越发努力地按揉着男人的肩背。为了取悦这个男人,樱井小暮特意去泰国学习过按摩的手法。教授她按摩的老师是个精通穴位的老男人,他在芭提雅的一间夜总会为客人按摩,他的舌头长得像是蜥蜴,看女人的眼神则淫荡得像是发情的豹狗。但他拥有一双神赐的手,他以一万泰铢为代价邀请女宾上台,只要女宾们愿意让他按摩几分钟肩背就能得到一万泰铢的奖励。那些嫌恶他的女人在他神赐的手中觉得身体失去了重量如浮云在云端,极度放松地睡去。这时老按摩师就会亲吻女宾的面颊和脖子,当着男宾们的面对落入陷阱的女人作出种种猥亵的动作,十分钟后他敲响铃铛把女宾唤醒,女宾却会惊喜地向他道谢,说自己从未睡得那么舒服,疲倦全消。

    樱井小暮是用自己作为赌注去学习那个老家伙的技巧的。最初老家伙在樱井小暮身上做示范,樱井小暮总是克制不住地睡着,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有紫红的印记。樱井小暮不惊恐也不抱怨,反而加倍殷勤地伺奉老师。轮到她给老家伙做按摩的时候老家伙总是哈哈大笑,好像樱井小暮是在给他挠痒痒。就这样通过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尝试,樱井小暮越来越能模仿那双神赐的手。终于有一次随着她的按摩,失去戒心的老家伙沉沉地睡去,然后樱井小暮掐断了老家伙的脖子……老家伙用命偿还了猥亵樱井小暮的代价,他从未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样的人。

    如今樱井小暮有了能催眠任何人的手,却偏偏不能催眠这个男人,仅仅是让他略微放松,不再绷紧如弓。

    男人端起旁边的烈酒饮尽,反臂搂住樱井小暮的脖子亲吻她的嘴唇。樱井小暮下意识地直起身体迎合他,男人的亲吻凶猛得如一只野兽。每一次他的亲吻都是这样突如其来,如狂风暴雨,如狂狼咬断猎物的喉咙吮吸鲜血。可在这样凶狠的亲吻中樱井小暮的身体发软神志蒙胧,仿佛坠落在云端。他把樱井小暮娇小的身躯紧紧地楼在怀里,把头埋在樱井小暮的胸口,长时间地沉默着,然后放开了她。樱井小暮整理好衣裙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旁

    “你累了。”男人低声说,“跟我一样累。”

    樱井小暮没有回答。确实,为了极乐馆的生意她几近不眠不休,如果不是龙血在支撑,她早就倒下了。但她对此没有怨言,她很高兴自己能够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极乐馆是组织针对蛇岐八家的重大战略,它会对黑道控制的博彩业进行彻底的洗牌。她在“猛鬼众”中的地位将因极乐馆的成功而节节上升,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等若整个世界,但这个男人却不是她的什么人。樱井小暮看过他亲吻别的女人也被他亲吻过,但他的亲吻看起来从来都不是为了爱情,只是欲望和索取。

    樱井小暮被他吻后,心里涌动着快乐,她又一次贡献自己让男人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说。”男人说。

    “将军发来传真,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今晚抵达东京,入住半岛酒店。”樱井小暮微微心惊,因为男人的亲吻居然让她忘了这件最要命的事。

    男人罕见地认真起来了,眸子在月光中莹莹发亮:“是要探索那里么?”

    “是的,今夜蛇岐八家的所有干将聚集在神社开会,几十年都没有这么隆重的大会了,可惜出席会议的人中没有我们的斥候,截至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清楚会议的议题。但在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抵达东京的当夜召集大会,必然是极大的动作,应该和神葬所有关。”

    “用不着调查,我知道橘政宗在想什么,蛇岐八家要对我们发动战争了。随着卡塞尔学院的介入,表面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是时候用一次战争来彻底终结猛鬼众了’如果我是橘政宗的话,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去鼓舞属下的杀气吧?”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这是那个王牌组合的照片。”樱井小暮把传真照片递了过去,“还是些孩子。”

    这大概是凯撒、楚子航和路明非三个人绝无仅有的一张合照,那是从北京尼伯龙根中逃出来后,阳光里几个人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堵开裂的墙上,也只有在这种特殊的场合凯撒和楚子航才不会介意一起入镜。大概是被当作地震中受伤的人受到了救护,每个人肩上都披着警用大衣,还有免费发放的早餐包子,因为是外国人,警察发了牛角面包给凯撒和芬格尔。芬格尔一手支在墙上凑进诺诺,浑似欧洲街头的流氓搭讪美少女,诺诺还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裙下露出漂亮的小腿和红色的漆皮踝靴,她背靠墙壁双手抱胸满脸欲迎还拒……其实这是芬格尔试图用牛角面包跟诺诺换包子被拒绝了。凯撒搂着诺诺的肩膀,皱着眉头猛啃牛角面包,他倒不是不满芬格尔调戏她的女孩,而是没有现磨咖啡吃牛角面包对他来说有点辛苦。重伤的楚子航躺在担架上被裹得像粽子一样,正等着救护车,他的双眼看向天空,空白而肃杀。路明非独自蹲在角落里,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大嚼,斜眼看着其他人。

    男人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一张张面孔,笑容如花一般绽放:“真有意思,我喜欢这些人!”

    “是啊,卡塞尔学院居然把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也派来日本了,这次的阵容真让人期待。”樱井小暮说。

    “不不,我说的不是凯撒·加图索,而是这个叫路明非的孩子。”男人盯着照片角落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个男孩目不转睛,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杨贵妃》中,像是含泪凝睇,“你看他的眼神,多叫人喜欢,那么卑贱、那么悲伤,却又藏着狮子。”

    他起身从刀架上提起猩红色刀鞘的长刀扛在肩上:“女人,我要去一趟东京,看家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哈伊!”樱井小暮低喝。

    男人扛着长刀走向窗外那片素白色的月光,他忽然一跃而起跃入了月光中。在樱井小暮清澈的瞳孔里,漆黑的直升机挡住了月光,男人披着那件绣着彼岸花的猩红色和服在机舱中坐下,又有新的妩媚的女人坐在他的身边,恭恭敬敬地端上加冰的烈酒。樱井小暮低头看向屏风边的小几,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檀木盒子,并排放着彩虹般的针剂。